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曲果,一座草原小鎮,和許多這樣的小鎮一樣,是解放以后才有了的。解放前,這里或許還是一片荒蕪的草原,最多也就只有幾頂游牧人家的帳篷。解放了,剛誕生的人民政府要在這里建立政權,便在草原上選址建設黨政機關駐地。在很短的時間里,搭建了幾座簡易的土房,小鎮的歷史便也從那一天開始了。有一個傳說,或許比較能夠反映那一段歷史事實:草原剛剛解放,率領大軍解放了這里,并且馬上要成為這里第—任地方領導的解放軍首長,乘坐著軍用飛機在草原上巡視,希望找到一個適合搭建房屋的地方。正是深冬季節,草原上大雪茫茫,一片白色。忽然,雪野中出現了一片沒有雪的地方,在茫茫白色中那樣的突兀顯眼。首長大喜,伸出指點江山的一根指頭,說了聲“就是這兒!”不久,這里便有了一排排的房子,小鎮也就有了最初的雛形。后來,從當地牧民口中得知,這片草原上之所以沒有雪,是因為這里的雪被風刮走了。也就是說,初建政權的小鎮,把地方選在了一處風口上。
比之傳說中的那座小鎮,曲果小鎮所在的地方似乎相對要好一些:這里并非是個風口,而是一個向陽背風的山坳。建政之時,這里還有一座寺院。寺院不大,只有十幾個紅衣僧人,但建筑卻很堂皇:紅磚碧瓦,雕梁畫棟,山門前有八座并排的佛塔,經堂后飄揚著五彩的經幡。據當地一些賢達人士說,這座寺院有幾百年的歷史。當時的首腦機關其實是設在了寺院的經堂里,到了“文革”期間,寺院被拆除,僧侶作鳥獸散,大都還俗回家,只有大經堂作為黨政機關辦公的地方幸免于難。
后來首腦機關幾度搬遷,大經堂也幾度淪作他用:演唱樣板戲的舞臺、開批斗會的會場、儲存糧食的庫房……或許是機緣巧合,大經堂就這樣一直保留到了現在,只是隨著黨政機關的不斷搬遷,從原本顯赫的位置慢慢退居到了邊緣地帶,成了一個被人冷落的寂靜處所,雜草叢生,無人問津。
說無人問津,其實也不對。最近一段時間,每每到了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少女光顧這里。她坐在大經堂外一段殘破的山墻上,眼睛定定地看著大經堂頂上幾片同樣殘破的琉璃瓦。太陽把一抹柔和的余暉涂染在少女身上,耀眼的光暈勾勒出了少女婀娜的輪廓,而那幾片琉璃瓦也顯得熠熠生輝,似是要在她面前炫耀自己曾經有過的輝煌。但少女并沒有在意這些,她眼眸流轉,似乎總在尋覓著什么。
少女的眼睛尋覓著的,是一對鳥兒。那是一對黑背紅腹的鳥兒。它們正在那幾片琉璃瓦的縫隙里搭建著自己的鳥巢。此刻,那只雄鳥銜著一根樹枝飛來,落在大經堂頂上,側著頭,用它那黑黑亮亮的小眼睛看看坐在不遠處的少女,便鉆進了琉璃瓦的縫隙里。那里,它們的鳥巢即將完工。不大一會兒,雌鳥也叼著一縷獸毛飛來了,同樣落在方才雄鳥落過的地方,用同樣的眼神看看少女,也鉆了進去。它們的行為雖然還是有些警覺,但比之前幾天,已經放松了警惕。幾天前,少女頭一次看著它們的時候,它們顯得那樣的驚恐而又警惕,嘴里銜著東西,唧唧啾啾地叫著,忽而落在大經堂頂上,忽而又在少女頭上盤旋,就是不往自己的鳥巢里鉆。少女知道它們是緊張呢,便悄悄走開了。
但少女卻從此記住了這一對鳥兒。這一對鳥兒,雄鳥大度穩重,背上的黑色宛如黑夜那樣凝重,而腹部的紅色卻像火焰那樣激烈,看上去就有一種安全感。雌鳥小巧玲瓏,背上的黑色有些發灰,腹部的紅色有些發黃。少女看著它們,想起那個英俊的王子愛上相貌平平的牧羊女的故事,便有些神往地幻想起來,臉頰上敷出一片緋紅。
少女的名字很平常,叫卓瑪,度母女神的意思。少女長得也很平常,普普通通的樣子。少女的家,離小鎮不遠,那里是一片綿延的草原。心懷著好奇和夢想,少女到小鎮的寄宿學校上學。畢業后,沒考上大學,卻再也不想回到那片有著散亂的帳篷和散亂的牛羊的草原,便留在了小鎮上,在自由市場里開了一爿小商店,小商店出售的商品卻悉數來自草原:蕨麻、草蘑菇、干奶酪、酥油、風干牛羊肉……
少女店里的東西,都是她的阿爸每月按期送來。每次來送東西,阿爸總是要提及少女的婚事。
“丫頭,你已經不小了,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
“阿爸是怕我嫁不出去嗎?”
