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讀大學的侄女暑假返校,從千里之外的滇西老家給我捎來一只火腿。火腿是放在一個蛇皮口袋里的,一提那沉沉的袋子,我就知道,那一定是姐姐精心為我挑選和腌制的一只大火腿。
姐姐在幾天前就給我電話,說侄女過幾天就開學了,要讓她帶一只火腿給我。我一聽不禁竊喜,因為心里老早就念叨著想吃老家的火腿了。城里的豬肉味如嚼蠟,都是人工飼料養大催肥的,老家的豬是喂玉米面和豆米糠,任其自然長大。做出來的火腿,那是真正的色、香、味俱佳。每每想起,我這個出門在外的游子總忍不住口舌生津、垂涎欲滴。
我的老家在滇西一個叫平川的山區鄉鎮,坐落在金沙江畔四面環山的盆地里,平均海拔1760米,年平均氣溫16度左右。這種常年涼爽的天氣,宜于火腿腌制后保存。加上豬都是喂包谷長大,肉質極為純正,火腿的香味愈加獨特,不僅家鄉及周邊的民眾愛吃,就是在縣、州內也頗受歡迎。
記憶中,父親每年立冬前后都要宰一頭年豬,然后把豬的兩只后腿單獨割下,腌制成火腿。腌火腿的過程我至今記憶猶新。父親把豬腿放在一只大簸箕里,在豬腿的各個部位揉抹很多遍鹽,再把它放進一口大鍋底部,上面放上同樣抹了大量鹽的豬肉條。有時候豬大,腌肉的鍋還得用兩大口。等一周左右,豬肉已徹底被鹽分滲透,鍋里會浸出很多的鹽水來。這個時候,就可以把其他的塊狀豬肉取出后進行晾掛,自然風干后便是臘肉。而豬腿還要再用幾大塊平順又沉重的石板壓上幾天,把里面的水分盡可能地壓出來,這樣才能確保火腿在下一步的晾干過程中不至于糟心變質。晾存火腿的環境也十分講究,除了在樓閣通風較好、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外,還要特別注意防范蒼蠅。因為一旦有蒼蠅在上面產卵繁殖出蛆的話,就有可能使火腿變味腐壞。防范蒼蠅的方式有很多種,有的人涂抹香油,有的人貼封一層紙膜,而父親則是用紗布縫成口袋把火腿籠起后掛在樓梁上。
一般情況,老家的火腿從立冬開始腌制,晾存到隔年的八九月份秋收之際,是最適宜吃的時候。此時的火腿口感好,肉色紅潤、香味濃郁,瘦肉咸帶香醇,肥肉香而不膩。那個年月,家家戶戶都不富裕,一年也就年底宰一頭豬,火腿就更顯珍貴,一般都挑逢年過節、全家團聚,或有喜事的時候,才舍得割點火腿肉煮來吃。對家鄉人來說,這也是招待客人最高的禮節。
記得讀中學時有一天放學回家,一進門我就聞見火腿的香味彌漫在老屋。廚房里的小爐子上燉著一鍋火腿肉煮白蕓豆,沸騰的鍋里發出啵哆啵哆的歡快的聲音,火腿香醇的味道讓饑腸轆轆的我直流口水。我有些納悶,因為那天又不過節,出嫁的姐姐也沒有回娘家來,父親怎么煮火腿肉了?難道家里要來客人?可吃飯的時候,沒見任何人上門。我忍不住問,今天到底有啥喜事?父親一副很興奮的模樣,沒有作聲。等兩杯小酒下肚后他才瞇著眼睛樂悠悠地說,中午碰見隔壁村那個專門送報紙送信的人了,那人告訴他,你兒子的文章在報紙上發表好些篇了,將來一定是個大秀才。我這才恍然明白父親煮火腿的含義,他是為兒子的成長和進步高興啊。在他看來,這可是家里的大喜事。而我,因為父親目不識丁,所以從來不和他談論自己學習的情況,更不曾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地喜歡舞文弄墨。就在我暗自下決心要好好學習,將來一定做個有出息的人時,父親已悄悄把一片片香濃無比的火腿肉拈滿我的碗里……
老家的火腿,還有一份疼痛讓我刻骨銘心。讀大學時有一年暑假,在城里饞極了火腿的我一回到家就爬到小樓上,想去割一塊火腿肉煮吃。可是樓梁上掛了不少臘肉,唯獨不見火腿的影子。我以為家里的兩只火腿都成了父親的下酒菜,被他一個人煮吃了,心里頗有些失望和不悅,一整天悶悶不樂,弄得父親也莫名其妙。第二天,姐姐回來了,還特意給我們帶了一塊火腿肉。就在她忙著燒皮洗肉之際,在一旁的我忍不住向她發起了牢騷:兩只大火腿,父親竟連一小塊也沒有留給我。姐姐看了我一會兒,不緊不慢地,輕言細語地告訴我,家里的兩只火腿,父親一口都沒有舍得吃,因為價格好,便把它賣了,錢都匯給城里讀書的你做了生活費。那一刻,我一下子怔住了……
寫到這里,我的眼淚已經悄然掛滿臉頰。回憶里總有一份揮之不去的淡淡哀傷。侄女帶來的這只火腿,是姐姐溫暖的牽掛,更是我濃濃的鄉愁啊。
