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蹲廁所時,我時常會憶起童年在農村蹲糞坑的場景。原本零碎的記憶像編排妥當的電影般,一幕一幕在腦中浮現。有時想著想著,便會突然厭惡起周圍一成不變的白色瓷磚、斷斷續續的沖水聲和刺鼻的樟腦丸氣味來。
如果這真是一部電影的話,現在鏡頭就該從蹲著的我凝遠的眼神切入我童年的記憶了。還是同樣的姿勢,不過場景全換了,屁股后面是糞坑,前面是一塘荷葉,幾簇翠竹,大大小小成塊的菜地麥田,更遠處則是連綿的群山。而我,正小心翼翼地蹲在糞坑的邊沿。
之所以小心翼翼,是怕不小心掉進糞坑。掉糞坑在農村算不上什么新鮮事,很多人都有過這樣的經歷。當然,他們其中的一些人掉進去之后再沒爬起來。小時候,大人們老是有意無意地提起某人掉進糞坑淹死了或者某人跳糞坑自殺了之類的事,我們聽了毛骨悚然,所以每次去糞坑邊都是格外小心。我一般的操作是這樣的:離糞坑邊緣還有段距離的時候就蹲下來,然后挪著雙腳慢慢向糞坑邊緣處退,退到還有半個指頭長的地方就不敢再動了,然后脫褲子解決。蹲的時候身體盡量前傾,有時還會用一只手微微撐著地,害怕重心不穩掉進糞坑里。
從危險性來說,掉糞坑其實跟掉水井、掉堰塘、掉河差不多,但掉糞坑會給人附加一些額外的感覺,例如不干凈、臭、沒面子等等。然而比較之下,掉糞坑卻有一個無法比擬的優勢,那就是離家很近,不小心掉進去之后獲救率很高。我小姑的經歷就是個例證,她小時掉糞坑那次,我奶奶正在廚房弄豬草,聽到糞坑那邊傳來“噗通”一聲,趕緊跑過去,見我小姑正在糞坑里一沉一浮,趕緊把她拽了上來。
也許害怕再發生這樣的事,之后大人們在糞坑前一點的地方鑿了一個類似于現在蹲式便池形狀的“小糞坑”(跟大糞坑相通),給我們小孩子使用。現在想想,當時這樣的設計,即便在我們家所屬的大隊里,也是少有的了。從我記事開始,我就一直使用著這個“小糞坑”。這種慢慢養成的依賴和占有欲,曾經在一段時間內表現得非常強烈。例如當我在別的小孩家玩,碰到想上廁所的時候,不管有多急,總是憋著然后一路跑回家,心滿意足地蹲上我的“專屬糞坑”。而當有別的小孩用了我的“小糞坑”時,我就會不自覺產生一些微微妒忌和仇恨的心情。這種“糞坑”情結,直到我三歲開始長時間在城市居住,才有所消減。
在農村,除了蹲糞坑,去豬圈也是解決的方法之一。不過豬圈里又黑又暗,到處結著蜘蛛網,不小心撞到頭上或臉上,弄得黏糊糊的很是討厭,再加之蚊子又多,所以蹲糞坑絕對是我的第一選擇。再者,豬圈里濃厚的豬糞味也讓我覺得難以忍受。也許有人會疑惑,你蹲糞坑不是也臭么?然而在我的味覺認知系統里,這種糞坑里的糞昧卻是不在臭氣的范疇內的(當然也不在香氣的范疇),我只是覺得糞味同泥土味、樹皮味一樣,都是一種自然,平常的味道,并不會引起我的過激反應,我覺得這味道質樸且自然。