“你還別說,要是再這樣下去,還真的有可能嫁不出去了!”
“那我嫁給誰啊?”
“草原上那么多小伙子,你喜歡誰,你就嫁給誰。只要家境殷實一些,不讓你吃太多苦就行。”阿爸又說,“你還是早點回家吧,不要一個人在這里,家里人擔心,你自己也孤單。”
阿爸每次說起回家的事,少女總是不知道怎么去接阿爸的話。上了幾年學,少女覺得現在就找人出嫁還為時過早,再說,她幻想中的人生伴侶,也已不再是草原上那些放牧的漢子了。那該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昵?少女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隱約地覺得,那個人的眼睛里除了草原上的牛羊,還應該有些別的東西。所以,在少女心里盤踞著的,是一個模糊的輪廓,沒有姓名,更說不上具體的樣子。但少女卻好像時刻在等著這樣一個人。這也是她不想回到家鄉的原因。可又怎么能給阿爸說清楚這些呢?
幾天前,伴隨著太陽的慢慢西沉,市場里的人漸漸稀少,少女把小店打了烊,一個人閑散地走著。當她偶然從大經堂走過時,便發現了那一對在琉璃瓦縫隙里筑巢的鳥兒。那天,她看著它們不斷地飛來又飛去,為自己小小的鳥巢而忙碌著,心里忽然有了些觸動,覺得身邊有個男人還是不錯。心里那個模糊的影子,似乎隨之也慢慢清晰了一些。從那一天起,少女便天天去看那一對鳥兒,似乎在那一對鳥兒身上,看到了自己心里想要的那種浪漫,那種溫馨,那種溫暖。少女想,那個人,會不會跟著我一起忙這忙那呢?如果他長得高大又帥氣,會不會嫌棄我的普普通通呢?
偶爾的,少女也會對那一對鳥兒中的雄鳥有些不滿:每天這樣形影不離地廝守著雌鳥,雌鳥做什么它也做什么。像筑巢搭窩這樣的事兒,交給雌鳥也就可以了,它應該去做一些更大的事兒,即便沒有更大的事兒,它也不應該就這樣天天在家門口轉悠。但總體上,少女還是喜歡那一對鳥兒的。現在,每天關了小店的門,少女就會來到大經堂這里,看著那一對鳥兒。一直到夕陽落山,暮色四起,少女才懶洋洋地走回去,在小鎮街頭的隨便一家小吃店里隨便吃了晚飯,便回到小店里歇息了。這個暮春時節,少女的生活每天就這樣簡單地重復著,心里有著期翼和憧憬,也有一點點莫名的哀傷。
二
小鎮的中心,是一座五層樓房,這便是小鎮的首腦機關,在小鎮上也算是氣派的建筑:闊大的院子,當中是一個種著些庸常花草的花園。花園靠近馬路的一邊,有一幅畫著紅唇女人的廣告牌。廣告牌下的陰影里,前來購物的牧民們把他們的坐騎拴在了花園的柵欄上。一家銷售音像制品的商店里,不斷傳出周杰倫的《雙節棍》,有個少年跟著音樂哼哼哈哈唱著,向路人兜售著從草原上剛剛采挖的冬蟲夏草。
那個少年,手里拿著幾根蟲草,只要有人從眼前經過,他就攤開手掌,向路人展示他手里的東西,而嘴里卻依然跟著音像商店里傳出的歌聲唱著。花園臨街的一側,人聲車聲,一派喧鬧的市并景象,但走過這里的人們卻行色匆匆,少年手里的蟲草和口中的歌聲并沒有讓他們駐足,只有拴在花園柵欄上的那幾匹馬,不時把目光瞟向少年,眼睛里似乎流露出了幾分嘲諷和蔑視的神色,其中有一匹馬還翹起尾巴,若無其事地朝著少年拉下了幾粒馬糞蛋。少年無奈地笑笑。
有人經過少年跟前,少年唱著歌兒急忙攤開他的手掌。那人看看少年手里的蟲草,又看看少年,拍拍少年的肩膀,說:“你還是在意一下你手里的東西吧,都快干了!”
