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物:徐譽庭
寫過上百萬字卻只有一本出版品的寫作者,作品包括:《光陰的故事》、《飯團之家》、《第二回合我愛你》、《天堂來的孩子》、《屋頂上的綠寶石》、《深情密碼》、《戰神》等電視劇本,出版有《光陰的故事》小說版。
序幕兜兜轉轉的戲劇夢
徐譽庭畢業于高雄市東方工業??茖W校美工科,求學過程頗像《光陰的故事》女主角孫一美的經歷,“素描、水彩、雕塑、陶瓷,沒一個做得好”。就讀五專的美工科,是她不想經過高中念大學,家人也反對她北上念戲劇學校的折中選擇,這個和創意與視覺相關的專業,至少靠近她的夢想一點。畢業以后,徐譽庭進入室內設計公司,在這個行業工作了四、五年,卻一直覺得不開心,也不踏實;但同時卻又不夠勇敢,也找不到出路。有一天,正在臺中出差的她接到國小同學的電話:
“×月×號,你一定要回高雄一趟,考試?!?/p>
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自然知道她自國小就懷有的導演夢,于是在李國修的“屏風表演班”到高雄成立分團時主動幫她報了名。徐譽庭幸運地成為眾多應考者中被錄取的18位學員之一。半年的課程之后,結業公演。徐譽庭記得國修老師跟她說過,如果有機會到臺北工作就到屏風幫忙。她想辦法把工作調動到臺北,繼續室內設計的工作,同時花更多時間在屏風當義工。不久之后,國修老師問起她當室內設計的待遇,那個數字,跟屏風可提供的價格差非常多。聽出眉目的徐譽庭立刻說:
“沒有關系,不管多少錢,我都要做!”
這一次,徐譽庭義無反顧地朝夢想跨出了一大步,白天在屏風做行政工作,晚上則進排練現場當導演助理、學習編劇導演。五年之后,導演了第一出大型劇場作品《黑夜白賊》。
幾年后,徐譽庭在“臺北故事劇場”當劇團經理時遇到電視劇導演王小棣,她是一個很喜歡聽別人講故事的導演,每次徐譽庭亂編故事,都惹得她哈哈大笑。小棣老師有天問她:
“徐譽庭,你要不要編(電視)劇本?”
“會不會餓死啊?”
“應該不會?!?/p>
臺北故事劇場結束以后,徐譽庭進入了這個“應該不會餓死”的電視編劇界,參與了《大醫院小醫師》、《流氓教授》、《赴宴》等電視劇的編劇工作。后來經圈內人介紹,認識了制作人柴智屏,成為她的編劇團隊中的統籌。“其實當時一起合作的編劇資歷都比我深,但她們都不做統籌,我就覺得:總要有人做的吧。后來我就一直擔任這個位置。編劇統籌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一頭要面對底下的寫手,一頭要應付老板不時的責難,但也因為這個工作,進步非常多?!?/p>
Act1從昨日抵達今日
Scene1Live——抵達
場景一:劇本交出去兩天后,徐譽庭打電話給制作人:“那場戲拍了沒有?”“還沒?那我重寫一下好不好?”
場景二:劇集首播當晚,徐譽庭一邊看播出,一邊上PTT看Live文,偶爾抽空回答網友提出的問題。
(旁白:從第一部獨立完成的劇本——《戰神》開始,我就很關心觀眾的反應,那時候每集播完后我都會上華視論壇看觀眾的文章,但還不敢跑出來跟大家說話;直到《深情密碼》,網友的反應實在太熱烈了,我才忍不住出來跟大家互動。特別是在《光陰的故事》時,我看著Live文,心里其實一直在大喊:“抵達了!抵達了!”)
場景三:在劇場時,徐譽庭喜歡站在翼幕看演出。有時候演員快上場經過她身邊,還會拍拍她的肩膀說:“你老是站在這里看戲吶”,然后穿過翼幕變成了臺上的角色??磻驎r,她偶爾抬頭,還能看到幕后工作人員在調整燈光;越過舞臺,看到觀眾隨劇情發展時而大笑時而鎖眉。
(旁白:我所謂的“抵達了”,是指我要說的事情,觀眾能看得懂。每一場戲我都在服務觀眾的情緒:這場戲我要讓觀眾嚎啕大哭;讓觀眾哈哈大笑;讓觀眾會心微笑。我對“抵達”的自信是來自于劇場的經驗。
在劇場當劇團經理時,我是每一場都會在現場看的人,一模一樣的情節,我看到的是不一樣的地方。同樣的笑點,為什么今天觀眾會笑得不OK?是因為誰拖了臺詞,節奏不對了?還是誰落了臺詞?