這種獨特感官的形成,也許歸因于我童年在農村和城市的交叉生活經歷。記得我小時候放假從城里回農村,坐車時基本都會暈車,頭里如同翻江倒海般難受,這時在暈暈忽忽的時候,突然從車窗外傳來的一陣糞味,頓時讓我神清氣爽。從那時開始,身體機能的自然反應就告訴我,汽油味比起糞味更難接受。蹲廁所是一件費時費力的事情,在這段無聊的時間里得有所消遣才行。現在我上廁所要么就翻翻書和雜志,要么就玩玩手機、聽聽MP3。然而這些消遣,都遠不如幼時蹲糞坑時眼前千變萬化的風景來得精彩:前面是一個小土坡,上面長滿了雜草,其中還有一兩棵小樹。土坡的作用類似于一個屏風,保護著蹲糞坑的人的隱私。土坡內側是一條堰渠,通向糞坑旁的兩口水塘,一口是洗衣、淘菜、養魚的水塘,另一口是一塘荷葉。土坡往前有一小叢竹子,再遠處一點就是高高低低的麥田和菜地。這樣的風景,隨著季節、氣候、天氣、晝夜的變化不停轉換,從不單調乏味。
我印象最深的是在盛夏的午后,懶洋洋地蹲在糞坑邊看著萬物在陽光的炙烤下無精打采的樣子:本就被自己結出的堅實谷粒壓彎了腰的稻子,在曝曬下頭垂得更厲害了,幸好一株一株互相依扶著才沒有癱倒在田里;修長的竹子雖然還優雅地挺立,竹葉卻蔫蔫地搭聳著。鏡面般平靜的荷塘里,偶爾能看到一只沉默的青蛙,蹲在荷葉的陰影中,跟我保持同樣的姿勢。本該一片靜謐的環境,蛘們卻毫不吝惜自己的嗓子,成群地唱著歌詛咒著家禽:“雞鴨死,雞鴨死,死死死死死……”而家禽對此并無壓力,此刻它們正躲在屋檐或樹蔭下,墊著沙子午覺。一陣風吹過,沉甸甸的稻子晃了起來,荷葉互相嬉鬧,竹葉開始沙沙地私語,而我的屁股也一陣清涼。
雨天蹲糞坑也十分愜意,涼快自然不必說,聽著“嘩嘩嘩嘩”的雨聲,看著水塘里和屋檐下濺起的粒粒水花,更增添了幾分情趣。更讓人驚喜的是:遇到暴雨時,山上的魚塘有時會沖下來一些魚,除了散落在山間田里,有的還會翻著白皙的肚子撲騰在糞坑前的溝渠里。所以下雨蹲糞坑的時候,我總會密切關注著身前的溝,期盼著能有一條魚突然出現。不光是魚,有時一只螃蟹,一條黃鱔什么的也會突然地冒出來,讓我這個光屁股小孩不禁欣喜得叫出聲來。一旦有所發現,意味著晚上的飯桌子上會多一碗魚湯。喝著自己揀來的魚做成的酸菜魚湯,心里陣陣自豪。
晚上蹲糞坑則是一種不同的體驗。因為怕黑,總是要大人拿著手電筒陪我去,或者等有人去的時候才跟著去。記得有一次,奶奶陪我去糞坑,站在拐角處等我。蹲在糞坑邊,黑黢黢的四周,時不時傳來幾聲異響,讓我心里直發毛。我尖著耳朵聽著周圍的動靜,卻聽不到奶奶的聲音。我害怕她離開了,趕緊慌著叫了一聲“奶奶”,當聽到奶奶在那邊應了聲“哎”,才放下心來。過了一會兒又覺得害怕,于是又叫了聲“奶奶”,奶奶又在拐角處答應了一聲。就這樣隔一會兒叫一聲,反反復復好幾次直到我解決完畢。現在想起,不免生出幾分溫馨和感動。
最近幾年,農村老家也修了城市衛生間的廁所。但與自然的隔絕,卻讓我覺得不太舒服。人首先是自然人,其次才是社會人,而現在隨著社會道德的發展和社會生活的推廣普及,人們卻要被迫離自然越來越遠。我常常想,我們究竟在追求什么樣的生活,背棄自然到什么地步呢?卻得不出答案。從小蹲糞坑長大的我,現在即便在農村,也只能走進四面都是墻壁的衛生間。而蹲糞坑的經歷,注定只能成為永恒的記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