少年看看手里那幾根已經有點蔫了的蟲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那人走出幾步,又回頭對少年說:“你應該到市場去看看!”說完,轉身走遠。
小鎮的市場,就在小鎮首腦機關一側的偏巷里。與臨街的商鋪不同,這里多是銷售畜產品和土特產品的:剛剛宰殺的牛羊的胴體一排排地掛在鐵鉤上,每一只胴體的肩胛部都用刀子劃出了一個“×”,以展示肥美的膘情:曬干了的草原野蘑菇成串地掛在墻上,散發著陽光的顏色和味道;裝在羊肚子里的酥油圓鼓鼓地碼放在門首,黃澄澄的,宛如是堆積在一起的許多月亮。紅衣喇嘛大步流星地穿梭在人群之中,手持手機和遠方的某人說著話。少年走進了市場。
三
少女喜歡幻想,臉上總是有那么幾分超然物外的神色,時不時地就會走神。昨天,她到大經堂那兒看完鳥兒回來,心里忽然想到了一個詞:闖蕩世界。當這個詞匯在她的腦際一閃而過的時候,她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或許,她想像中的那個少年,除了可以放牧牛羊,就應該是一個闖蕩世界的人,他不一定走得很遠,但一定要走出這片草原,走出這座小鎮,去一個與這兒截然不同的地方。當這樣一個少年來到少女的面前,她一定會心旌飛揚,跟著他一起走,不論他家境是否殷實,也不論自己會不會吃苦。她想象這個少年應該是個愛唱歌的人,聲音也很好聽,有那么一點沙啞和滄桑。閑暇的時候,就會唱上幾句。他最愛唱的應該是情歌,每當唱起情歌的時候,聲音里還有那么一股憂傷的味道。為了和你跳鍋莊,我專門穿上了牛皮靴,為了給你唱情歌,我專門帶上了龍頭琴……
少女正沉浸在想象之中,忽然傳來的歌聲讓她吃了一驚。她有些恍惚地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看,就看到一個少年悠閑地朝這邊走來。
少女有些詫異地看著這個好像是從自己的想象里走出來的少年。少年看著緊緊盯著自己的少女,有些意外地停了下來。
“你好!”少年有些怯怯地說。
“哦,你好!”少女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答應著,臉一下紅了。
少年和少女就這樣認識了。少女對少年如此大膽地滿大街兜售蟲草感到驚訝。她告訴少年,這里的每一家商鋪都在銷售蟲草,所以互相之間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誰也不能賣得太貴,也不能賣得太便宜,更不能看到像少年這樣隨意兜售的。少年懵懂地聽著,不知所以的樣子。少女無奈地笑笑,讓少年把手里的蟲草留在店里,讓他過幾天來看看是否賣出去了,如果賣出去了,就把錢給他。少年很高興,他說他要用賣蟲草得來的錢買一把龍頭琴。
“是不是還要買牛皮靴啊?”少女大著膽子開了個玩笑。
“如果你喜歡跳鍋莊,我就買!”少年也開著玩笑說。
那一天,關了小商店的門,少女帶著少年去了大經堂。
“跟我去看鳥巢。”她對少年說。
“鳥巢?”少年有些疑惑,“你要帶我去北京嗎?”
