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弟弟像冬眠的熊,躲在北京某個冬暖夏涼的地下室里,用他那已經精神分裂了的大腦,不分白天黑夜地分裂著這個對他來說已經很可怕的世界,以及想象他那些種種不可能實現的美夢。他和熊的最大區別是他會寫詩而熊不會。熊在春天來了還知道出來看看風景、曬曬太陽、找些野果充饑并和母熊生兒育女。弟弟每天除了為填飽肚子,像一只見不得人的老鼠,只悄悄溜到地面上停留片刻,然后他又會回到那間又臟又亂的屋子里,繼續做著那些對世人來說很瘋狂的夢。除此之外,他要做的只是把我的手機號碼牢記在心。只有他身無分文的時候我才會聽到他的聲音。
怎么說他呢?我那最最親愛、可憐,有時又相當可恨的弟弟。他瘦,蒼白,從小愛書,詩寫得很棒,和別人不多說話。他用懷疑一切的目光注視他身邊認識或不認識的每一個人,以防止他們用什么陰險的方法害他,就連我這個同父同母的哥哥也不例外。有段時間他甚至視父母為仇人,整天在家吵鬧,逼得父母在外租房安身不敢回家。父親后來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那間房的門上加了兩道鎖。父親告訴我這樣晚上睡覺才踏實一點。我聽了以后十分悲哀,這是和我從小一起親密無間長大的弟弟嗎?從前他可不是這樣。
我弟弟其實是一個長得挺帥、心地善良的人。他走在街上老有女人回頭看他,這點讓我非常嫉妒。很小的時候他就喜歡讀書,身上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文學才華。從小學開始他就在各地報刊雜志發表一些詩歌散文,讓同學們對他刮目相看。弟弟對讀書的癡迷也讓我佩服。記得有次家里來了客人,父親給了弟弟一點錢,叫他去樓下買點涼菜,然而父親和客人酒過三巡也沒見我弟弟的影子。酒快喝完了弟弟才抱著幾本書回來,臉上一副滿足的神情。父親問弟弟買的菜哪去了,弟弟“哎呀”一聲說忘了。弟弟對文學的熱愛到高中時更是一發不可收拾。他多次一個人跑到成都、重慶兩地,去參加北京電影學院和上海戲劇學院的專業考試。以至于我退伍回家后受弟弟的鼓動,也隨他加入這個追夢的行列。不過,每次專業考試的初試我都名落孫山,弟弟卻次次都能走到復試甚至三試。經歷過幾次這樣的落榜后,我對通過這樣的途徑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夢想徹底失望,他卻執著地相信他能把這個夢做圓,來年一個人背著包從重慶坐船到上海去參加考試。
那一年藝術學校的專業考試,弟弟進入了三試,這就意味著希望就在眼前。當弟弟回家后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既感到高興又感到有些嫉妒。弟弟在武漢黃鶴樓前照了一張照片,照片中的他雙手叉腰,昂首望著前方,一副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的樣子。然而事情并沒有那么簡單。那會兒正是“文化大革命”剛結束不久,一切都百廢待興,想讀個一般的大學都非常難,要考上知名的藝術學校簡直就是難上加難。弟弟這么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小城市的熱血青年,結果可想而知。他在家中滿懷希望地等待,等待的結果卻是再次落榜。我聽母親說,弟弟拿到通知書的時候哭得很傷心。這件事讓弟弟頓覺前程一片渺茫,就像一只斷了翅膀的鳥一樣,很長一段時間打不起精神來。但后來他還是頑強地振奮起來,掙扎著開始為來年的考試作準備,心靈似乎又開始飛翔。
假若時光能穿梭,在現在這個物質社會中,我想弟弟穿著干凈的白襯衣,坐在這些藝術學校中的某一間明亮的課堂里,擁有個光明的前途和美好的未來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不幸的是,他身處中國剛開始改革那個年代,有的只是那些豐富的思想。弟弟這些剛出水的不安分的小蜻蜓,要想把身上那層皮蛻掉是件相當艱難的事,需要好多好多苛刻的條件。現在想起這些,我們的頭發已開始發白,皮膚開始發松,有的只是傷感。就如同那首歌中唱的那樣,“時光一去永不回,讓我跟往事干杯”。
