尊嚴
你知道我在鄉下教過書。
那是我生活得最煩的時候。那所學校是一個剛剛成立起來的初級中學,只有兩個年級,56名學生,老師和學校的領導加起來才五個人。這個學校屬于“帽中”,戴帽子的中學,小學是主體,中學是帽子。既然是頂帽子,還是剛戴起來的帽子,可想而知它的條件有多艱難。
老師們上課時都心不在焉,閑下來,要么就躲起來看值班室里的一部黑白電視,要么就湊在一起打牌。
我只有高中畢業文憑,是過去的一個老師推薦我來的。他的意思是我在家待著也是待著,雖然來這里代課沒有多少工資,但總可以透口氣吧。
在家待久了,會憋出病來的。
我就來了。來了以后才后悔:還不如不來呢。學生都是別的學校選剩的,而且家長好像對他們的前途也不抱太高的期望。他們的想法,也只是混一張畢業證書,為出去打工提前做點準備。
我教的班里有一個女生,叫汪紫葉。她瘦瘦黃黃的,像遺棄在田里的一片薺菜葉。都過去半學期了,我才知道她居然還有這么好聽的一個名字。
每一堂課,汪紫葉都安安靜靜地聽。
我心里很慚愧:我,能教給她什么呀?但學校這個狀況,別人又能教給她什么昵?我估計她應該能悟到這一點,可是她為什么還是這樣認認真真地聽呢?
我一直沒注意到她是有殘疾的,直到她爸爸給我寫了一封信。
我說過這是一所鄉下的中學,學生都是附近鄉下來的,也就是說她爸爸其實沒必要寫信的,說不定,我會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他的。之所以選擇寫信,可能是不愿意到學校來吧,或者是在回避某些我無法理解的事情?
信上說她女兒在上學或放學的路上總是被幾個男生欺負。還說,汪紫葉出生的時候是冬天,很冷,她的母親就在她的襁褓里包了個空藥水瓶子,里面灌滿了熱水。
讀到這里,我一怔:這種瓶子遇到熱水可是會裂的呀!
果然,信里接著說,瓶子不久就裂了。汪紫葉的腿被燙傷了。直到現在,她走路都還不利索,呈外八字形。
我眼前浮現出汪紫葉走路時一搖一擺的樣子,的確,打個殘忍的比喻,她走路的姿態極像一只鴨子。
讀完信,我想,雖然教不好書,但這樣的事,我還是應該管一管的。于是,放了學后,我有時暗暗跟在她身后,然而卻一次也沒碰到她爸爸說的被男生欺負的事。
可能是出于對殘疾女兒一種本能的擔心吧,我這樣想,便不再理會那封信。但從此在課堂上看見汪紫葉那虔誠的樣子,我再也不敢隨隨便便應付了。
有一天早操課,所有的同學去操場上排隊。我在窗子后又看見了汪紫葉,她也看見了我。她微笑著,很好笑地邁著鴨子步。就在這時,我發現有兩個男同學拍了她的頭一下。
她一愣,回過頭去。
那兩個男同學歪開腳,模仿她的八字步。
我猛然沖出去,一把將那兩個男同學推倒,薅住他們進了辦公室。
但這兩個男生真夠壞的,硬說自己沒有模仿汪紫葉走路。亂哄哄鬧了一陣,因為當時人很多,而我的注意力一直很集中,竟然想不起來當時還有誰在現場目擊到了那一幕。校長怪我太輕率,當著那么多的人毆打學生,哪像個老師呀?
后來不知怎的這事就傳到了文教辦。上面派了兩個人來處理。
那兩個人問汪紫葉:你確定那他們模仿你走路的樣子了嗎?
汪紫葉低下頭,咬咬嘴唇,說,沒有。
那兩個人不相信,說他們也沒拍過你?
汪紫葉低下頭,咬了咬嘴唇,說,沒有。
當時沒有任何人拍過你然后模仿你走路?
