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四川是中國文化的精神飛地

朱大可，1957年生于上海。祖籍福建武平。著名文化學者、批評家和隨筆作家。1983年畢業于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澳大利亞悉尼科技大學博士，現為同濟大學文化批評研究所教授。朱大可崛起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是前衛文化的重要代言人，目前主要從事中國文化研究與批評，在中國文化界享有盛名，被認為是“中國最優秀的批評家之一”。《鳳凰生活》雜志曾推出“影響世界未來五十華人榜”，朱大可以“中國文化守望者”入選，與李敖、王小慧、程抱一等一起成為“思想的力量”的代表。

第二十屆全國圖書交易博覽會在成都舉行期間，福建人民出版社隆重推出了著名批評家朱大可、張閎的隨筆集《眼與耳的盛宴》和《鐘擺，或卡夫卡》。兩部著作均只有六萬多字篇幅，在雜志型開本的著作大肆泛濫的年代，回歸最為傳統的小三二開本，以小書承載大思想，以薄頁麇集深刻文字，顯示出一種“舉重若輕”的包裝嘗試。

在簽售之余，朱大可和張閉還出席了一場名為“漢語危機與文化守望”的文化批評對談。對談在新浪網上予以賣況直播。兩住批評家一如既往地對流行文化和“口紅文化”進行了全方位的批評。面對網絡小說搖身一變而成為暢銷書的現狀，朱大可犀利評價道：“互聯網寫作一天大約碼字三萬多，一定是制造垃圾!”張閎也表示，最暢銷的就是最垃圾的，說它們是一次性快餐都客氣了，就是一些印了字的劣質草紙!出版商盲目迎和大眾品味。從長遠來看這種做法注定要失敗。

多次來成都參加學術交流的朱大可。還沒有去過大邑劉氏莊園和安仁鎮的博物館。“對談”次日一早，我開車帶兩位批評家去往大邑。蒙蒙細雨下的川西平原滿目蒼翠，讓人感覺到蜀國特有的氣韻。

劉氏莊園連為一體，規模龐大，建筑上體現了典型的川西風格，也糅合了一些西洋文化的內涵。由于兩位也在從事建筑與意識形態的學術研究。故時劉氏莊園的格局十分關注。認真察看，反復拍照。在后花園里，張閎對西式花臺、巴洛克的門柱以及混雜其中的壁畫產生了濃厚興趣，并由此推斷出劉文彩“不中不西”的模糊趣味。

博物館內的大量實物和文獻資料吸引著大家。1965年創作的現實主義雕塑《收租院》，在國內外產生了深遠和廣泛的影響。朱大可對雕塑中充滿階級斗爭理念的表情與身體造型，看得很仔細——農民們的粗大骨骼與健美冠軍似的肌肉以及英俊的長相，怎么可能集于一身?!“呵呵，連地主的狗也被妖魔化了!哪里是狗，分明就是非洲草原上的惡狼……”張閎表達了他對泥塑的解讀。

在莊園里一座廢棄的小花園中，我們意外地發現了一批集中傾倒在此的大型塑像。塑像被掩映在一人多高的荒草中——偉人依墻而立做思考狀；被打斷成幾截的孔子塑像邊，尚有“文革”時代的工農兵在“四海翻騰云水怒”……它們打通時空的相遇，構成了一種極有深意的“政治波普”。我拍攝了幾十張照片，朱大可說，這是以后給大學生講課用的好教材，也是這次來莊園最大的意外收獲。

我采取了一邊看、一邊采訪的策略。在劉文輝的老公館里舉辦的老電影畫掘展覽讓大家頗感興奮。我們拍攝了大量的電影海報，其“身體政治”的寓意再次成為了朱大可、張閎的話題。張閎站在老海報前，哼唱著電影里的插曲，仿佛回到了那個“藍螞蟻制服”一統天下的時代……

四川文化有著令人心動的原創力

天府之國的地理優勢，在于“水旱從人，不知饑饉”，其結果是使盆地意識大面積擴張。另外，四川俗語又有“出川為龍，在川為蟲”之說，這是否也暗示了區域人杰的出路呢?但是，擁有非凡的文化原創力的四川，只要能夠修復斷裂的傳播力鏈條，必然會在全國文化格局中扮演更為強悍的角色。朱大可不是“酷評家”，他的全部意義就在于關注文化制度的重建，這也是我們真正需要關切的核心事務。

朱大可說，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由于民間詩歌、現代美術方面的飛速崛起，他就一直留意群山圍合中的四川——相比于別的區域，四川是座文化孤島，但也是一個精神飛地；那里人才輩出，不斷有驚人的思想和觀點被人托舉，比如美學家高爾泰的振聾發聵、學者劉小楓的十字架話語體系，乃至“非非”制造的一系列詩歌事件，等等。他在自己的第一部評論著作《燃燒的迷津》里，使用過一個詞語叫“盆地妄想癥”。他此處的“妄想癥”并非貶義，敢于“妄想”，才可能為一潭死水帶來生氣。他用這個詞語來指稱這樣一種充滿熱力、不迷信、不盲從的文化原創精神。