第一次知道弟弟的病情是我剛從部隊退伍、興沖沖從幾千里之外的福建奔回四川的時候。家越來越近,我一路上腦子里想著的盡是幾年未見的親人和對新生活的種種憧憬。臨近家門心情格外激動,以至于把長得有些像母親的鄰居錯叫成媽媽,讓那女人臉紅了又紅。我第一個見到的親人便是弟弟,他已經長成了一個英俊的少年,只是臉色非常不好。他正和母親一塊往外走,看見我時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睛瞬間有了些光彩,靦腆地叫了我一聲“哥哥”,嘴角流露出不自然的微笑后又迅速恢復了原樣。母親也驚喜地叫著我的小名。等他們走遠,父親告訴我說他們是去精神病院,我還以為母親的病又犯了。父親卻說,“是你弟弟”。這話簡直是晴天霹靂,讓我目瞪口呆。我說:“這,這,這怎么可能呢?”父親長長嘆了口氣說,“你回來就好了”。父親那時不過五十歲左右,頭發卻差不多全白了。我離家也不過三年,父親卻老成了這樣。
時間真像是場噩夢。三年前我在江西一個叫萬安的小縣城高中畢業,幾分的差距把我擋在大學門外。父親和我商量是繼續復讀來年再考,還是去當兵。我想既然老天不給一個機會讓我繼續深造,還是去當兵吧。母親的病多年來讓我們一家心力交瘁,我選擇了逃避,而將難題留給了父親。穿上軍裝將要遠行的那天,父親、母親、弟弟和我一起在家門口合影留念。陽光下我們一家人好像都很開心。父親背著手,慈祥地望著前方,一臉寬慰的神情。母親也滿是笑容,看不出精神有什么異常。弟弟像一朵燦爛的花,正在含苞欲放。我懷抱著可愛的小花貓,對未來充滿著渴望。那張照片以我家為背景,紅磚青瓦,門前我家的小菜園郁郁蔥蔥、生機勃勃。在離開家的那一刻,我回過頭去,父親佝僂著身子站在陽光下望著我,風吹起他有些花白的頭發。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回過那個萬安城邊的小家。
父親說:“回到四川后,你弟弟慢慢變得不合群,對父母態度冷淡,生活懶散,常常獨自發笑,行為怪異,整天沉溺在幻想之中。到醫院一檢查,已是青春性精神病的早期。唉……你回來就好了。”父親又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下去。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我極力想忍住,家里最需要我的時候,我卻選擇了逃避,我他媽的真不是個東西。
2
回想起父親住院的頭天晚上,我正在幾千里之外的異鄉打工。半夜了我卻突然想出去走走。深夜樓道里靜得嚇人,外面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雨絲,慘黃的燈光把我的影子拖得很長很淡,雨和著風打在臉上,冷風吹來,我打了個寒戰,冥冥中有種預感:家里可能出事了。
見到我回來父親顯得很高興。父親那時全身枯黃,連眼球都變成了黃色。他安慰我說只是肝堵塞,過幾天動了手術就好了,沒什么大不了的:還和我東拉西扯地聊著天,說著說著就掏出個信封,說家里的存款、債券等等都詳寫在里面,叫我小心收好,萬一在手術臺上下不來,也好有個安排。這些話讓我頓時一驚。父親是個心細而且處事謹慎的人,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有此安排的。父親的話讓我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
值班的醫生請我一個人到辦公室去一下,讓我更加懷疑父親的病情。一進辦公室我就問:“我父親是不是得了癌癥?”醫生一愣說:“你怎么知道?”天吶!醫生的話讓我的心沉了下去。父親的癌癥已到晚期,并且是最不好治的腺頭癌。我的腦袋昏沉沉的,傻呼呼地問:“手術后會好嗎?”醫生說:“情況好的話,再活三個月到半年應該沒什么問題,再多就不好說了。”又說,“情況不好的話,”醫生把話停了下來,幫我把煙點燃,“如果切除不下來的話,時間就更短,甚至有可能下不來手術臺。”醫生的話讓我倒吸了幾口涼氣。我問:“我父親知道了嗎?”醫生說:“就這點職業道德還是有的,你盡管放心。”我說:“請你把辦公室里的住院標簽另外寫個什么病吧。我父親這人心細,千萬不要讓他知道。以后有什么用得著兄弟幫忙的事盡管說。”
我穩定好情緒后才回到病房。父親問:“醫生跟你說什么?”我說:“商量手術的事。”父親問:“醫生怎么說?”我說:“醫生說動了手術就好了。”父親“哦”了一聲沒再說話。手術前一天晚上,父親把我叫到床前,從懷里掏出兩千元錢,叫我送給主刀醫生。我說:“沒有必要吧?”父親說:“你懂什么?”我說:“真要送的話,我這有錢。”父親說:“你的錢留著自己用吧。”父親遞給我的錢還帶著他的體溫,被我握在手里慢慢涼了下去。我知道手術是父親活下去的希望,主刀的醫生是這個希望的關鍵,而錢則是希望的保證。我不敢怠慢,找到主刀的醫生,他卻怎么也不收,只說手術后再說吧。也許父親的病太嚴重了,手術中萬一有個好歹,他也不好交代。