汪紫葉低下頭,咬了咬嘴唇,說,沒有。
暈,怎么會是這樣?
我說汪紫葉你好好想想,我受到什么樣的處分不要緊,關鍵是你作為當事人得給我一個公正的說法吧?
汪紫葉的眼淚就下來,但是她還是堅持說沒有。她只是抬起頭說,請老師相信我,我能處理好自己的事。
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學校只是提醒我以后要注意處理事情的方式。又因為誰也不愿意出來做舉報人,文教辦干脆冷處理,當作不知道。
——因為那時候找個便宜的代課教師實在太難。
但我還是決定離開這個學校。后來我成了一個作家,還在一家雜志社做了編輯。
這些年來,我早忘了這件事。沒想到,最近那個班的學生湊到一起,要舉行個聯誼會,并且想到了邀請我參加。
去吧,我想,去看看當年那個汪紫葉如今怎么樣了。
讓我萬萬沒想到,這個聯誼會竟然就是汪紫葉和她的愛人籌劃并出資舉辦的的。她的愛人,就是當初模仿汪紫葉走路的男生中的一個!
兩個人,辦了個小小的公司,雖不是大富,但看得出來日子過得還算滋潤。
聯誼會結束后,汪紫葉和她的愛人恭恭敬敬地向我鞠了一躬。我也恭恭敬敬地給他們鞠了一躬。
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我給他們鞠躬是什么意思。
最后的儀式
我的一個叔丈死了。
是在送孫子上學的路上出的車禍。孫子毫發無損,他卻被撞了個稀巴爛。
家里人呼天搶地,可是有什么用呢?人,還不照樣是個稀巴爛?鬧騰夠了,事故處理所的人把雙方的責任講清楚,斷給他家里人的賠償有十六萬。
一條人命當然不能用錢的多少來衡量,但至少是個安慰吧?
因為死得慘,家里人就想在安葬他的時候風光一點。
也算是給死者一個交代。
家里人決定要用棺材下葬。
我們這里,喪葬都改革了許多年了,到哪里去找會打棺材的人呀?費了不少周折,居然找著了一個叫王枚的老人。
很早的時候,這個王枚開著棺材鋪,而且,他還精通一門“拿材”的手藝:從打棺材開始,到棺材落地安葬,死者去往另一個世界所有的關目他都會做。
叔丈的尸體雖然稀巴爛,可是也得火葬,落下一把骨灰,浩浩蕩蕩地捧了回來,供在靈堂里。
我看見王枚的時候,他正坐在叔丈家院子里的一片太陽地里悶著頭劈一截木頭。院子里有雞,有鴨,有在人的褲襠里鉆來鉆去的狗。有許多人忙來忙去。
王枚的兩只眼睛浮腫著,可是他一點不受外界的干擾,一斧一斧,大致劈出個人的頭顱。臉是光的,沒有眼、鼻子和嘴。王枚用一張放大的相片貼上去。
拍拍這個木偶頭,王枚朝太陽地里吐了一口老痰,一星粘粘的唾沫掛在嘴邊,亮得刺眼。王枚也不抬頭看人,對著木偶說,老哥(其實我的叔丈才五十九歲,論年紀,好像還沒有王枚大,但我們這里講究“死者為大”)你就放心吧,睡我的棺材,請我來給你拿材,是你的后人們有心,是你的福份。
說罷他又吐了一口老痰。
那口棺材在靈堂里放著,我湊過去望望,油光锃亮,內瓤里散發著木頭的臘肉香味。
——居然是臘肉的香味?
看出門道來了嗎?