如果說北京干的是文化吸納，那么，四川更專注于文化輸出。先鋒文化的先決條件就是原創，單憑這一點，四川的先鋒，就是中國文化的“偉哥”。

朱大可分析道，四川文化人往往還有建立體系的雄心。這體現在他們的價值向度、思維形態、話語方式和行為實踐等等方面。比如“非非主義”，

由于它在詩歌的還原實驗方面的失敗，核心人物所扮演的主要不是詩人角色，在更精密的意義上，他們是一些狂熱的文化游戲分子，迷戀于取消文化和清洗語言的理論野心，制造大規模的語詞動亂，并指望在文化之外建立新烏托邦的強大秩序。再比如鐘鳴洋洋百萬言的《旁觀者》和涉及四川油畫的美學建構，都體現出不同程度的營建體系的雄心。甚至一些研究上古文化的學者，也把《山海經》所載內容在現實地理的巴蜀當中逐一對應，把赫然一部中土的上古文化史逐漸“坐實”成了“巴蜀地方志”。這種情形除了驗證本土想象力的存在之外，還有沒有隱含著過度本土化的“鄉愿情結”呢?

如果說文化分析必須著眼于一個區域的文化原創力、文化傳播力和文化消費力，那么，四川最強的無疑是前者，而它的最大癥結——傳播力，長期以來沒有得到解決。

朱大可指出，成都的文化消費力也是很強的，它的報紙傳媒、電影市場、圖書市場、音像市場、美術消費能力甚至古玩買賣、文化講座等等，在全國各大城市里比較引人注目，但為什么川版圖書很難越過黃河一線，而傳媒的聲音總是局限于本地、無法輻射到另外的區域呢?比如，他在上海就很難看到一本出自四川的刊物。這其間固然存在“地緣歧視”的問題，但關鍵還在于文化環境的結構性欠缺，也就是說，四川人習慣于文化自立，卻嚴重忽略了傳播的意義。

朱大可分析指出，當某個文化事件發生時，上海市往往需要從媒體上獲知高校學者們的觀點，而上海的獨立學者也會及時發出自己的聲音，由此影響大眾的立場。記得2004年在云南大學宿舍連殺四人引發了轟動全國的“馬加爵事件”，一些上海學者對此展開了文化、教育和人性的追問；伊拉克的新聞部長薩哈夫溫文爾雅的撒謊技巧也是值得認真反省的：當下一些充滿暴力、色情、隱私的垃圾電影更是如此。汶川地震后，余、王等人的文化走秀愈演愈烈，但遺憾的是，人們幾乎沒有聽到過四川學者的聲音。也許，首先是川地媒體已經形成了某種習慣，那就是拒絕傾聽學者的意見，而喜歡采訪一些部門負責人，尤其注重官方言說，因而難以形成公共輿論，更無法把影響力向全國輻射。其次，本地批評家太少，“好言家”太多，所謂的媒體意見一般是井蓋被盜、路燈不亮之類，媒體反饋的多是表揚，擊鼓傳花，彼此彼此。

朱大可還認為，人們順暢地表達自己觀點變得很艱難，這是因為它牽涉到各種微妙的利益。有些評論家和作者、協會、出版社有很深的利害關系，他們要么礙于個人情面，要么考慮各種關系，無法說出真實的評判。這就是馬克思說過的，“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很多人一面嘲弄這個世界，同時又高明地同它結盟，他們沒有改變現狀的勇氣。利益是批評家的最大障礙，一旦跨越了這個障礙，批評家就將無所畏懼。朱大可說，他自己也未必真能做到“六親不認”，頂多也就是“三親不認”而已。朱大可表示，他還是很看重友情的，這其實是他的弱點。他總是試圖找到一個平衡點，一方面誠實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不至于傷害他人。但拿捏好分寸很難。這是他一個很深的困惑，也是他最終選擇孤獨的原因。

拷問“學術原罪”

朱大可回憶道，2009年，他的《漢字革命和文化斷裂》一文在《南方周末》刊發后，引起過不少爭議。針對漢字正、簡化字之爭的問題，他說，從1950年編制《常用簡體字登記表》開始，到1956年《漢字簡化方案》正式公布，在短短六七年時間里，便完成了從秦帝國以來近兩千年的文字變革，為1957年的經濟大躍進以及1966年的“文化革命”，開辟了意義深遠的道路。文中，他使用了一個引人注目的詞語，叫做“簡體字原罪”。由此，我們的談話，逐漸轉向了近年來所發生和發現的多起人文學術界學者抄襲案。