如今我在城市里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父親卻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已經離開我很多很多年,靜靜地躺在泥土里,冰冷而又寂寞。老家的老屋,也隨著我的離去,再也不曾飄出火腿的香味……
故鄉的紅月餅
中秋節快到了,城市里過節氣氛越來越濃,單位或朋友間往來互訪,提來送去的都是月餅。可每見城里那些款式精美的禮盒裝月餅我就會皺眉頭,每一盒月餅包裝都那么精美豪華。打開漂亮的紙袋和碩大的盒子,盒子里還襯著華麗的錦緞,而月餅僅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口味也沒特別之處。更有甚者,還用鐵盒裝月餅,讓人匪夷所思,倍感可惜。
前些天,我意外地收到姐姐托人從偏遠的滇西老家帶來的月餅。姐姐只簡單地用幾張報紙包著餅子,就放進塑料袋用一個舊紙箱帶來了。我剛打開袋子,一股濃郁的香甜味就在客廳彌漫。更讓我驚喜的是,里面裝著幾大摞我好幾年沒有嘗過的紅月餅。
久違了,家鄉的紅月餅!我像一個嘴饞而又貪婪的小孩,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個,輕輕地咬了一口,唇齒間頓時溢滿了又甜又酥的味兒,那種童年時十分熟悉的味道,倏地鉆進我的鼻腔,然后慢慢擴散,逐漸滲透到每一個細胞,直至心靈最深處。
家鄉的月餅和城市里花花綠綠的月餅確實不一樣。家鄉的月餅都是紅色的,因為是用紅糖水和面做成,有些甚至沒有餡心,就是圓圓的一個餅,上面撒點芝麻,或嵌上核桃仁。家鄉人把做月餅叫“打餅子”。先把紅糖熬成汁,加上香油、蘇打水,與面粉揉拌發酵,再用木雕的餅模壓制成型。餅模有不同的圖案,比如“年年有余(魚)”、“嫦娥奔月”、“吉祥花草”等。壓制月餅前,還要在餅模上抹些香油,這樣利于脫模順暢、不粘餅料。脫模后的月餅還要撒上些許芝麻,或嵌幾粒核桃仁,然后放進一種叫做鏊的平底鍋里。因為月餅需要用火炭上下同時加熱烘烤,家鄉人就把廢汽油桶的上部或底部留兩寸左右的邊后鋸割下來,在邊口上穿系三根鐵絲擰成拎手,制成一個可以放木炭加熱的上層爐鏊,蓋在平底鍋上。這樣,經過上下不多時的烘烤,一個香噴噴,又甜又酥的月餅就出爐了。
烤月餅的平底鍋,家鄉人把它稱為涼粉鍋、餅子鍋,平時很少用,只有煎涼粉或烤月餅時才用。小山村擁有這種平底鍋和土制上爐鏊的人家不多,在烤月餅時大家互相借著輪流使用。進入農歷八月后,走在小山村的巷子間,不時可以看到那些大嬸、嫂子們,或帶著木炭、香油,端著和好的面盆,從自家到別人家去打月餅;或手提平底鍋,拎著那種自制的上層爐鏊,把鍋具從別人家搬運到自家來打月餅。月餅甜甜的香味兒,一整天飄散在巷道和農家小院上空,成為山村最讓人陶醉的味道。
有年中秋節,當頗為緊張的月餅鍋具輪到我家使用時,已經是八月十五下午了。我和姐姐忙得手慌腳亂,再加上心急,我老是不停地扇炭火。結果那年烤出來的月餅,不是底煳就是面煳,甚至月餅兩面都被烤得黑乎乎的。
晚上,等山村皎潔的月亮升起來,父親在院子里擺好堂屋里的八仙桌,把豐收的稻谷用木制的五升斗盛出來擺在桌上后,便對我說:“把我們做的月餅送幾個給村口那個瞎子老爹去。”我猶豫了一下,指指月餅對父親說:“都烤煳了,他會不會以為我們專挑煳的送他呢?……”父親朗聲笑了:“沒事,煳一點說明有‘煳(福)氣’嘛。為人處世講的是誠心誠意,不在乎那個花哨的形式。”
那個中秋節,我們過得很開心,桌子上全是鄰里互送的各種紅月餅。記得大伯家送來的月餅是沒有餡的,卻異常地香甜,我一口氣吃了好幾個……
姐姐給我帶來的這些紅月餅,勾起了我濃濃的鄉愁。到城市里工作后,每逢中秋也會收到一些月餅,可那些一年比一年包裝精美的禮品月餅,口味卻一年比一年淡。窗外,月亮還是當年的那個月亮,父親卻已逝去多年,那留記著我和他無數歡聲笑語的老屋也蕩然無存。我一個人住在城市鋼筋混凝土鑄成的冰冷里,一切的熱鬧和喧囂似乎都與我無關。十余年來,我始終學不會城里那些虛偽、客套的語言,也學不會像城里的月餅一樣用層層華麗包裝自己。每逢中秋來臨,我總是一次次憂傷地思念家鄉的紅月餅:只有樸素的外表,吃起來卻芳香四溢、甜美誘人。我總覺得,對我而言,它不僅僅是月餅,而是一種人生態度,提醒我無論身處何地,都不要追求虛飾的外表而忘記最初的本真。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