王枚問我,兩個眼睛浮腫著,亮晶晶的像兩條老蠶。他用粗糙的手比畫著尺寸,告訴我什么才是一口好棺材。
我哪里懂呀。看樣子,這個叫王枚的老人很想跟我講講關于棺材的斤頭。我這個人,對什么事情都感興趣,可是旁邊的人不感興趣,喪主家的孝子拿著哭喪棒對著王枚一跪再跪,說我的叔丈在事故處理所待了幾天,又在太平間待了幾天,可能很累了,得快點讓他在棺材里躺下來。
王枚嘆口氣,開始拿材。
拿材,就是打理和棺材有關的一切事務。棺材一般是一頭大一頭小,大頭朝外小頭朝里,尸體也得頭朝外腳朝里地擺。
他先用火紙夾著在火葬場碾碎的骨頭,搓成卷——算是死者的骨骼,然后,拿來叔丈生前穿過的衣服,鋪開來,按照人的身體結構一塊一塊拼好。
然后,他小心地把這些衣服的扣子一個一個扣好。
木頭做的腦袋,也穩穩地擺好了。
像一個真人的樣子。
讓主家驗收。
哪里要驗收呀,我的叔母一看見叔丈的遺像就會暈厥過去一陣子,再讓她來看這個,還不出人命?
孝子又拿著哭喪棒過來請他支棺材里的帳子。他不肯。帳子一支,就什么也看不見啦。孝子哭哭啼啼,王枚一擺手,走了。
還是我的叔母看了眼王枚拿的棺,王枚才又回轉來。
但我的叔母果然暈厥過去了。眾人慌忙請來了醫生,給我叔母掐人中,打點滴。
王枚嘆口氣,在死者鞋底墊了一片糕,支了帳,然后開始封棺。封棺是五根釘,東南西北各一根,中間一根。中間的是喜釘,死者的兒子和媳婦要把孝服上的麻系上去。下錘時,王枚囑咐孝子和他的媳婦:喊你爹躲釘子呀。
爹,你躲釘子呀。
孝子和他媳婦嗓子早哭啞了,說這話時聲音怪怪的,讓人想笑。
可是王枚不笑,一本正經地聽著,直到滿意了,才開始唱喜唱,落釘。他的喜唱好像是囑咐死者不要戀著家里,并保佑兒孫平安。這不是很矛盾嗎?不戀家,還會保佑兒孫平安?
但王枚沒覺出來,他很早的時候就做這一行,一直到現在,竟沒覺出來這是個顯見的錯誤。
我覺得這是個固執的老頭,固執得有點討厭。
棺材入土的時候王枚也得跟著。在坑底擺了糕和硬幣。落了棺,按本地風俗,死者的銘旌兒得蓋在棺材上。沒想到,王枚把銘旌兒反了過來。
這樣的事情,主家一般都要請專門的人來操辦。操辦事兒的是個懂行的,當下就吃了一驚。
王枚這一招,叫做“漚”。
“漚”什么?“漚”煙,“漚”喜錢。銘旌兒就是一面長條形的旗,上面寫著死者的生辰,是女兒和女婿做的,蓋在棺材上,當然得“漚”女兒和女婿了。
管事兒的就說,這個死人沒有女兒,為了發喪,是找他的侄女代替的。又是橫死的。不算喜喪,哪里能“漚”呢?
王枚不管,按著銘旌兒不松手。
喜錢,能要多少?
我和妻子就是做銘旌兒的,喜錢當然得我們出。
妻子歪著脖子跟王枚討價還價。我碰碰妻子說,算了,給他吧。
妻子說,不是這個禮,人家“漚”喜錢,不是真的圖你幾個錢,人家圖的是你要給足他面子。
按習俗,王枚得一點一點地加,我們則一點一點地減。我發現,所有的人好像對這事都很感興趣。
王枚以一對眾,興奮得滿臉紅光。
棺材是下午一點多送到地里的,直到天黑,才講好了斤兩。王枚這才把銘旌翻過來,灑上酒,撒上米。好了,可以填土了。
我的叔丈死后不久,王枚也死了。沒什么大病,他有一天剛睡過覺,忽然對別人說,我這個手藝十幾年沒做啦,一直以為沒有機會了呢,可總算是給棉花莊徐道明(我叔丈)做了一回,該知足啦。
我得走啦。他心滿意足地說。他漚得的喜錢到最后只有五十元,那是他操勞三天的工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