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伊迪絲·華頓的《純真年代》講述了她那個時代紐約社會的一個悲劇愛情故事。本文試圖從小說題目的寓意入手,對“純真”一詞的含義進行剖析,以揭示老紐約“純真”面紗背后的殘酷,以及其社會風俗禮儀和傳統觀念對人性的束縛。
關鍵詞: 《純真年代》 老紐約 純真 殘酷 人性束縛
伊迪絲·華頓(Edith Wharton,1862—1937)是美國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著名社會風俗小說家之一。她的小說大多以紐約上流社會為背景,記錄了她那個時代紐約社會風俗禮儀和傳統觀念對人性的束縛。她所塑造的主人公多被大環境中的“風俗、禮儀、文化”等自己無法控制的社會因素所纏繞,通常只有悲劇性的結局(潘建,2002:161)。華頓于1920年發表的長篇小說《純真年代》被評論界認為是她最成熟的作品,這部作品使她成為美國文學史上第一位獲得普利策文學獎的女作家。《純真年代》的小說情節并不復雜,講述了紐約一個男人在兩個女人之間作出愛情抉擇的故事。男主人公紐蘭·阿切爾(Newland Archer)即將與門當戶對、美麗純潔的未婚妻梅·韋蘭(May Welland)結婚,可是這時梅的表姐——已嫁為人婦的埃倫·奧蘭斯卡(Ellen Olenska)從歐洲回到紐約,以逃離風流成性的粗暴丈夫。從歐洲回來的埃倫成熟、美麗,充滿激情和自由的氣息,一下子把乖巧溫順的梅給比了下去,紐蘭被她深深吸引并愛上了她。然而,面對社會壓力和道德傳統的約束,他們的愛情注定逃脫不了悲劇的結局。
關于這部小說的主題,文學評論家們多層次、多角度地進行了分析和解讀,包括作品的結構、人物個性塑造、社會道德、人物心理等方面,涉及文學、人類學、心理學等多學科領域。但很少有人真正去體會“純真”一詞在小說中的意義。我試圖從小說題目的寓意入手,揭示華頓筆下“老紐約”社會真正的面目和人物的悲劇命運。
小說的英文題目(The Age of Innocence)常見的譯法有兩個版本:《天真時代》和《純真年代》。字典對Innocence這個詞的解釋通常有三種:①天真的,單純的。也就是指一個人思想像孩子一樣的單純無邪,看不清事實;②無害的,無惡意的;③無罪的,清白的。我認為譯為“純真”要比譯為“天真”好。因為“純真”不僅僅包括了天真無邪,還暗含了上面的第二和第三個意思在里面,更能表達小說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思想。華頓之所以這樣定這部小說的題目,絕不是為了歌頌以梅為代表的那個時代的紐約女性的純真善良,也不是為了表現男女主人公的純美愛情,而是諷刺老紐約的偽純真,以及其對人性的束縛和扭曲。
一、“純真”背后的冷酷紐約上流社會
華頓筆下所描繪的紐約上流社會是一個人情冷漠的社會。有人曾把《純真年代》中的上流社會生活比作一種“襯套里的生活”,意思是紐約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一種表面看起來被很光鮮而實際上卻死氣沉沉的生活。“19世紀70年代的紐約社會及其風俗被華頓以一種神秘的精確描述出來。小說中人物那種類似禁錮的生活、虛偽做作的行為標準、千篇一律的清規戒律、逐漸僵化的熱情、不斷冷卻的心和華麗外表下的行尸走肉都被作者毫不猶豫地表現出來”(Charles McGrath,1998:43)。這一點充分表現在人們的社交活動上。那個時代的上流社會的交際活動非常沉悶,似乎除了宴會外就是歌劇。因為在紐約貴族的眼中,這些才是“高雅”的活動。除此之外,人們很少有交往。為了維持社會的那種“純真”,他們在宴會上除了吃喝就是逢場作戲地談論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因為他們“害怕丑聞甚于疾病”,所以他們說話都非常小心,回避談論離婚等他們認為粗俗、不體面的話題。然而,這種“純真”帶來的反效果——厭倦、孤獨、無知、逃避和虛偽卻遠遠大于它所能帶來的安全價值,因為人們害怕聽到“不體面”的話,從而導致人與人之間的失信(Helen Killoran,2001:99)。紐蘭對梅的愛情背叛也是植根于這一深層的社會原因。