有時候劇本沒有抵達,可能是因為自己妥協了,覺得這場就這樣子就好了。本來我希望觀眾大哭,但現在他們可能會說,這場戲好鼻酸哦。過兩天我就會有新的想法:其實那個地方只要再加點什么,它就會抵達。)
Scene2從生活到角色
場景一:徐譽庭的劇本上,臺詞旁邊常常加有備注:他之所以講這句話是因為什么原因。
場景二:徐譽庭接到朋友電話:“你有空嗎?我們能不能聊一聊?”
(旁白:我常叫我們家為“心理教室”。來找你談心的人,無非是想要得到一個他心里面想要的東西,讓自己今天過得去。所以我在傾聽別人說話時,會忍不住去探究他為什么會說這些話,后面的目的是什么。我一邊在聽的時候,一邊就會“噔”一下把他的檔案調出來:他講過多少類似的事情,每次我的回應是什么,他的個性是什么……我就會判斷說,他今天講這個事情是要從我這邊得到什么?
這些經驗讓我在建立角色語言時比較多層次。我常常怕導演或演員看不出一些話的用意,就會在后面備注。這有利于幫助演員去詮釋臺詞,更有趣而不會那么平面。)
場景三:當劇團經理時,徐譽庭常需要處理宣傳及公關事宜。出去談贊助案時遇到有趣的人,回去后就演給同事看。
(旁白:在我生活周遭發生的事情,讓我必須觀察別人,包括他用語言的方式,喜歡用什么樣的虛詞、口頭禪。所以在寫角色的時候就會把那種檔案調出來,這個角色很像那個誰,然后模仿他說話的方式,臺詞就會很真實。)
Act2獨白:為“你”寫故事
(觀者總在作者的書寫中窺探他/她的生命投影,在直白、轉化、躲閃或是顛倒的情節中拼湊一種真實。
有時聽到一種自言自語?!澳恪本褪恰拔摇?,在無人可進入的世界,給自己一個擁抱。
在“他/她”的故事中,“你”和“我”都痊愈了。這原是為“你”所寫的故事。)
Scene1那個貧困中見富裕的年代
媽媽又睡著了。她每次都說要給你寫的“偶像劇”捧場,但每次沒看幾分鐘就頻頻“點頭”。何止是偶像劇,以前和你住一個眷村的媽媽們因為受不了現在的八點檔,都紛紛轉戰看韓劇了。
你覺得很難過。為什么臺灣的戲劇會逐漸沒落?為什么現在就沒有像《京城四少》、《八月桂花香》那樣有深度的電視劇了?為什么三代同堂的八點檔時段,都是一些隱善揚惡的故事?身為臺灣編劇,你連要求媽媽“看臺灣戲!”都沒辦法。
如果可以寫一個跟眷村媽媽切身的故事,這個情況會不會稍微扭轉一下呢?你所生長的眷村也快要拆了,眷村在臺灣快要消失了,你應該為它們留下一篇故事的。
想起那個年代,總讓你感覺溫暖又充滿希望。那個年代,大家都很窮,但是又很富裕,因為人們的感情是那么緊密;現在大家越來越有錢了,感情卻是那么的疏離。
……
感謝這一切天時地利人和,躺在你電腦里多年的故事大綱終于變成了《光陰的故事》。
媽媽每次回村子里和老鄰居打麻將回來,都會高興地跟你說:“王媽媽她們說你寫的《光陰的故事》好好看!”你覺得,作為臺灣編劇的那個心靈上的傷痕慢慢愈合了。
Scene2死亡之于生命的遺憾
你寫的每個故事所要表達的東西都不一樣,但在一一回想的時候,你發現,原來自己用了很多戲劇在講述死亡。別人大概都以為,寫“偶像劇”的人,只是在一直描摹愛情的各種樣子吧。她問你,為什么這么關注死亡這件事?
你突然明白,這都跟父親有關。
父親的脾氣非常不好,幾乎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但他只是一個可憐的老兵而已,離鄉背井來到臺灣,覺得一切際遇都不如意,每天活在抱怨和懷疑里面。
父親是媽媽的第二任丈夫,你跟媽媽前面的子女感情卻又非常好。爸爸一直感覺分外孤寂,連自己唯一的女兒都不跟自己在一條船上。常在海上跑商船的他,一輩子總在想家,想煙臺的家,也想臺灣的家,他是不是總感覺一個人呢?
