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2010年“諾貝爾文學獎”名花有主。圍繞獲獎作品,紙媒、網絡掀起了一股久違的熱潮。而這樣的熱潮,讓人們仿佛回到了激動人心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是一個文學的時代,是一個買書、讀書的時代。伴隨多元化生活格局的展開,文學市場真是今非昔比。著名作家、四川省作家協會主席阿來并沒有停留于喟嘆,他認為,作家越是在多元化發展的當今,就越是應該重新審視文學傳統;一個沒有吃透本地文學傳統的人,不但是很難進步的,而且幾乎就是無效寫作。
如何承接四川的本土傳統?
應該說,自“新時期”以來,四川文學取得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比如“茅盾文學獎”設立以來,四川先后共有五位作家獲獎,這樣的獲獎比例在全國所有省、區、直轄市中是最高的。但如果從承接巴蜀文化著眼,好像只有英年早逝的著名作家周克芹才屬“正宗”。其余的跟四川本土文化關系不大。我想,一個作家選擇題材固然自由,但哺育你的根卻是無法選擇的,這就如同子女無法選擇父母一樣。
提到“傳統”一詞,估計“90后”會有些不屑。這樣的詞匯的確被不同時代附加了太多的意識形態,但數千年滾滾而下的傳統并不因為你的附加或不屑而停止和消亡。知道一點巴蜀歷史的人應該曉得,四川的文化有兩個傳統譜系:一是源自古蜀王朝以降的燦爛文化,昆侖(岷山系)不但是古蜀文明的發源地,甚至可以說是中華文化的一大策源地;無論從自然地理還是人文地理的角度來看,這樣的偉大傳統都蘊含著無比豐厚的燦爛文化,但至今沒有得到充分認識。另外一個傳統,則是五四運動以來,涌現出的以巴金、郭沫若、李劫人、沙汀、艾蕪、何其芳等等為杰出代表的川籍作家群,他們在小說、散文、詩歌、戲劇、翻譯、出版、編輯、本土文化研究等等領域作出了輝煌的貢獻,很好地實現了承接傳統、開創未來的使命,被傳統之河貫通,傳統因為他們的存在而得以延續和流淌。
這也許是一大通病吧,一些人面對源遠流長的傳統經典,卻僅僅因為“無用”而棄之如敝帚,甚至因為不懂傳統而以一種逆反心理對待傳統,豈不是悲哀嗎?我發現,近年來四川的文學的一個結癥是:不行擴張,而是收縮。近年來,本土小說創作出現的問題比較多,其主要為作家的本土意識比較淡薄,言說不力。我認為,著重體現在這樣兩點:一是作家身份的“懸置”,出現了上不沾天、下不著地的尷尬狀態。我說的“天”,指的是本土文化和世界文學的經典之境,而“地”就是現實生活。二是本土小說每年的創作數量很多,從文學內部著眼,“文本仿制”的情況比較普遍,缺乏新鮮感。這就讓我發現,文學一旦缺乏對歷史、現實的反思,缺乏對文學本身的思考,我們不但不會產生世界—流作家,也不會產生第二個周克芹。
而與此相映成趣的是,四川的詩歌尤其是民間詩歌卻是芳草萋萋,一代又一代詩人不斷為世界帶來活力,成都好像成為了漢語詩歌的“硅谷”。分析原因,我認為在于本土詩人具有比小說家們更為開闊的國際視野和本土文化自信。詩人沒有像小說家那樣被一根繩索吊著。
與全國的情形一樣,本土從事創作人數最多的領域就是散文隨筆——茶余飯后、風光游記、都市情感的記錄,這樣的“散文大軍”未必能證明我們就是“散文國度”。寫作者沒有真正思考大地和歷史,是很難有所突破的;格局一小,就逐漸淪為顧影自憐。
一些人有一個習慣,把寫作效果不佳的責任推給外部,認為文學被邊緣化,總認為是外人(外國人)不理解。其實我們發現,除了極左時期,誰也沒有給誰規定過題材和技法呀!舉個例子,很多人在寫“抗戰”題材,但他們不過用這個“殼”裝入了太多無關的、似是而非的、想當然的東西。這樣的東西現在何其多,你怎么讓讀者喜歡你的作品?一個領導到四川考察我們的文學狀況后講,四川一些作家不要把自己的文學等同于西部文學。這點明了問題的實質。我套用法國作家的話來講,我們越來越把自己當“外省人”了。
國際視野中的漢語文學狀況
近二十年,我前后走訪過五大洲幾十個國家,結識了很多不同語種、不同膚色的作家,當然也要面對各種尖銳的讀者提問。2009年,我隨作家訪問團出訪瑞士,一個女讀者在會議上向我提出了一系列問題,咄咄逼人。她認為漢語作家總是受意識形態的控制,漢語作家就是意識形態的宣傳機器。我請翻譯當場朗讀了《塵埃落定》的段落,會后,她向我道歉。這并非證明我“行不行”,我是覺得,我們曾經深以為苦的、那種非死即活的二元對立思維模式早已遠遁,可老外怎么還用這種眼鏡來看待我們?這種意識形態的障礙,體現了歐美中心主義,妨礙了漢語文學進一步融入世界。當然還有方塊字的學習障礙。就是說,愿意傾聽并改變一己觀點的人畢竟是少數。
