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大災(zāi)難頻繁發(fā)生的時代,日常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事情。于是現(xiàn)在的小說家,一種是夢里人,一種是說書人。
女作家袁遠在推出了無數(shù)個強有力的短篇之后,現(xiàn)在推出了她的長篇處女作《親仇》。看完后就想起成都另一位小說家何大草,只要一進入他那些文字,一下子就恍惚了:殘忍的現(xiàn)實,盤桓的,婉轉(zhuǎn)的,輕柔的敘述,宛如帶著甜蜜的傷痛,飄蓬一樣讓人離地而起,眼光迷離在遙遠的地方,所有的現(xiàn)實都成夢幻。什么叫溫柔鄉(xiāng),大約這就是了。袁遠有何大草那樣的婉轉(zhuǎn),那種對現(xiàn)實細微的纖毫畢現(xiàn)的甜蜜綿長的敘述。只是何大草的文本是迷幻的男人的溫柔,袁遠則是溫柔女人的刀子,揭示的是那些最親密而不可回避的關(guān)系中,難以承受之人的隱痛。袁遠把那一種溫柔嬌柔,清麗干脆的聲音,都帶進了自己的小說,沉靜,準確,沒有任何多余,有的是簡約與機智。盡管都有對于現(xiàn)實堅韌而綿長的敘述,但氣質(zhì)上,兩人或?qū)儆趬粲稳撕驼f書人不同的特質(zhì)?
最先看到的,是袁遠的短篇小說。那是無法言說的觸目驚心,是令人驚異的完整和精巧。《腳不粘地》中那個懸空的離地而起的人,消失的地面和下肢,生活懸空在無法目及的地方;《兇面》里那個凹陷的臉,在一天天地變形下去,改變著自己的生活,在周圍人的漠然或者折磨中,自有它自己的邏輯往前變化,這是人所不能控制的。《你遇到什么怪事沒有》中的詭異“怪事”,漫天大霧。這些外化的無形之物,這些我們每天經(jīng)歷并飽受折磨的無形之物,在她的筆下如此觸目驚心-
而那些沒有人關(guān)心的內(nèi)心,在袁遠的筆下,都有了疼痛的溫度和質(zhì)感。一直驚嘆,她怎么就能把那種天天相遇卻難以述說的感覺,表達得那么好?特別喜歡那樣的整體上的象征結(jié)構(gòu)。但再次令人驚訝的卻是,袁遠的長篇處女作,卻完全放棄了這樣的抽象提煉和象征。對于這樣一個精于描述現(xiàn)代生存感的作家,如何會寫一個家庭的故事,袁遠的解釋確證了她一直持之以恒所關(guān)注的一個問題:家庭中人與人之間,是最不能回避的關(guān)系。這是一個無法偽飾,每天必須面對的人的處境,這樣的場景非常集中地展現(xiàn)了人無法擺脫的困境,以及困境中人的種種作為。她用最現(xiàn)實之筆,寫最無形之感,使現(xiàn)代人的生存觸目驚心。
看守現(xiàn)實,洞悉幽微,是局限中的豐沛人生。這個長篇處女作讓我想起池莉。現(xiàn)實中每個人都會找到自己跟小說中某個人物的相似之處,都會有人對號入座去辨認出自己的身影。小說中的人物就生活在我們身邊,他們會遇到我們每個人每天遇到的最瑣碎的事情。但是,袁遠卻又完全不同,你無法把她的小說稱之為“市井小說”,因為它另有特質(zhì)。
如何把一個最普通的故事講得驚心動魄,這是最難駕御的事情。袁遠近期關(guān)注的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就是把故事講得平地起波瀾的高手。去年門羅剛剛獲得了布克獎。令袁遠驚嘆、也是門羅作品征服評委的特點是:“作品相當完美。每位作家都會為其細致與精準而驚呆?!闭玳T羅一樣,袁遠也把她的目光流連到了平凡女性的生活,精確地記錄了一個家庭從幼年時代的成長與權(quán)威,到為人妻為人母,貼近人內(nèi)心之波折與隱情,以及由此而來的交互影響與身心重負。細致入微,又復雜難解,看似脆弱,卻又堅忍頑強。在不動聲色之下給人巨大的震動,洞悉人性中復雜陰暗且神秘的一面。
在讀袁遠的同時,我正在讀奈保爾的《浮生》。正如奈保爾要寫的,不僅僅是流浪者,不僅僅是街坊,不僅僅是夫妻,不僅僅是性愛,不僅僅是妓女和嫖客,也不僅僅是西方文化界一直喜歡所說的“尋根”、“無根”、“漂泊”和“流亡”,他寫這樣的關(guān)系和場景的時候,遠比這個深遠。袁遠之所以寫家庭糾葛而超越了糾葛,就在于她在關(guān)系中間,找到了人性幽微之不能不面對的問題。
袁遠每每驚訝也感到絕望的是,世界上有這么多極其精彩的作家,你為什么存在?你有什么價值?你說出了什么不同的東西?這樣的坐標讓她一開始就有了自己的定位。對門羅的喜愛也看出了她的方向。而她一開始就非常純粹的寫作狀態(tài),也使她對一些花哨和賣弄有了免疫力。她的姿態(tài)很低,坐標卻很高。
浮生若夢,歲月留痕。正如布克國際獎對門羅的評論:“每讀艾麗絲·門羅的小說,便知道生命中曾經(jīng)疏忽遺忘太多事情?!痹h的小說,讓人覺得,我們要在這些遺忘中,重新感覺我們的隱痛,知道我們活著,而且與西西弗斯一樣,每天都在經(jīng)受磨難。這是在袁遠堅韌而綿長的現(xiàn)實敘說中,人所受到關(guān)懷的現(xiàn)世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