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要輕易提起神靈。——通記
昨晚睡前無事,坐在床頭翻出一本發黃的《離騷》,隨手打開一頁,突然被這樣兩旬驚動:“朝吾將濟于自水兮,登閬風而碟馬”。以前似乎聽人稱古城閬中為間風之苑,楚辭中的“閬風”二字當然會令我大吃一驚。馬上看王逸的注釋:“閬風,山名,在昆侖之上。”原來,聞風是昆侖之上的山名,好古老神魅的來處。轉念一想,這閬風實在于我所居住的古城閬中無關。
果真無關嗎?我不甘如此相信。在劉先澄先生編著的《閬苑匾聯箋釋》一書的“巴巴寺”篇中,記有雍正丁末(1727)桂月辛卯科武舉古皇于后山門內行書檐額題“閬風”二字。《漢唐地理書鈔》輯《河圖括地象》云:“昆侖之墟,西有五城十二樓,河水出焉,四維多玉。”袁珂編著的《中國神話傳說詞典》中,對“昆侖宮”的詞注有“金臺五所,玉樓十二”。看到此,又是一陣詫喜,因我曾看過一副佚名聯“嘉陵三千里,閬苑十二樓”之句,這“閬苑十二樓”和“玉樓十二”同數,難道僅僅是時間在自身繁殖過程中的偶然巧合?
從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可以推出先民閱讀這些靈蕩神飄的句子時的心情,我知道這是一種富有詩意的幻寐。因為,神話中的昆侖山其實只是想像中的神山。對昆侖山的記載最早見于《山海經·海內西經》云:“昆侖之虛,方八百里,高萬仞。……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又云“赤水出東南隅”,“河水出西北隅”,“洋水、黑水出西北隅”,“弱水、青水出西南隅”。《大荒西經》云:“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燃)。”這是中國神話傳說中最原初的昆侖山。其后,晉郭璞謂,除海內昆侖外“海外復有昆侖山”。清郝懿行更稱:“荒外之山,以昆侖名者蓋多焉。”清人畢沅也稱:昆侖實非一地,“高山皆得名之。”諸書所記昆侖山,源于古代神話傳說,并非地理上真實的某山,而是超世間的仙山、樂土。這一點,西漢大史學家司馬遷已有卓見。他在《史記·大宛列傳》中云:“安息長老傳聞條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嘗見。”篇末又云:《禹本紀》言“河出昆侖,昆侖其高二干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隱為光明也。其上有醴泉、瑤池。”所以說昆侖山只是人們對仙境的一種幻寐,借用《長恨歌》中的一句詩,要問昆侖在何處,“山在虛無縹渺間!”
不難理解,先民在對天空的仰視中,見其廣大無垠,高不可攀,以為必有一種超越吾人之種類,居于其間的主宰:精靈或神明。具有大能且又青春不死。顧其形體及其感情意志,則亦同乎人類的宗教心理,固要求神與人通、天人交感。但是,神仙終究高不可攀。要想對神傾述,必然要為朝見神靈找一處地上的居所,然神固不能長居凡塵,則又想像高山大嶺,為神地面之棲止處。我國有優仙二字,仙字,從山從人,像人在山上。見《說文》。《韻會》:“仙,輕舉也:從人在山上。”《玉篇》:“仙,輕舉貌,人在山上也。”至僊字,從人遷聲。《詩·小雅·賓之初筵》:“屢舞僊僊。”《莊子·有宥》:“僊僊乎歸矣。”僊字實則仙字,仙人必在高處,即神仙的人間行宮。俗人要想脫俗,必須修身養性,得道升天:或者俗塵太多苦難,縱無法得道,也渴盼死后靈魂能夠升天成仙。要升天,又必先找到引領者,所以才有星羅棋布的廟堂,才有裊裊不盡的香火,才有揮淚至誠的祈禱。
所以才有昆侖上的聞風臺、玄圃臺,才有醴泉、瑤池,才有赤水、弱水等。
所以才有閬苑仙境和昆侖神山!