我在德國訪問期間,發現他們的嚴肅文學市場與漢語的情形是差不多的。就是說,漢語的嚴肅小說、詩歌所達到的水平,并不比德語作家差,這可以從市場的反應中得到答案。我的作品目前已經出版了三十多個語種,在英語和德語圈里發行相對最好。我的一部三萬多字的中篇《遙遠的溫泉》,翻譯為德語就長了,有兩百多頁,他們稱為“小長篇”,成為一本書,在瑞士出版時首發也有一萬多冊。前幾年他們出版我的《塵埃落定》德語版已經發行了三萬多冊,這樣的數字,說明漢語創作進入世界不是什么奇跡,是文學機制的一種趨于正常的狀態。
我在德國期間,德國作家談及中國近年的網絡文學與紙質文學之爭,他們感到不可思議,因為西方并沒有“網絡作家”之說,這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寬容點說,各自為自己的寫作服務,其實只要忠實于自己的內心,網絡就是一種載體而已,根本不存在“PK誰”的問題。而且我們可以發現,那些優秀的網絡寫手,最后也成為了紙質作家。我還有一個觀點,紙質文學多年來一直有自己的評論家,從而穩定、規范了文學的發展。而網絡文學沒有嚴肅的評論家,只有“罵家”,這樣一來,就只有網絡的喧嚷,沒有價值向度,從而也沒有了文學。
近年漢學家顧彬發表了很多為媒體所轉載的言論,我不大相信。前幾天我剛收到吳亮主編的《上海文化》雜志,其中刊發了顧彬的一個長篇訪談。顧彬一再申明,他的觀點都在他的著作里,不要相信媒體的“肢解”。比如有關創作數量與作家的誠信問題,我覺得這就是媒體對顧彬的“曲解”。而且這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德國也有很多高產的嚴肅作家啊。所以,刻意用“田忌賽馬”的比較方式來“矮化”漢語作家不大公道。
還需要注意的是那種盲目的與“國際接軌”和“回到本土”的觀點。唯西方馬首是瞻肯定是死路,就像我們的一些電影,老是在根據洋人的口味用包谷酒來調制雞尾酒,這簡直就是“杯具”啊。而“回到本土”不是回到落后愚昧,也不是回到白話文開始的階段,那個階段已經滲入了很多西方價值系統,而應該是回到李白、杜甫的本土。我想,回蕩在蜀地的文化氣場,與之完全相通。
“掏空清零”的感覺
2009年我出版《格薩爾王》以后,感到真的有些累。
《格薩爾王》想象空間不大,因為它有兩個現成的東西:一是故事本身;二是這部史詩有很多專家研究過,研究的成果也是小說內容的一部分。現成的東西一方面對我的創作有幫助,一方面是局限,但對我來說更是挑戰,是對作家能力和水平的挑戰。我花了三年多時間,作了許多田野調查,整理了很多資料,才完成三十萬字的《格薩爾王》。我與張煒一樣,很喜歡地質考察。遙想當年,填報中專的志愿,我只填了兩個:一是長春地質學校,一是昆明地質學校。當時全國只有這兩所地質學校。當時的中國事情大體就是那樣,你想做的事做不成,你不想做的事偏偏要你做。
盡管我寫得不算多,但每寫一部作品,我追求一種“掏空清零”的徹底感覺。我有一個比喻,寫作就像談戀愛,需要全副身心的投入。我一旦投入到作品中去,情感的消耗很大一中國的評論總把小說的深度定義為思想深度,而我認為小說的深度情感的深度。當我的情感空蕩蕩的時候,我就是一個干涸的湖底。
說到技法,中國有幾位與我情況近似的作家,比如張煒、張承志、熊召正等等,都是寫詩出身,后來轉入小說創作。我覺得,小說可以吸收來自詩歌的意境,吸取詩歌的洗練、詞鋒、意象等等,但沒有寫過詩的作家如果反過來去寫詩,好像至今沒有一個成功的案例。而且,我由詩歌轉入小說的原因,更多地是源于自己對民族歷史、大地的思考和困惑,想的問題越來越多,詩歌已經容納不下很多“非詩”的思考了,只好用小說把這些想法記錄下來。實事求是地講,是思考把自己驅使到小說敘事這個向度上的,不是為了功利。
除了對民族、本土歷史文化的不斷反思,我的小說創作如果說還有什么特點,那就是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空間,一個電視劇、新聞故事、電影所不能表達的空間。我們可以發現,講故事可以有很多方法,這些文化門類早已經大舉進入到傳統敘事文學的領地了,我就知趣地退避三舍,去尋找一個真正能發出自己聲音的“發聲器”。至于有些人,在寫小說的過程里也沒有忘記為日后電視劇的拍攝預留位置,這種姑且可以稱為“分鏡頭小說”,在我看來是很不純粹的。我一直在苦苦尋找,純文學絕對不會消亡,我一方面承認小說的局限,另一方面要捍衛小說的尊嚴。
作為省作協主席,我在創作之余,很想做一些實事,也希望打破官方、民間的壁壘,發現一些優秀的作家,回到對文學的敬畏,回到對本土歷史的熱愛中。大家努力,就會使四川的本土文學創作上升到一個更高的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