紐約的冷酷更表現在對待“新”事物上。當時正值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后的時代,美國正經歷著一場時代的變遷,正處于一個社會新舊價值交替的極為敏感的時代里。新興資產階級大刀闊斧地闖入保守衰敗的貴族資產階級的世襲領地(謝榮貴,2006:203)。為了維護自己的階級,紐約上流社會的貴族們團結一致,用本階級的封建價值觀和社會習俗來衡量一切,于是他們以“純真”為幌子,把自己困在一個“小小的金字塔里,嚴格抵制任何塔外的入侵者,不允許任何有悖于‘時尚’的行為存在”(史菊鴻,2000:70)。這個金字塔里的人們害怕一切“有害的東西”。當渾身洋溢著開放思想和自由觀念的埃倫出現在紐約時,大家對她幾乎都持驚恐和抗拒的態度,因為她無論外表打扮還是行為舉止都與保守的紐約習俗禮儀格格不入。在老紐約人的眼里,她代表了一種“放蕩不羈的人”(Helen Killoran,2001:102)。而她的親戚們知道她要與自己的丈夫離婚,都認為這是一件給家族抹黑的丑事,甚至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即便在明白埃倫的丈夫是個惡棍后,但依然為了家族名聲而百般阻撓她與丈夫離婚并企圖再次將她“送羊入虎口”。他們認為只有把埃倫送回歐洲,才能把“有害的東西”剔除,才能保持紐約社會的純潔。于是紐約把“不純真”的她排斥在“金字塔”外,甚至把與她一同進餐當作恥辱。而她與紐蘭的愛情更不可接受,因為他們的結合將違反老紐約的社會習俗。紐蘭作為一個已經訂婚的男人,如果與一個已嫁為人妻的公爵夫人相愛,那就是偷情。這種不齒的行為在上流社會傳統觀念種就是一種“罪孽”。所以,在梅功于心計的為埃倫舉行的所謂“歡送晚宴”上,紐蘭也明顯地感覺到他和埃倫就像一對犯了“罪”的“囚犯被一群武裝分子包圍著”(Edith Wharton,2004:221)。這精心策劃的這場“忘卻恥辱與恢復名譽的陰謀”正是“殺人不見血的老紐約做派”(Edith Wharton,2004:220,222)。
老紐約是個傳統的男權社會,它的“純真”還表現在長久以來男人憑優勢建立起來的男權體制所形成的一種無形的習俗力量制約著人們的言行。在這樣的社會里,女性“被要求應該是溫柔,美麗,善良和純潔的。這種傳統的女性性別角色特征是來自現實生活中男權中心社會對女人的期望和控制”(劉慧英,1993:16),所以,在這樣一個社會里,女性只能是男人的附屬品和裝飾品。她們沒有自己獨立的思想和自由,只能當好妻子、母親等傳統的女性角色。如紐蘭在母親和妹妹面前顯示的男性權威,如同他就是一家之主,即使是他母親也得聽他的。顯貴的范德盧頓太太無論什么事都“惟恐給人未與丈夫商量就率先表態的印象”。還有老明戈特太太(Mrs.Mingott),年輕時“勇敢地走著自己路,無拘無束地混跡在外國的交際界,敢做任何男人敢做之事”,也可謂那時的“女強人”,可在傳統的紐約社會里,她卻不得不聽從于兒子和律師。她很想幫助孫女埃倫,想把她留在紐約自己的身邊,并且她也一直想撮合埃倫和紐蘭在一起。可惜,在以她的兒子兒媳為代表的強大的老紐約道德傳統壓力下,她的保護沒有起作用。紐蘭沒能如她所愿地和埃倫走到一起,而最終與代表男權社會審美標準的梅結婚,這也表明了男權社會里傳統社會習俗的勝利。
在許多情況下,為了維護社會的“純真”,女性還往往成為犧牲品。“善解人意”的梅就是一個最大的犧牲品。她的全部教養和精力就是為了成為一位成功的妻子,為了達到這一目標,她將“自由獻在婦道的祭壇上”,并且自己“絲毫沒有不自由感”。而博福特太太在自己的丈夫破產后,把丈夫的恥辱戴在自己頭上,銷聲匿跡于上流社會,悄然死去。在男權社會中,愛情賦予女人的是要有自我犧牲的品質(謝貴榮,2006:205)。追求自由的埃倫在愛情面前也失去了自我,選擇妥協與屈服。梅明明知道紐蘭對自己的背叛也沒有勇氣失去這個男人,而是一直活在自欺欺人的謊言中直到死去。
二、紐蘭的天真——未成熟男人的理想主義
圣西亞·沃爾夫(Cynthia G. Wolff)把《純真年代》這部小說看成是一部教育小說,而紐蘭經過愛情的重重歷練之后才從一個“不更事的年輕人”成長為一個受人尊敬的中年男人(Helen Killoran,2001:99—100)。紐蘭的愛情抉擇見證了這個未成熟男人的成長過程,那是屬于紐蘭的純真年代。華頓筆下的紐蘭在老紐約社會長大,受過良好教育,深諳紐約社會的風俗時尚。他讀過許多書,思考得多,見識得多,所以他擁有超出這個社會之上的見解。特別是與單純美麗的梅相比,他更顯得飽經世故。從他關于女性自由的言論,以及男女平等的觀念可以看出“他是一個具有充分的女性意識的男性”(仲敏義,2005:67)。但紐蘭的這種意識與他所處的社會和歷史時代并不相融,他的“男女平等”思想在這種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也就顯得天真和不切實際。在上流社會的傳統道德風俗的約束下,男人都不能自由,更何況女人呢,更別說男女平等自由了。所以他對埃倫的愛只能說是一種理想,因為他們永遠沒有辦法走到一起。首先,紐約上流社會不可能接受埃倫這樣的女人。