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湛寧書籍設計家訪談錄之二 [黃永松]文化大夢四十年(上)

韓湛寧(下簡稱“韓”)：首先允許我向您表達敬意，能為中國文化做了這么多的梳理、傳承和保護工作。我知道《漢聲》是在1997年，當時在深圳看到《美哉漢字》那本，非常激動，一本雜志居然可以做到如此厚重和文化味，如此的傳統(tǒng)和美麗。記得當時賣得很貴，好像700多元人民幣，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買了下來，現(xiàn)在還在我的書架正中心的位置，時常翻閱。后來陸續(xù)買了《曹雪芹風箏》、《剪花娘子庫淑蘭》、《蠟染》、《惠山泥人》、《山西面食》等等，都非常喜歡，并被您的關注和傳承中國民間文化的精神所感動。

黃永松(下簡稱“黃”)：謝謝你的喜歡，我其實是走了蠻長的路。但是這中間有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使我更加專注地做這個事情。那是二十幾年前，我從臺灣來到大陸，逗留于南京，朋友們帶我去看南京大橋，那時的南京大橋是長江上最宏偉的建筑，從橋下往上看，一排巨大的橋柱蔓延向遠處的天邊，場面十分震撼。正當我轉身要回去的時候，抬頭看到橋上題著幾個大字，是毛主席的話：“道與術，要一起抓”，當時我就愣在那里，半天沒說話。朋友們問我：“你怎么了？”我說：“我今天得到了啟發(fā)。你看，這么大的字寫在那里你們都視而不見？”我意識到我們所做的事情不能偏離“道與術”，即“技術與想法”的結合，這成為我的事業(yè)追求。

從南京回來以后，我明確了自己的工作方向——“民間文化的田野調查”。隨著年紀的增長，我更多地看到了“道與術”背后的關聯(lián)。我們的祖先講求“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我追求“日損”的設計之道，文化之道，然而回到藝術表達的時候，卻碰到了藝術創(chuàng)新與傳統(tǒng)道理簡化之間的矛盾。如何使“道與藝”無差別，就是我們所要面對的挑戰(zhàn)，而“如何無別”則需要回到自身意識的根源，先要了解“道與術”的本質，然后再去觀察和表達我們想要表達的東西，當我明白了這一切以后，豁然貫通。

韓：說起來簡單，但您是經過40多年的身體力行才走向頓悟的，年輕的編輯們短時間內很難達到您這樣的高度。能談談您的歷程嗎？您初入社會時的狀況是什么樣？當時的臺灣社會是不是也是轉型期，像現(xiàn)在的大陸一樣？

黃：和大家一樣，我也曾是個“藝術青年”。1960年代的臺灣時局如朦朧拂曉，我從藝術學校畢業(yè)，正趕上臺灣社會“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轉型”的當口，那時的轉型比較慢，大都是正向的，與現(xiàn)在以經濟利益為主的轉型方式不同。

臺灣有一個優(yōu)勢，就是傳統(tǒng)文化中沒有太大的斷層，“儒釋道”三家的傳承一直深入到人們的生活。儒家的“積極進取”思想和它所協(xié)助建立的“禮法秩序”，促進了臺灣經濟建設；而道家的“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以讓我們不時停下來回看；再加上佛家的“放空”思想，使當時的臺灣處于一種相對平衡的狀態(tài)。雖然在西方文化的影響下，我們努力地想要創(chuàng)新，但我們并未曾離開過傳統(tǒng)的生活，走出咖啡館、啤酒屋，還可以去山林、古廟，閑暇時可以聽古琴、看京劇、逛廟會，還有那些你無法不參加的傳統(tǒng)節(jié)氣活動，有了這個基礎，我們就不會跳來跳去跳到太平洋里去了。

韓：那么當時的美術教育是什么樣子？您是如何從一個“藝術青年”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傳統(tǒng)文化的呢？

黃：當時的美術教育擺脫了僵硬的傳統(tǒng)模式，學生有一定的自由，同時也有一定的基礎。畢業(yè)之后，我喜歡前衛(wèi)藝術，有趣的是越前衛(wèi)越會被帶動思考問題，“前衛(wèi)到底走向哪里？”思考之后的結果往往又回到傳統(tǒng)去了。恰逢歐美“嬉皮”時代，“嬉皮”具有回到民間、回到生活的精神，它將關注對象拓展到了少數(shù)民族和少數(shù)人，對“身心”以至“靈”的問題也開始了探討。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的“老生活”時常會被拿出來討論，像在中元普渡時放水燈、供祭、點香等有著豐富內涵和一定規(guī)范的活動，虛虛實實，卻都是中國人的生活經歷，歸根結底就是中華倫理文化，這樣的討論給了我很大啟發(fā)。后來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會從設計的角度重新去發(fā)掘那里的“衣食住行”。

韓：那么您又是怎樣決定以雜志的方式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的呢？初衷是怎樣？能具體談一下嗎？

黃：這說來也是機緣，我曾經著迷電影，并做了些電影美術工作，當時我們的電影制片人找到我，說有人想編雜志，要我去幫忙，我便去了，隨后我遇見了我的總編輯——吳美云小姐。她想要辦報紙，而當時臺灣官方不允許民間隨便辦報紙，美云一直在海外，并不了解這樣的情況，于是我們建議她退一步，改辦雜志。

