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曾經在公館水源市場后方住過好長一段時間,那是1991年前后。
每天我穿過臟亂的公館夜市,踏著咸水雞、水煮玉米流出的污水,嗅著沙茶羊肉、東山鴨頭混濁又情意逼人的熏香,晚風習習,走過一米半的小巷,在一片違章建筑的二樓插入鑰匙。
那是一個只有兩坪半大的小房間,一張床墊,一張書桌,一個迷你冰箱,幾個組合柜,還有一扇70公分見方,如同監獄般好小的窗。
那時,我剛到一家大型出版社上班,前輩們常常喟嘆的是文學已死。
我那時還不知道文學會先死,還是我先死。
生命乘載著我疾駛在不見出口的隧道里,我聽見高速運轉的引擎轟隆隆地響,夜燈被拉成長長的線條,如果方向盤稍稍往右轉30°,足以撞擊爆碎燃起整個夜廊的火光。
有一日去趕東南亞戲院的早場,回程時轉入金石堂書店,我被眼前的光景震懾了。
我看到一整墻新生代作家的照片,一平臺的新書,那是希代出版社(現在的高寶集團)在同一時間推薦的新人,我記得有郭強生、吳淡如、彭樹君、楊明、安克強……這幾位年紀都大不了我幾歲,才剛剛在文壇發聲,有些甚至是第一次出書。在那個已經開始喊文學已死的年代,竟然有出版社愿意這樣去推一組文學新作家、有書店通路愿意不講究坪效地開放出空間給新人,我記得我站在那里很久,那個感覺很夢幻、很震撼,──很感動。
這么多年過去,我始終不曾忘記,那樣一個活動是怎樣鼓勵著一個年輕女孩,不管最后她成了失敗或成功的作者、快樂或焦慮的讀者、或是不斷奮勇逆勢殺上岸的編者。
今年寶瓶邁入第十年,我們有了一點點力量,我們也可以給別人這樣的鼓勵與機會了,所以不管別人看我們有多蠢,我們希望將鼓勵傳承下去。
“文學第一軸線”這六位新人,我搜集了一整年,我在他們身上感受到真誠、未來性以及旺盛的創作欲望,他們關注的面向更廣。誠如為這些新作家寫總序的甘耀明指出:六年級的彭心楺,歷練豐富,十余年的護理經驗融入《嬰兒廢棄物》中。徐嘉澤的《不熄燈的房》以疾病書寫橫跨篇幅,對人物幽微與小說細節均到位,他經驗老辣,后續值得期待。如果本土文風向來以沉重緩慢為大宗,吳柳蓓《移動的裙擺》寫外配與外傭反而靈妙輕盈,幽默生動,讀者能感受到“微風吹襲”的喜悅。神小風以《少女核》展現孿生姐妹的鏡像世界,從嫌隙到互助,卻始終碰觸不到各自心里最核心的控鈕,讀來令人不舍。《可是美麗的人(都)死掉了》是郭正偉生命經驗傷痕累累的反芻之作,謙沖誠懇,毫無造作之處,適合慢讀品味。朱宥勛是六人中最年輕,卻也是成熟的壓隊老將,不吝將《誤遞》當作現代主義小說的展示平臺,親情與愛情寫來皆入味不已。
在這個多數出版社視新人出版為寒冬顧忌的年代,文壇新人常面對這樣的困境:第一本書,不賣;第二本書,又不賣,出版社灰心,作者也灰心。我看過太多在半路陣亡的寫手。2010年,我們這樣大張旗鼓地宣傳,無非是希望為這些新作家點燃第一個火炬,往前照亮一些,讓他們有能量有勇氣再走下去。
他們的成長或許需要五年、八年。那又有什么關系呢?不這樣又怎能見真章?
我記得的1991,希望年輕的讀者會記得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