其次,紐蘭沒有勇氣與上流社會決裂,他的“女性自由平等”的口號只是他追求理想愛情的借口。當不可自拔地愛上了埃倫以后,他曾經嘗試過很多辦法想要和她在一起。他曾向埃倫表白說只要她接受自己,他愿意和梅解除婚約,但是他根本沒有勇氣這么做,因為這將意味著他向上流社會傳統發起挑戰。于是他又渴望梅快點死去,這樣他就能和埃倫結婚。但這種幻想也不切實際,因為梅還很年輕很健康。最后他想到要和埃倫私奔到一個“另一個國度”,一個沒有道德觀念束縛,只要兩個人相愛的地方。可是這種幻想中的“其他什么事都無關緊要的國度”也并不存在。其實紐蘭根本就想不出什么辦法能使兩個來自不同世界的人的愛情能在這樣一個社會里維持。在世俗面前,他“并沒有想到要公然反抗社會規范,而只是一味地想著如何逃避” (張建紅, 2007:18)。實際上,“埃倫的出現是紐蘭成長的一種‘催化劑’。生活在紐約上流社會,紐蘭的根深蒂固的傳統教養和責任感使他維護自己的家族的名譽,但是他又對老紐約傳統的不可改變性深深恐懼,所以他只好轉向埃倫尋求逃避。然而,埃倫卻逼得他只能面對現實。所以小說結尾,紐蘭平靜地接受了這個命運的安排,安心做一個好公民”(Helen Killoran,2001:100)。
三、梅的偽純真與埃倫的真純真
小說在描寫梅這個人物時,常常用“innocent”、“child”等詞。因為“在華頓生活的社會,理想的女性就是孩子般天真的女人,這是男人觀念里為女人設定的模式”(Helen Killoran,2001:100)。表面上看起來,梅似乎就是一個純真的女性化身。但事實上,梅的這種“純真”是虛偽的,或者說是“人造的”,是紐約上流社會的傳統和男權制度造就了她這個“紐約婚姻市場上最暢銷的商品”。梅美麗純潔,表面上單純無知,實際上卻功于心計。她用微笑、溫順和計謀小心地維持著自己的婚姻。她明明知道丈夫紐蘭和表姐埃倫之間的曖昧關系,卻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對埃倫的所作所為體現了男權社會中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斗爭。她先是裝可憐假裝讓紐蘭選擇自己喜歡的人,當紐蘭出于責任感安慰她說“他沒有別人”時,梅才“恢復正常,就像一個冒險過度的孩子回到母親懷抱中尋求庇護一樣”(Edith Wharton,2004:103)。她假裝要紐蘭好好照顧埃倫,但實際上卻偷偷關注他們。在埃倫的離婚問題上,她堅決站在老紐約人的一邊,支持把埃倫趕回歐洲丈夫的身邊。最后,當紐蘭想要向她吐露自己心聲的時候,她覺得該采取進攻手段來阻止紐蘭離開她,于是以為埃倫舉辦告別宴會的方式把埃倫排擠出紐約社會,又適時地宣布自己懷孕的消息,徹底打破了紐蘭與埃倫私奔的夢。實際上,梅在一定程度上扮演了男權社會制度的維護者的角色。在她美麗無暇的外表下只是蒼白、膚淺的內心。她注定只能成為男權社會華麗的裝飾和附屬品。
埃倫是一個與梅相對照的形象。她更自信、成熟,有著更多的閱歷。與梅的虛偽純真相比,她的純真來得更真實。一個純真的人應該真實面對生活,了解自己需要什么,不虛偽,不做作。埃倫就是這樣一個真實的人。她反對傳統習俗、追求獨立人格、向往自由生活、具有叛逆精神。雖然她的生活很不幸,但她對自身意志的自信與堅持、對生活和藝術的熱愛使她從未放棄過對自由生活的追求。她的思想敏銳、深刻,敢想敢說。她敢于說圣奧斯特雷公爵是她見過的最愚蠢的男人,敏感地覺察到范德盧頓夫婦之所以這么有威望是因為他們很少接見客人。她讓紐蘭有豁然開朗的感覺,她的出現讓紐蘭越來越深切地感受他所處社會的缺陷(仲敏義,2005:68)。埃倫的純真還表現在她的善良。即便親人都排斥她,都反對她離婚,但她始終對他們抱著感激的心,所以她不能接受紐蘭的愛,因為那樣會傷害曾經幫助和關心她的家人。此外,她不為上流社會的道德偏見左右,用寬容和同情對待這個社會的失敗者,比如博福特太太。這樣一個有血有肉,真實的女人,我們怎么能說她不是那個時代最純真的人呢?
四、結語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華頓筆下的純真年代其實并不純真。她這樣命名她這部小說旨在暗示讀者,在老紐約上流社會偽純真的面具背后人性往往被扭曲,即使是純真的愛情,只要不符合它的道德習俗,也將被扼殺。在《純真年代》里,華頓以其鮮明的背景,幽默的諷刺,犀利的筆鋒,以及深刻的含義真實地展現了19世紀紐約上流社會女性的遭遇和男性的困惑,從而對舊紐約上流社會進行了令人信服的諷刺和批評(楊仁敬,200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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