朱大可指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些學者，在當時的成名作里大量不注明出處地“援引”別人的學術成果，這顯然不是某個人的“杰作”，而是一個群體的“共謀”。目前已經被查明的就有好幾個著名學者。有的人在完成了學術資本的原始積累之后，開始著手清洗自己的“學術原罪”。例如，以所謂“修訂本”或“再版”的形態，對以前大段引用而“忘記”加注之處，重新補上“注釋”，藉此完成對原罪的“洗白”程序。但令人難堪的是，這些第一版著作還散落在各家圖書館的書架上，雖然積滿灰塵，卻隨時可以被檢索和發現。這種把此類“不注釋的援引”當做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學界的普遍規則，顯然是對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群體的詆毀。

在一個道德普遍失范的時代，學術倫理的崩潰，一方面是知識界自身的責任，另一方面也是學術體制的問題。體制逼著教師去“核心期刊”發表文章，尋找國家課題，由此樹立晉級加工資的標準。由于原創力是有限的，而且下達文科課題的內容往往滑稽可笑，于是只好用造假來對付。更為嚴重的是，當整個社會遍布造假氣息的時候，造假就跟倫理脫鉤，而變成一種技術問題，也就是說剽竊上升為一種手藝。造假一旦被發現，就會被人嘲笑，怪當事人剽技不精。用技藝和所謂規范來代替基本的學術倫理，是學術厚黑學發展的一個必然結果。

朱大可還不無諷刺地說，抄襲技巧的“與時俱進”，說明連大學生也變得“越來越聰明”了。過去是整篇文章原封不動搬過來，現在是把文章先改一遍，再用反抄襲軟件自查，看能不能被識別出來，如果不能認出來，那就可以提交了。在軟件技術的支持下，剽竊技藝也越來越高，老師很難識破這種騙局。這種博弈成為大學里每天上演的喜劇。但學術造假只是冰山一角而已。造假已經遍及商品、藝術、古玩等所有領域，它是一種全民運動，而且是社會誠信機制崩潰的象征。

還有就是“核心期刊”的問題。為了一己的生存，每一家“核心期刊”都會拿出一定版面來賣，美其名曰“學術資助”。當然它也不可能拿出所有版面來賤賣。“核心期刊”靠文章被引用的次數來決定排名的高低，如果全是爛文章而不被引用，那么它很快就會因末位淘汰制而被淘汰。所以它的文章必須保證三分之二是名家和好文，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可以拿來做交易。這是一個潛在的規則，它導致了嚴重的學術不公。應該盡快廢除這種可笑的“核心期刊”制度。他認為，只要是中國的期刊，都可以拿來作為基本的學術憑證。

孤獨是我的常態

朱大可曾經對媒體多次講過，他是一個有爭議的人物，孤獨是他的常態。他住在上海外環線邊上一個叫做“莘莊”的地方，這是都市的邊緣，也是有關他自己立場的隱喻。他把自己邊緣化，以保證有足夠的距離對各種社會現象進行觀察、研究和批判。邊緣化是知識分子的一種精神策略。令人遺憾的是，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爭先恐后地匯入主流的洪流，而朱大可則注定要成為一個孤獨的守望者，看守著“莘莊”這樣的麥田。

一個學人的學術眼光，與他的經歷有著難以分割的關系，但朱大可很少談及自己的經歷。

1974年，朱大可從上海市第二中學畢業。初、高中總共才四年時間，其實算起來只有初中學歷。他當時進入上海第三機床廠的技工學校學習，學鉗工，也學描圖；畢業后被分配到上海照相機四廠(這個廠就是生產“海鷗牌”座式相機的專業工廠)當鉗工，負責處理相機上的金屬部件。朱大可還記得，他是1976年7月進廠的，在這個一百多號人的廠里，一干就是三年。

1978年，他第一次讀到油印的《今天》，顧城那種兩句一段的詩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當時也在寫詩和小說，像所有的文學發燒友一樣，廢寢忘食地與朋友們爭論不休。

1979年朱大可考入華東師大中文系后，獲得了優質的發展空間。他的論文曾獲得上海市大學生論文比賽第一名，他所撰寫的演講稿也獲得上海市大學生演講大賽一等獎，他擔任撰稿和導演的專題片在上海電視臺播放。朱大可笑著說，中文系77、78級的趙麗宏、王小鷹等作家，學生期間就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華東師大文史樓門口還貼出了大紅喜報，給79級學生造成極大的刺激。當年，加入作協曾經是一種巨大的榮耀，但三十年之后，作協卻成了可有可無的文化雞肋。對于這種戲劇性的變化，朱大可的言語間充滿了感慨。

朱大可說，在一個社會問題成堆的語境里，獨立的批判立場更容易激發人們的反思性共鳴。他透露自己的原創性活動分為四個方面：其一，在都市文化批評領域，開拓都市符號分析，對都市文化符碼進行細讀和分析，尋找其隱喻性語義；其二，在一般文化批評領域，展開對后資本主義時代的文化變異現狀的批判，尋找各種“文化口紅”和“道德胭脂”；其三，在“廣義流氓學”領域進行分析、批評，因為中國存在著一個龐大而隱形的流氓社會，擁有獨有的精神特點和話語方式，并對人們的精神生活產生巨大影響；其四，在歷史一神話學領域，對歷史傳承的民間符號進行精神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