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進是我們尊敬的老師,我與傅恒、李—清和林文詢約定,各寫一篇文章紀念他。這是應盡的責任與心意。傅、李、林三位的文章早已見報,我遲至現在動筆,是因為生性拘謹,回憶要涉及情感的限度,一時難以表達。
陳進老師逝世的消息,是《當代文壇》主編羅勇告訴我的。我當時的感覺近于麻木,頭腦一片空白。過后靜下心,回憶與陳老師二十多年的交往,關系一直是師生,“文學”聯系著友誼,相處得平常而親切。淡淡相與,不夾雜金錢、請托、關節等俗務,也就從無分合起落。他給我的印象第一次見面就定型:儒雅斯文,自奉甚薄,克己,敬業,善良,厚道,為四川的文學事業默默作奉獻。如今他寂寞地走了,九泉難起,斯人可懷,我們沒有理由忘卻。
我認識陳進老師是在1982年。當年的夏末秋初,我以基層文藝工作者的身份,應邀從簡陽文化館到《四川文學》雜志社實習。社址在成都新巷子19號,獨門獨院,面對紅星路,右側比鄰布后街2號的文聯辦公及宿舍區。院內一共三進,遺風于老公館格局,外觀雖陳舊,總體上還未失盡風雅;有花有樹,有回廊假山魚池,木質雕窗,石板小徑,顯得安靜而清爽。我的實習,不是接受想象中的“言傳”,而是找桌上老師們的“處稿箋”請教,一邊領會,一邊模仿,學著給經手的稿件寫點“初審”意見。白天有事做,晚上枯坐遐想。先來實習的江津羅學蓬剛出道,埋頭忙于創作。我已到中年,心手兩拙,自知不是搞創作的材料。秋月臨空,形影相吊,回去的念頭日甚一日,正打算不辭而別,陳老師出現了。那時他還是盛年,老式制服,深度眼鏡,體型干而瘦,腋下夾一摞校樣,進進出出,精力很充沛。他話不多,聲音沙啞,一見面就拍著我的肩膀,輕聲提醒:“稍安勿急,多呆幾天就好了。”此后隔三岔五,再重復一遍。同樣的平常話,要分是誰在什么場合,用什么語氣和眼神來說。我復述不出他話語的藹然親和,但“稍安勿急”入耳扎根,一直用到現在,幫助我心浮氣動、忽忽不知所向時凝神定位。印象深的當然不止一句話。我隨他到都江堰和廣漢參加筆會,初來乍到,按禮儀要點名起立作介紹,以便相互認識。我混在來賓中,地位特殊,安不上名分。陳老師點名的方法很特別,竟由“末座”開始。順序顛倒,會場氣氛活躍。要是放到現在,時而按級別,時而按姓氏筆畫,稱銖掂兩,對號排位,一個文人集會,搞出許多窮講究,誰還有心情詼諧輕松?實習結束我回到簡陽,陳老師隨即來信致歉。他在我用過的抽屜內發現幾個空藥瓶,自責照顧不周。情深如是,其實出于誤會,那幾個藥瓶另有主人。我回信解釋。他隨即又以副主編的名義,給文化館來函介紹我的“表現”。
一個人的善良是天分。回想起陳進老師的一言一行,我就對仿佛很抽象、可以任意增減的“道德”內涵,有了具體的概念和體會。