也是那天晚上,我被醫生請到辦公室。叫我在手術通知書上簽字。我提起筆來像有千斤重,名字似乎也不會寫了,大腦一片空白。筆被我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手術通知單就像一張判決書,決定著父親的生死。那個時刻我真的感到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桌上那張薄薄的紙。我慢慢拿起筆,一筆一劃機械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父親真的是到了鬼門關。從手術臺下來,醫生告訴我父親的腫瘤被血管包纏著無法切除,只能做了膽引流的手術,還拍拍我的肩說:“想開點,人生就是這么回事。他想吃什么就盡可能滿足他。”我知道父親真的來日不多了。父親手術后表面上恢復得很好,身上的黃色也慢慢沒了,很高興,有了一種重生的感覺。手術后他住在醫院里生活不方便,家里又有母親和弟弟兩個病人,沒辦法靜養。我就為他在外租了一套兩居室,請了一個遠房的阿姨來照顧他。父親偶爾會出去走走,曬曬太陽,有時還喝一點酒,甚至還回了趟老家,提前過了六十八歲生日。也許那時父親對自已的病情已有了某種預感。他說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數,又說其實再活幾年他就滿足了。我扶著父親躺下,給他蓋好被子,出來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多年以前,父親為了我們兄弟而轉業回到四川。不知道什么原因沒有回到老家重慶,而是到離重慶兩百多公里遠的C市報到。C市與重慶根本沒有什么可比性,這件事讓弟弟和我抱怨了很久。后來我在北京去看望父親當年的老戰友,才知道錯怪了父親。以父親當時的條件,回重慶絕對沒有任何問題。但母親因為身患精神疾病被很多單位拒絕。C市那時急需父親這種人才,才沒在母親這個問題多作計較。
結束戎馬生涯后父親回到地方工作。母親的病時好時壞,弟弟的病那個時候也有了苗頭。每個星期天弟弟不用上學的時候,中午吃飯時父親就要把藥搗成粉,悄悄放在弟弟碗里,還到處搜集一些偏方,哄著弟弟服下。但弟弟的病情似乎卻越來越嚴重。我覺得精神病的治療不應該是這么簡單,悄悄地翻了翻這方面的醫書,才知道無論是用中藥還是西藥治療精神病都是無法根治的。這個結果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頭爬上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我勸父親早點把弟弟送去醫院進行治療,但父親堅決不同意。家庭的原因讓父親顯得越發苦悶,明顯老了許多,常常對我莫名其妙地發火。我那時雖已成年卻還不太懂事,有時免不了頂撞幾句。現在想想真是太不應該。母親和弟弟都有病,父親不可能跟他們進行交流,為人之子我應該理解。父親本可多活幾年,看著我這個健康的兒子結婚生子,時不時幾個老友一起喝上幾盅,抱著孫子出門走走,享受天倫之樂。這些想法時常在我腦里打轉,可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決定辭去在異鄉收入豐厚的工作,回川照顧父親。然而家中的開銷太大,我又不得不應聘到離家兩百多公里的成都,掙些錢補貼家用。可這樣又不能照顧好父親。親情和金錢考驗著我,讓我左右為難。還好老天保佑,經過我的努力,在離家幾十公里的地方開發出幾家新客戶。我便常常打著出差的幌子回家探望父親。這樣幾頭奔波搞得我身心極度疲憊。
父親每次見我回來都很高興。他原來做得一手好菜,然而此時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只能指揮著那位阿姨做這做那。我在飲食上的很多習慣,父親了如指掌,這些我暗暗吃驚。父親許多菜己不能吃了,剩下能吃的又吃不了多少,吃飯時,他就坐在桌邊看著我們吃喝。我只能借洗臉的機會悄悄抹去眼淚。飯后我打來熱水幫父親燙腳,當雙手輕輕觸摸到父親有些蒼老的腳時,我抬頭看了看他熟悉的雙眼,格外溫暖而慈祥。父親的腳上有太多的老繭,指甲也灰黃,我捧住父親的腳放在自己的腿上,幫他把長長的指甲剪去,笨手笨腳地做完這些事,又陪父親說了會兒話,然后扶他上床。關上燈后,夜色一下將臉色蒼白的父親埋在了黑暗中。父親這輩子無私地為家人傾注了整個身心,但我卻無法報答這沉甸甸的愛。在父親時日不多的時間里,我還能為父親做些什么?