“是啊,帶你去故宮!”
“那里可沒有鳥巢啊!”少年說,“鳥巢離故宮還有一段距離呢!”
“你跟著我去就是了。”少女說,“我還從來沒帶人去過呢。”
“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北京啊!”
“呵呵!你真好玩。”少年說,“那就帶我去吧。”
走在去往大經堂的路上,少年唱起了一首歌:金色的大雁喲。你快快飛,快快飛,飛過那雪嶺,請你帶上喲,心愛的雪蓮喲雪蓮,捎給我想念的北京城,呀啦索……
少年說,他從小就向往北京,而對北京的向往,是從他阿爸小時候就開始了的,這首歌,叫《雪蓮送北京》,就是阿爸教給他唱的,但阿爸到現在也沒去過北京。所以他想幫助阿爸實現去北京的夙愿。到現在,閑暇的時候,他的阿爸便會哼哼這首歌,他也會跟著阿爸一起唱,在歌聲里,他想象他和阿爸坐在一只大雁的背上,朝著北京的方向一路飛去。大雁穿梭在白羊毛一樣的云團里,一聲聲鳴唱悠長又悅耳。
“我要在天安門前留影,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留影,在故宮里留影。”少年說,“對了,我還要在鳥巢前留影。”
少女看著少年一臉神往的神情。
太陽就像是一個深諳人生世事,有著豐富閱歷的老人,沉穩而又坦然,當它慢慢移向西山的時候,陽光也慢慢變得厚重起來。此刻,這厚重的陽光把行走在小鎮街道上的少年和少女包裹了起來,一種溫暖柔和的感覺激蕩在少年和少女的心里。
少女帶著少年來到大經堂前。夕陽的余暉下,大經堂顯得凝重又沉穩,真的有幾分北京故宮的味道。
“原來你說的故宮就是這里啊!”少年感嘆道。
“是啊,不像嗎?”
“嗯,還真有那么點味道。”少年說,“這里曾經有一座寺院,現在就只剩這個經堂了。”
“我聽人們說過。”
“那么你說的鳥巢呢?”少年又問道。
這時,那只雄鳥從遠處飛來,落在大經堂的琉璃瓦上啁啾地叫著,那只雌鳥便從琉璃瓦縫隙里的鳥巢里飛出來,雄鳥便急匆匆鉆了進去。少女便指著那一對鳥兒,對少年說:“看到那對鳥兒了嗎?琉璃瓦下面就是它們的鳥巢。”
“哦,原來如此,很有意思!”少年恍然大悟。
少女便和少年一起坐在了大經堂外圍的山墻上。那一對鳥兒很快就發現了他們。它們并沒有對少女帶來了一個少年而感到意外,只是用永遠含著懷疑和警覺的小眼睛看著他們,忙碌著自己的事。這會兒,它們已經不再銜著草根或羽毛,看來,它們的巢早已搭好。只見它們相互輪流著,一會兒是那只好看得有些雍容華貴的雄鳥飛入巢中,一會兒又是它庸常的妻子趕來和它換班。
少年和少女不再說話,靜靜地坐在山墻上,看著這一對不斷飛來又不斷飛走的鳥兒。慢慢西沉的太陽,陽光里有了一種深濃的金紅色,厚厚地涂在少年和少女的身上,使他們身上的衣服似乎變得更有質感,他們的臉上,蕩漾著一種美好得宛如愛情一樣飽滿的神色,眼睛也變得更加明亮,閃動著熠熠的光波。而那一對鳥兒就緊挨著落在屋檐上,在碎金般的陽光下靈巧地跳動著。
“真是一對幸福的鳥兒。”少年說。
“是啊。”
“應該給它們取個名字。”
“好啊!”少女說,“那你給它們取個名字吧。”
少年思索片刻:“就叫索南華宗和吉吉布赤吧。”
“噢,聽起來很不錯啊!”