雜志于1970年開始籌備，對于雜志這套系統(tǒng)，我們都是外行，遇到了許多困難，婦女雜志的主編張任飛老先生就曾經對我們說：“哎呀！你們要害一個人，就讓他去辦雜志！”果然，熬下去，好多人都跑掉了。而我堅持留了下來，直到下半年，我們編出第一本創(chuàng)刊號，1971年1月推出上市。創(chuàng)刊號中的內容不包括政治、經濟等敏感話題，我告訴美云：“你不要報導這些內容，很容易出事的。”但她還想繼續(xù)辦下去，便詢問我應該有怎樣的內容，我對此也不甚了解，但我告訴她許多家鄉(xiāng)的故事，像怎么過春節(jié)，怎么祭祀，廟會的情形怎么樣等等。美云生長在海外，對臺灣鄉(xiāng)土文化不熟悉，但她卻體會過不知怎樣向洋人介紹自己家鄉(xiāng)的尷尬，因此有意讓西方人了解我們的文化。在我的引導下，她發(fā)現(xiàn)農村生活很精彩，開始將興趣轉向傳統(tǒng)文化，最初是戲曲，我?guī)ヂ爲颍春笈_演出前的準備，再到劇校看演員的訓練。最后，我們決定雜志的主體是談傳統(tǒng)民間文化，而她堅持在最后加一個經濟欄目。雜志是英文的，名為《ECHO》。

韓：原來《漢聲》前身是本英文雜志，看來你們的初衷是促進中西文化的交流，那么什么時候開始，又是什么樣的想法，讓您決定將雜志改為中文版呢？特別是改為以特輯的形式專題報道中國民間文化呢？

黃：如果說，起初雜志是連接中西的“橫坐標”，那么6年以后，我們推出了銜接古今的中文版“縱坐標”。 從“橫坐標”到“縱坐標”，不僅是英文變成中文的問題，而是整個辦刊思路的改變。1971年到1976年是臺灣經濟突飛猛進的6年，在這么熱的地方，市民們有了錢，拼命購買北歐的皮質家具，然后拼命開冷氣，十分離譜；我們希望在文化生活上臺灣能保持自己的傳統(tǒng)特色，但事實統(tǒng)統(tǒng)都背道而馳。這促使我們思考從“橫坐標”改成“縱坐標”，要以傳統(tǒng)民間文化來提升社會的文化品質，所以改為中文版《漢聲》雜志。在英文版采編工作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民族文化的豐厚、祖先智慧的精彩高明，于是我們決定進行長期的計劃編輯，以特輯形式的專題報導呈現(xiàn)。

快速生產使所有人過上了一樣的日子，這非但沒有讓人更快樂，煩惱反而更多。再者，我們的工業(yè)一直在給西方人“打工”，賺著最微薄的利潤，忍受著最嚴重的污染，這和我們輕視手藝人和傳統(tǒng)文化的觀念有很大關系，工業(yè)沒有辦法積累，更沒法發(fā)展自己的創(chuàng)新和創(chuàng)意，必須接過人家不愿意要的污染工業(yè)。因此，有時候看似原始的手工藝卻能給生活帶來不同的生機，尤其金融風暴后，各大企業(yè)又看重有手藝的工匠，黑手變金手的后工業(yè)時代來臨了，我覺得我們有必要找回手藝精神，重新了解自己。

韓：是的，您提到的這些也是大陸日趨緊迫的問題，迫使我們重新思考傳統(tǒng)文化和手藝精神的傳承。在臺灣時，您對大陸有怎樣的期待？您最早是什么時候來大陸的？

黃：以前去香港的時候，我總會順便走到羅湖邊界去眺望一下，對岸白茫茫的，祖國總是神秘而遙遠。初期，我在臺灣做民藝調查時經常會碰到源頭問題，每有疑惑，我就會去各省同鄉(xiāng)會找老鄉(xiāng)親或老兵問詢，但這樣還不夠，畢竟百聞不如一見，很多時候我要去香港搜集資料，在香港，我最愛去的地方是國貨館，有三樣東西是必買的：山西竹葉青送給老爸喝，藍印花布給太太做布藝，張小泉剪刀給同事剪紙用，它們是誰？從哪里來？是誰制作的？寄托著我的渴望與鄉(xiāng)愁。

后來臺灣發(fā)布了老兵可以回大陸的政策，我的岳父是湖北老兵，于是就由岳父帶著我回來了。雖然是第一次來，但對我來說大陸并不陌生，讀書的時候，我喜歡中國的歷史、地理課，內容翔實，老師都是外省人，教國語的可能是山東人，教數(shù)學的可能是廣州人，所以我從小聽得懂各省的“腔”，對各省的方言和腔調，比較能適應，大陸始終都是親切的。

(未完待續(xù))

韓湛寧

著名設計師 專欄作家

汕頭大學長江藝術與設計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全國版協(xié)書籍裝幀藝術委員會常務委員；深圳亞洲銅設計顧問有限公司創(chuàng)意總監(jiān)；曾任深圳市平面設計協(xié)會秘書長、“平面設計在中國展”執(zhí)委會秘書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