父親骨子里流露著對生的強烈渴望,但面對死亡似乎也很坦然。他總說順其自然。也許正因如此,父親一次次讓醫生們吃驚,從三個月、半年到一年,父親仍活得好好的。醫生都說是個奇跡。然而畢竟大限將至,父親越來越消瘦,變得弱不禁風,從前的風采早已消盡,看了讓人難受。他那段時間喜歡在陽臺上曬曬太陽。阿姨細心地把陽臺上的窗關上,給父親拿張毯子蓋好,放些父親喜歡的佛教音樂,陽光下的父親顯得格外安詳,瞇著眼享受這來日不多的陽光。人生苦短,我想父親這輩子真是太不容易!
父親在他生命將到終點的時候格外關心我的婚姻大事,在別人介紹的女孩中幫我挑了一個,臉圓圓的,大學生,還是個黨員,一看就知道是個賢妻良母。我對她沒什么感覺,答應和她見面,實在是順父親的意。父親在我面前說盡這女孩的好話,又問我的意見。我卻不愿答應下來。我這種態度讓父親憂心忡忡。父親那種年齡,早該是抱上孫子的人。后來我違心地答應了下來。這讓父親松了口氣。也許是心里覺得可以面對列祖列宗了,沒過幾天他就走了。
3
父親去世的頭天,我不得不回成都處理公務。那段時間父親的病情日益惡化,我的離開顯得極不近情理。我反反復復問醫生,醫生也反反復復告訴我,父親還能拖上一段時間。臨走的時候我去和父親告別。父親躺在床上,清亮的藥液從吊瓶一滴一滴地注進他的手臂。父親已瘦得皮包骨,吃不進東西,喝水也困難,全靠藥液維持生命,手臂上全是針眼。父親望著我,嘴角動了動,似乎有什么要說但又說不出來,只是緩緩抬起手來揮了揮,看得出來他很痛苦。多年以后父親向我揮手的這一幕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里,也許那時父親已預知自己時日不多,用這種方式在和他心愛的兒子告別。
果然,第二天父親就不行了。朋友打電話告訴我時,我只覺頭“轟”地一下像要炸開了似的,腳下一軟,大腦一片空白。雖說早有心理準備,但這消息還是讓我像掉進冰窟一樣。那天,父親用最后一絲力氣握著我的手,仿佛要把他生命最后的一點點熱傳遞給我,就像三十多年前他給了我生命一樣。他已說不出話來,只是看著我,眼睛慢慢變得寧靜簡單。父親神態安詳,就像剛剛睡著了一樣,他帶著遺憾走了。他的手在我手里慢慢涼了,我的心也沉了下去。望著父親,我的淚水無聲地滑過面頰。父親真的走了,從此陰陽兩界。從那刻開始,我們家“改朝換代”,我成了“家長”。這種變化讓我很傷感,然而這是命運的安排,我無法左右。
父親出殯那天,空中一直有只雄鷹在靈車上空久久盤旋。此時天空晴朗,高高的天上,鷹成了一道風景。而為父親送行的車隊,是另一種風景。仰頭望天,無邊無際,遠方一絲炊煙也從山那邊升起。鷹在我視野里久久盤旋后,慢慢向遠方飛去,時'隱時現。我的心一陣陣發痛,似乎和它一起飛遠。此時,我感到一滴一滴淚珠滑出眼眶。