“當然,這是倉央嘉措情歌里一對杜鵑的名字。”
“原來這樣啊,難怪昵。”
少年高高地仰起臉,神氣十足。
天色漸漸黯淡下去,兩只鳥兒似乎有些累了,先后鉆進了琉璃瓦縫隙里的鳥巢里。
“它們在哺育后代。”少年說。
“是啊。”少女停頓了一下,說,“其實,像孵蛋這樣的事情,交給雌烏就行了。”
“那雄鳥做些什么呢?”少年問。
“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可以去北京嗎,就像我一樣?”少年調皮地說。
“……”少女看看少年,臉一下紅了,只是此刻太陽已經落山,天色黯淡下來。少年沒有看到少女臉上晚霞一樣的緋紅。
四
少女和少年道了別,獨自一人向市場走去。幾盞路燈高高掛在間隔十幾米的電線桿上,灑下一團團相距均勻的光暈。少女忽而走入光暈,忽而又走出去,不大一會兒就到了自己的小商店。白日里喧囂的市場此刻一片沉寂,一扇扇門都緊閉著,好像喧囂就是被關在了那一扇扇門里面。
走進自己的小商店,少年的身影卻依然在腦際里閃動。少女有些奇異:剛才和少年告別時,心里居然有一些不舍的感覺。難道這個少年,是上天為了滿足我的期盼,讓他從我的想象里走出來的嗎?怎么會在自己正在天馬行空胡思亂想的時候,就出現在了自己眼前?趁著從外面透入的光,少女看到少年留下的那幾根蟲草,就把它們收攏起來,一根一根地理齊了,找了一個小藥瓶放了進去,又擰緊了小藥瓶的蓋子。做這些的時候,少女心里有一種溫暖又溫馨的感覺。
少女沒有開燈,就這樣坐在漸漸濃郁的黑暗里,一直到外面的路燈悄無聲息地熄滅,眼前的東西變得一片模糊,這才起身摸索著往床邊走去。以往,每天到了這個時候,少女的心總會被一些孤寂和恐懼占據著,空落而又敏感,聽不得有什么聲音傳來,又似乎希望著聽到什么。然而在這個黑夜里,少女第一次沒有了這樣的心理,那種溫暖又溫馨的感覺充斥在心里,慢慢就睡去了。
第二天,少女醒來的時候比往常有些晚,便急急地洗漱了一下,當她打開小商店的門時,卻看到少年就站在外面。少女又意外又驚喜。
“蟲草還沒賣出去昵!”少女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這么一句話。
“噢,我不是來看蟲草的。”少女的話讓少年有些尷尬。
“進來坐吧。”少女也為自己的失口而感到羞澀。
兩個人坐在小商店里,誰也不說話。除了從外面不時傳來的隱約的喧囂聲,小商店里顯得很安靜。這種安靜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似乎是在有意強調著少女的羞澀和少年的尷尬。讓他們倆有一些無所適從的感覺。
還是少年打破了沉默。
“昨天那個大經堂,那里原來有一座寺院。”少年說。
“嗯,小時候聽阿爸講過。”
“這座寺院,和那個刺殺了朗達瑪的拉龍·華吉多吉有一些關系。”少年說。
“嗯。”
“書上說,這座寺院在歷史上有著很重要的地位。”
“是嗎?這么說那一對鳥兒和它們的鳥巢也和這個重要地位有關系了啊!”
“是啊!這是一座古老的歷史遺產,而那一對鳥兒和它們的鳥巢就把一個溫馨的愛情故事藏在了這個歷史遺產里了。”
“呵呵,你真會說!”
這時,有人進了小商店,要買一些酥油,少女急忙去照應。
包好了酥油,少女便問來人:“要不要買蟲草?”
來人似乎沒有明白少女的意思。少女便拿出那只裝了蟲草的小瓶子,還沒等她把里面的蟲草拿出來,那人便擺擺手,走了。
少女無奈地笑笑。
少年望著少女,也笑了。
少女便問少年說:“買一把龍頭琴需要多少錢?”
“好一點的,一千塊錢多一點。”
“噢,那賣了這幾根蟲草,也不夠你買一把龍頭琴的。”
“那我再去掙點錢去!”少年說。
“你到什么地方去掙錢啊?”
“我不知道,”少年說,“這里有干雜活兒的嗎?”