文化館的職責之一是組織創作,上送稿件,爭取發表園地。我因此見過不少盡職敬業的編輯,比較起來陳進老師仍屬難得。無論他任副主編,還是當一把手,凡是我們寄給他的稿件必有回復,用與不用,件件認真。當年“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作者水平懸殊,大部分稿件雜沓紛紜,由于作者堅持,有時我違心上送,附言“擲還即可,不必過目”。不料退回的稿件,空白處增加了許多他一筆不茍的蠅頭小楷,梳理得細致清晰,一堆零亂的文字,竟成了條理通順的作品。受惠者很在意他的圈改,于文章組織和語言運用學到了不少東西。最初我把這誤認為“編輯業務”,感嘆他做了別人的“分內之事”。后來看報道,他曾從事戲劇創作,筆名“葉子”,內心也有一片青草地。守著四川的第一座文學園林,若把“取舍”當資本,順便在交換來的地里種點自己的莊稼,不過舉手之勞。他卻安于困窘,盡力培土,支持一撥又一撥的作者沖刺起跳。躍上文壇、官場和商界,百子千孫,興旺發達。他埋在心底的愿望,似乎也難完全消泯。畢竟是代人作嫁,圈改得再好,收獲不歸己,還要搭上吆喝。職業操守,很多時候要以“自我辜負”為前提。所謂“甘為人梯”,其實是放棄自身發掘,一瞑之后,言行兩亡,留下長長的遺憾。過分自尊和克制,是他們那代人的美德,實實在在的付出,不過換來幾聲贊揚。舉火照路,畫餅充饑,何嘗公平?得失相抵,值與不值,實在不便深想。
當了陳進老師多年的學生,總以為他“人緣”好,必定事事順心,卻忽略了他可能遇到的麻煩。市場經濟是一場大變革,上億人調整步伐,努力跟進。辦刊物面對競爭壓力,一度也在勉強學新事物,想把那點微小的“希望”落到實處。陳老師擔心讀者和作者不理解,特別來信解釋“吾從眾”。過去他很少用“文言”,這三個字給我的感觸有些別扭。大勢所趨,鼓勵探索。一個身不由己的文化人,隨潮流行止,和大多數探索者一樣,也難免交點“學費”。結果包攬其事的“宵小”脫身事外,該追究而無法追究。我懷著落后于時代的同情,望著陳老師處在風口,挑著輿論和責任的擔子,老實得可憐。
大勢所趨還有陣前換將。為了風光門面,召喚流失的讀者,各省當家文學雜志紛紛搞名流組合。省外吹風,蜀地飄雨。文學滑坡,“殆天數,非人力”。說句膚淺的見解,編輯工作是一套專業學問,需要經驗積累與持之以恒,老編輯苦苦支撐尚且吃力,換誰來又能輕而易舉?是耶非耶,用事實檢驗。
陳進老師賦閑后,曾只身來到簡陽,說是“無職一身輕,順成渝路走一走”。我主動問起近況,他不愿深談,只是舉著兩個指頭笑了笑:“也就差一兩年到點,連最后幾步都走不完。”語氣平靜,看不出與平時交談有什么不同。現實總是以世俗價值作參照,此時退出文壇,省卻麻煩而已。我則認為,這正是他的本色和可貴。數十年任勞任怨,手不離稿,披沙揀金,不生出格之念,不染仕途之想,冷靜處世,低調做人,堅持文學傳播者的立場。面對物質繁華,多少人想做陶朱公,而從未紅火過的陳老師,念念不忘的仍是刊物。他畢生心事,不過是善始善終,走完“最后幾步”。設身處地,人之常情。得意喝酒,失意品茶。簡陽弟子聞訊趕來,陪陳老師酒茶兼飲,還恭請他說點文壇掌故。喜歡亮相好像也是天性,尤其在文化單位,平時用筆用嘴出場的人比較多,往往不看對象,滔滔不絕,陶醉于有資格發言的那點幸福感。陳老師風度靜默,不喜歡更不擅長演講。那天晚上破例,偶爾還俏皮幾句。他一輩子沒到哪里真正玩過,就連這點小小的快樂也不常有。第二天陳老師啟程下一站,弟子們列隊歡送。匆匆而來,匆匆而去,一路上的“白粥微言”,能消解因稠失調的苦澀嗎?