小時候婆婆問我:“誰聽見了泥土的呼吸?”我回答:“是蚯蚓。”我望望天空,接著問婆婆:“誰聽見了天空的呼吸?”婆婆拍了拍我的腦袋,笑著說:“當然是神靈!”婆婆逝去了很多年,不知道她到達了天空沒有抑或爬上了第幾重山?但她拍我腦袋的姿勢和答話時的笑永遠都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就開始冥思苦想著神靈的模樣。神靈究竟是什么模樣,從沒有想出個結果。直到閱讀了《山海經》,我才知道那些神靈總是與大地上的各種生物有著密切的拼貼關系。比如:人首蛇身、人首虎身、豹頭狐尾等,總之,經上的仙例都是大地活物的影子。于是我開始懷疑那天上是否真有所謂的神仙了。
我真的敢懷疑天空嗎?真的敢否決閬苑靈蕩神飄的悠長古意嗎?
史載伏羲的母親華胥是今四川閬中人,《路史》有注:“所都國有華胥之淵,蓋因華胥居之而名,乃閬中俞水之地。”這里講的“國”,即是當時的部落聯盟,華胥就屬于這個部落聯盟;“俞水”即渝水,閬中嘉陵江河段古稱渝水。伏羲的后代國,據人們知道的,有西南的巴國。《山海經海內經》云:“西南有巴國。太皞生咸鳥,咸鳥生乘釐,乘釐生后照,后照始為巴人。”閬中有著2500多年的歷史,在這樣古老、深厚、神秘的土地上生存,只要對歷史文化敏感的人,就能感悟到頭頂三尺的那些神冥,就能憑天啟的幻聽幻視讓心的觸須與那些超時空的仙姿神韻相融相認,就能從人文的源頭一次次得到靈光大美的啟蒙。
卡爾維諾有本名著,叫《隱形的城市》。那隱形的城市或者城市中隱形著的究竟是什么?回答只有一個:神靈!神靈是看不見的?或者說你看見了也辨認不出來。比如我所居住的閬苑古城的蟠龍山,那些消失的龍首蛇身、人首龍身的活物究竟是什么?誰也無法說出。我們這座城市的風水圣地天富,曾經棲息的只有經上才有的身影姓甚名誰,我們也無從知曉。還有云臺山上乘云駕逝的道光、彭池大澤的雷神巨足究竟在時間彼岸其事發瞬間,引發了怎樣的天象,我們也一無所解。但為什么某些時候,我一個人在古城的青石板上走著走著就突然遇見了那冥冥中的幻象而我竟認定他曾經真實存在著?為什么我站在錦屏山的八仙洞口踩落一塊石頭感覺它砸碎了少昊之琴?為什么夜深人靜時我能聽見華光樓里的話語聲聲?為什么在彭城壩我會認為那位手持木弓的農人是華胥國的遺民?
沒有天空和神靈的啟示:我寫不出如下的詩句:在觀星樓觀星,不是朝天上而是朝腳下的江心這條古老的江里棲息了頭頂所有的星空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可能會聽見江中星體之間的對話他們說著大地上的憂傷往事同時也說著玄奧得令人無法想象的話語假如你想徹底弄個明白就學我曾經試過的那樣:到江邊掬一捧清涼的江水澆進自己的眼睛——這一剎那:你的眼中就會呈顯全宇宙的燦爛星云
我也是活在古城的一位上古遺民嗎?不管怎樣,我要說,活在對天空的仰望里的人是幸福的,活在靈蕩神飄的神話語境中的人是智慧的。古城就是這樣一塊詩韻神韻兼備的載體,她越古越俗,越具有啟示人心的鮮活靈氣。我突然這樣想:在未來的某個時間點上,來自昆侖的某個幻象或聲音預示著從彼在的時間里將有從未感知過的奇跡要降臨到我身上,我將在昆侖巨大的坐標軸線上,從某點開始有序而無限地移動,最終與清風徐徐的閬風古韻融會在一起,進入永恒延續的神話此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