“鎮上倒是有個勞動力市場,你可以去看看。”少女說。
“那我現在就去看看。”少年說著,站起身來。少女就把去勞動力市場的路途在柜臺的玻璃上畫出來,少年仔細地看了看,走出了小商店。
少女看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心里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
五
午后,春日的暖陽慈悲為懷,顯示出了少有的慷慨和大度。市場里,除了來來往往的人群,除了堆積和擺放在各家柜臺和門口的各類貨物外,就剩下陽光了。陽光擠擠挨挨地散落在人群和貨物上,耀眼而溫暖,似乎要把一種大愛就這樣毫不吝嗇地賜予這里,讓人們更好地去享受自然,享受生活。
少女今天的生意不錯,賣出去了一羊肚子酥油,十幾斤風干羊肉,還有一褡褳的干奶酪。有幾個人還問到了那幾根蟲草的價錢,其中有一個客人還討價還價了一番,雖然沒賣出去,但看起來賣出去也不難。少女甚至還想,等把少年的蟲草賣出去了,不足的那一部份自己墊上,讓少年早一點圓了買一把龍頭琴的夢。
少女正這樣想著,就聽到小商店的門動靜很大地響了一聲,少年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走,去看看大經堂!”少年還沒站穩,便對少女說。
“怎么回事?”少女疑惑地問。
“大經堂要拆了!”
“你說什么?”少女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大經堂,還有索南華宗和吉吉布赤的鳥巢要拆了!”
少女不相信少年說的是真的。她睜大了眼睛,定定地看著少年。
“我們去看看!”少年說。
“好,好的!”少女說,“我們去看看!”
少女急急地關了小商店的門,跟著少年一起往大經堂跑去,當他們突圍一般穿過市場里擠擠挨挨的人群時,人們都詫異地看著他們。
正如少年所說,大經堂正在被拆除。原來,這天早晨,少年告別了少女,腦際里裝著少女畫在柜臺上的那張線路圖,按圖索驥找到了勞動力市場,并且很快就找到了活兒。當一輛卡車把他和十幾個像他一樣在勞動力市場找活的人們拉到大經堂,給他們分發了鐵鍬、镢頭等工具的時候,少年才知道,他們是被拉來拆除大經堂的。
“要拆除大經堂?”少年問那個帶他們來這里的矮胖的人。
“是啊,有什么不對嗎?”
“為什么要拆除呢?”
“這個,你問我我問誰啊?”
“那拆了干什么昵?”
“我只管拆,拆了干什么不是我的事!”那人說。
“那我不干!”少年說。
矮胖的人意外地看著少年,半晌才說:“你不干就走人,想干的人多著呢!”說著又斜著眼睛瞪了少年一眼。
少年把手里的鐵鍬扔在地上,頭也不回地走開了。他一路小跑,來到了少女的小商店。他覺得這個事情必須要告訴少女。
此刻,少年和少女就站在大經堂外的山墻上。他倆看到許多民工已經爬到了大經堂的頂上,正在一片片地揭下琉璃瓦,而在大經堂下面,一臺挖掘機和一臺推土機在大經堂一側“突突”地叫著,準備等上面的人把一部份琉璃瓦拆下來后,拆除那一側的墻。少年和少女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對鳥兒。它們在大經堂頂上飛來飛去,發出急促的嗚叫聲,每當落到一個地方,它們細細的尾巴便不斷地往上翹著。看得出來,它們驚恐、憤怒而又不知所措。
“怎么辦呢?”少女緊張地問少年。
“我也不知道!”少年的聲音有些顫抖。
“它們的家要被毀了!”少女說。
“是啊!”
他們在機械的轟鳴聲中,看著那一對可憐的鳥兒,大聲地說著話,而他們所說的話,就像是那一對鳥兒說出來的。據說,拆除太經堂,是小鎮的決策者們做出的決定。他們準備在大經堂的原址上修一座仿北京鳥巢的建筑。“讓草原的牧民足不出戶就看到北京的鳥巢,讓旅游的人們在草原上看到北京奇觀!”決策者們覺得自己的決定簡直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