父親的遺像被我緊緊抱在懷里,他面帶微笑,臉上看不出幾十年來被生活重壓的痕跡。這張照片是父親去世的當天,我翻箱倒柜從家里所有相冊中東選西選挑出來的。母親在旁說這是父親最喜歡的一張;這話令我鼻尖一陣發酸。從父親留在這張照片后面的日期來看析,那時弟弟及母親的病已經非常嚴重,我卻常常很晚回家甚至不回家。父親不在以后,有一天我遇到我家鄰居,他告訴我父親曾對他說這個家哪里還像個家哦!那位鄰居一邊說眼里一邊露出了責備的目光。我當時真恨不得地下有條縫好鉆進去。的確,家對我這樣如浮萍一樣飄的人來說,溫暖卻無法親近,只存在越飄越遠的記憶中。
父親去世的事我當時沒敢告訴母親。隨著母親病情的加重,她早把父親視為敵人,夫妻之間已沒什么感情可言。最后還是大伯吞吞吐吐地告訴她,說父親已經不在人世。母親一句話沒說就掉下了眼淚。
父親走后的許多個夜晚我都不能入眠,煙頭扔得滿地都是,在不成章節的記憶中回憶他。父親的家也曾是一個殷實的大家庭,但到了父親這代已家道中落。父親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妹妹,一家人的日子過得相當艱難。父親和我的伯伯靠親朋好友東一點西一點的資助,每天天不亮就帶著簡單的干糧,披星戴月走很遠的路趕去學校。大學畢業以后,父親被分配到了灌縣,在岷江邊一個叫映秀灣的大山溝里修水電站。工作后一點微薄的薪水還得接濟家里。
很長一段時間,我甚至連父母親確切的年齡都不清楚。只是從父親的老戰友口里知道,父親大概三十歲才經別人介紹和漂亮的母親匆忙地結了婚。母親性格善良活潑,喜歡大聲說話,平時還能彈彈風琴唱唱歌。然而我們這個家從一開始就處于一種分裂狀態。那時父親因國防需要已經改成基建工程兵,被派到河北省遷西縣修建潘家口水庫,常年奔波在工地上,無暇顧及我們。我很小就被奶奶帶在身邊,一會兒在重慶跟著伯伯,一會兒在云南跟著姑姑。母親因為還不夠隨軍的條件,帶著弟弟在灌縣一個偏僻山區教書度日。對于童年的我和弟弟來說,父愛和母愛是殘缺不全的。而高中畢業后我當兵去了福建,母親被送回川東老家養病,弟弟在重慶親戚家讀書,父親仍留在江西,一家四口四處而居。什么是家真的已無法談起。我對這個問題非常敏感。有次女友無意說我從小缺愛,那話像一把穿心的匕首,讓我至今仍耿耿于懷。延續至今,我最大的悲情是親人們在身體和精神上的永遠分離。父親長眠地下,已成遙遠的記憶,母親在C市住進精神病院,弟弟在北京安定醫院接受精神治療,這種情況意味著這個家的破滅已無法阻止。這如夢的人生竟是這么殘酷!
父親入土時,我跪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頭叩在地上的瞬間,我感覺自己的一部分也留在了那里。父親你已經徹底解脫了,可我該怎么辦呢?