1994年,同樣在秋末冬初,我調四川省作協,距第一次走進《四川文學》雜志社,已過去十二個年頭。紅星路尚未大動,新巷子19號和布后街2號變了模樣,高樓取代院落,臨街擠滿商鋪。走在水泥建筑群里,有一種陌生的心境,而印象還停留在昨天。從前的“廟堂”無法再現,眼前的“鐘篪”不復當初。事物的發展從一般到特殊,情感交往也是如此。我和退休三載的陳進老師僅一墻之隔,上門拜望的次數并不多,另外的問候就在年節活動上。人生如四季,春發夏繁,秋肅冬凋。陳老師的生命年輪已到涼秋時節,縈繞于心的應該是陳年舊事、過往親友。他不滯礙于物,回避這類傷感話題,把升遷者的遺忘視為人生常態,唯有說起文學興致不減,對文壇的是非恩怨,表示豁達寬容,似乎仍有游魚在淵之樂。
因為拜望少,機會珍貴,普通的事情,也能刻下深深的印痕。有一次我去陳進老師家,他正對著書案上的文稿發怔。這是學生回饋先生的一份禮物——給報紙副刊處理故事連載。剪刀加糨糊,稍作連綴,自成單元,設置懸念,突出娛樂性,吸引讀者往下看。以陳老師的趣味,恐怕很難賞心悅目。但身在人間,繞不開“聊勝于無”這道坎。當我們經歷了更多世故,能夠“此一時彼一時”作對比,或許會客觀評價這種“晚境歸途”,進而明白他的安之若命,并非人人可為。
我最后一次見到陳進老師,是在成都武城大街的一個岔道口。他見我捏著香煙,提醒說吸煙有害無益,他本人就是榜樣,戒掉后一不咳嗽,二長胖了。其實他還是從前那樣干瘦。人熬不過時間,但人有感情,他關心人的情分,總是那么細微真摯,自己認為對的東西,總想和別人分享。我目送他自人流中緩緩消隱。我應該跟上去陪他走一段路,這是抬腳就做得到的小事,竟然讓我當面錯過。如今他真的撒手獨行,即便追悔內疚,已經失之太晚,難奏安魂曲了。
回憶陳進老師,離不開“文學”。那些由“文學”發出來的聲音和信息,那些流動著的人和事,會讓我聯想到陳老師,并永遠用“文學”的眼光來懷念他。
文人通常是韓非予所謂的名譽之人,處于上游之地。司馬遷說:“上游多謗議。”(這話孫犁引用過)但沒有什么人能把名利、緋聞、無行和夸夸其談等文人常見的毛病,和陳進老師連在一起。他是個高尚的人。
魯迅說文壇也講“登龍術”,“捐班”和“文儈”都有,流品很雜。但陳進老師有名副其實的業績,靠清白和勤奮立身,其聲望與拉關系、拜碼頭、請吹鼓手虛抬兩不搭界。他是個純粹的人。
安徒生寫過一篇文章,將人文事業比喻為燃燒的荊棘路,智者仁人在火里走著。王小波認為不必把“塵世的囂囂考慮在內”,主張用“寧靜的童心”來看人文之路,它“在兩條竹籬笆之中。籬笆上開滿了紫色的牽牛花,在每個花蕊上,都落了一只藍蜻蜓”。陳進老師生前,我從未聽他說過這么詩意的話。據陳師母講,陳老師走得突然,沒來得及作任何交代。我無從了解他怎樣看待自己的一生,也不清楚他穿過的是荊棘還是竹籬花叢。我知道今后無緣再和陳老師相處,格外珍惜與他交往的點點滴滴。風棲碧梧,蟲吟小榭,各有天性。違性而行,不是全無可能,但到底艱難。在此在彼,過程盡管不同,必定會到來的結局則基本公平。人死如遠游,轉眼就無蹤無影。為官為民,捧上天和碾作塵,最后都會有拋妻別子、赤條條上路的一天。但陳老師會時時歸來,回到我們心里。
作者簡介
劉中橋,本名劉存品,男,1943年出生于四川簡陽城關鎮。職稱文學創作一級。前半生打工糊口,當過代課教師,嘗試過汽車修理;后半生以文學組織和文學創作輔導工作為業,先后在簡陽文化館和四川省作協任職,指點過許多著名和自以為著名的作家。寫有幾十萬字的評論見于報刊,用兒子的名字做筆名,其中一部分已收入《行人靠右》和《劉中橋說文學》。同行都稱其是“文學事業的真誠奉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