在父親去世前,你每天在醫院照顧他;偷偷開車帶著他逃出醫院好幾次,扛著他回家;為他“偷渡”喜歡吃的東西而被醫生罵到臭頭;因為他徹夜不睡覺而推著輪椅帶他在醫院亂逛;為他存款只剩下兩位數……
那陣子,他一直跟你傳達一件事情:他想不到,哥哥姐姐對他這么好;想不到,你每天在醫院里這么辛勞地陪他。你從來沒看到他這輩子這么開心過。
爸爸一直告訴你:“我今年要回家過年,好好過一個年,我們要買很多的菜”,但他終究沒有回到家過年就去世了。
已經十年了,可是你一直都在整理死亡之于生命的遺憾,你用了很多戲劇在反芻這件事情。
在《第二回合我愛你》這個看似光怪陸離的故事里,你讓小任一遍一遍地回到過去,修改人生、挽救婚姻、補全那些不完美。你說,這似乎是父親的死亡的遺憾的“最后出口”,你希望幫父親圓滿那個遺憾。
Scene3一種命運的假設
有人說,編劇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可以決定筆下人物的喜怒哀樂、生老病死。而你知道,人生的劇本不能重寫,看著身邊的悲歡離合,你也只能悄悄地在自己的劇本里提出一種假設。就像,你常在劇本中替大姐編故事。
當年大姐夫船難失蹤時,大姐才剛生下小兒子不到一個月、大兒子還不滿兩歲。大姐為了不讓自己的兒子當上拖油瓶、或被繼父虐待,至今未再嫁。
看著大姐守寡40年的辛苦,你常想,如果當初大姐改嫁了,會是怎樣的人生?于是,有了《牽?;ㄩ_的日子》的歐秀琳和《光陰的故事》的張媽。
歐秀琳尋尋覓覓一份可依靠的愛情,但每每遇人不淑,終于找到一個好歸宿了,卻雙雙在蜜月旅行中遇難失蹤。在你的預設中,她是有生還可能的,但也只有她一個人回來。
你不得不承認,在潛意識中你是要挺大姐的。你一方面覺得改嫁有別的可能性:人可以創造命運,而不需要守著一個奇怪的包袱;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命運太吊詭了。你曾聽媽媽說過一個朋友的故事,改嫁了七、八次,每一任丈夫都去世。老天爺有時候在設計角色時真的很絕!
張媽又是另一種命運,張叔是很好的一個人,對繼女、對張媽之前的婆婆都照顧得無微不至、甚至無怨無悔。這種改嫁是好命的。
她跟你抱怨:這份幸福太短暫了!為什么要安排張叔遭遇船難呢?
我們誰知道幸福什么時候走啊?你說,“我愛你”這句話要及時說出來,你看張媽多遺憾,她跟張叔吵架,然后張叔一去不回。
這些故事,你要說的其實是“珍惜當下”。我們的人生都沒有重來的機會,應該徹底地、好好地抓住現在的美好。在這個粗糙的大環境里,還是有非常多感人的、讓人覺得充滿希望的故事存在于小角落里。而這些是你想記錄下來的。
期待的尾聲播種后的繁華茂盛
在電視圈里,編劇常常是寫完劇本就被丟棄的一群,往往要等成品出來,甚至播出以后,才知道自己的作品被拍成什么樣子。遇到呈現效果和編劇目的落差甚大時,徐譽庭形容那種感覺就像看著自己拼命往前輸送的子彈被人毫無準頭地亂射一通,直飛向自己的心頭——可是傷人的子彈源自于自己,那委屈更是加倍。所以在《光陰的故事》制作時,她推動了“讀本會議”,讓編劇、導演、演員對劇本的理解達成共識,也參與到制作環節當中,這對劇本的修正也是有幫助的。她希望能把這些經驗推廣到其他制作團隊。
徐譽庭很推崇日本編劇的師徒制,正如當年被王小棣帶進電視圈,現在她也成立了工作室,培養新一代的編劇。在這種傳承的過程中,她在新編劇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和現在的問題。有一次,她從別人口中聽說她曾帶過的一個新人表示不再寫劇本了,當天晚上,她在MSN上責問他:“你憑什么灰心?”“你受過什么挫折?”“你覺得這些挫折把你打倒了嗎?”……對方啞口無言,而徐譽庭在關掉MSN后開始掉眼淚,她發現,其實她是在跟自己對話。
“我覺得我們已經得到這么多掌聲了,這么多的贊美,這么多的陪伴,這在很多行業都是沒有的,憑什么叫苦啊?因為我們得到的夠多了,所以要回饋。我在想我寫到什么時候才能退休?我希望能培育一個優秀的編劇,有一天他得到金馬獎、金鐘獎,我就覺得可以封筆了。”
那是徐譽庭口中的“播種后的繁華茂盛”。那該不僅僅是一樹盛開,而是整片森林的欣欣向榮。那樣的景致,或許就更能承載她那小小的、卻一直沒有放棄過的導演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