4
弟弟和我聯系一般都是在月底。凡是北京的區號出現,我不管在做什么,都要立即起來找電話。弟弟到北京后,每個月都需要我寄錢保障基本生活。北京乃首都,吃的住的都不便宜。弟弟從小受父母親寵愛,獨立生活能力極差,加上病情嚴重根本沒辦法和別人相處,就用六百塊錢一個月的房租在招待所包了一間房,剩余的錢只能勉強維持最基本的生活。
剛開始我每個月一次性把錢寄給弟弟。但他往往十幾天后又打電話來要錢。我問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知道病情已讓弟弟失去自控能力,這以后便每個月分兩次給他寄錢。可即使這樣我每個月依然會接到他打來的求援電話。弟弟是個毫無獨立生存能力的病人,我很害怕因為我的閃失讓他出點什么事,這可開不得任何玩笑。記得有一次該給弟弟寄錢時臨時有點事走不開,托了個朋友幫忙,朋友卻粗心大意地把地址寫錯了。我發現之后趕忙去更改,過了幾天弟弟打電話來說他沒收到匯款,我先是安慰他說就這一兩天,過后想一想還是小心為妙,又重新匯了錢出去。
弟弟第二次打電話來時,我剛收到第一次匯款的退單。弟弟說我不管他,他只有去討飯了。這話讓我腿肚子發軟,心里一陣陣發緊,趕忙教他找同一旅社的人多少借點應付一下。弟弟沉默了一陣后說要我幫他說。我聽見他給旁人說我哥哥想跟你說話。弟弟有病以后和我漸漸疏遠,每次只是直呼我的名字。現在突然聽到他叫“哥哥”兩字,我心中一熱。弟弟的病情莫非有了好轉?
那家旅社管事的是個女的,說話很溫柔。她說弟弟已欠了好多天的房錢。我“大姐,大姐”地直說好話。畢竟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她遲疑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讓弟弟把身份證押在她那里。弟弟拿過電話說:“肯定又有人搞鬼,每次你寄的錢都要晚很久才能收到。上次我在另一家旅館也是這樣,我幾天沒有交房費,看店的小子把我的東西丟在外面。外面正是大雪紛飛,我身無分文,往哪里走呢?那小子說我不管這些。我給他說北京誰誰誰是我親戚,那小子說這些我聽得多了,一點也不買賬。這時郵局才派人把錢送到。那小子見錢眼開,說有錢什么都好說,又把我的東西搬回去,可我受盡了侮辱,這幫王八蛋!”我靜靜聽他發泄了一陣,放下電話才發現三九天我卻出了一頭大汗。那之后我每天幾個電話打到北京,直到弟弟收到錢后才松了口氣。以后再寄錢時不管有多忙,我都要親自去辦,并反復核對地址。除此之外,弟弟從不主動和我聯系。
弟弟北上京城是在父親去世前一個月的。那時我既要照顧處于重病中的父親,還要照顧母親,更要顧著剛從精神病院出來的弟弟,整天頭昏腦漲的。弟弟整天和我鬧著要到北京去追求他的夢想,我都沒有同意。但弟弟悄悄撬開父親的抽屜,拿了放在里面的幾千元錢,還在抽屜里給父母留了紙條,說是暫借這錢,以后要加倍奉還等等。我哭笑不得。父親到另一個世界報到時,弟弟也沒有回來。當我告訴他父親走了的消息時,他只是在電話里平靜地說:“爸爸不在了——嗎?”聲音遲緩,斷斷續續,充滿懷疑,然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后電話那端一陣沉默,在嘈雜的人聲車聲中,我不知他是否在輕輕地啜泣。
弟弟和我的童年正是國民經濟困難時期,大院里一幫小伙伴玩耍時無非是打彈子、扇煙盒、捏泥人、斗雞或打群架。最高興的時候也不過是遠方的父親捎來小人書。我讀初中時母親到了部隊子弟校教書,父母才結束了長期兩地分居的狀態,全家人終于聚在一起,那時父親已是某部隊的部門領導。我和弟弟背著書包高高興興地上學,沒有顧慮和憂傷。特別是弟弟,每年都是班干部及三好生,家里墻上貼的都是他各式各樣的獎狀。
父親上班的地方離家很遠,常常早出晚歸。現在他晚上回來可吃上熱氣騰騰的飯菜,親情融融,一切都該圓滿的時候,家卻因母親的病再也不像個家了。到現在,我也不清楚母親的病因何而起。只是隱隱約約知道母親好像在“文革”期間受了什么刺激。母親的病來得很突然。我記得那天我和弟弟在家埋頭看書,母親一邊把自已關在里屋磨著菜刀,一邊喃喃自語要革誰的命。我和弟弟從書中抬起頭來,你看我我看你,還以為她要殺我們養的那只大公雞。那陣在部隊子弟間興起一股斗雞熱,我們兄弟養的那只大公雞十分兇狠,為我們贏得了很多快樂。我和弟弟趕忙跑出去把大公雞趕得遠遠的,回到家剛松了口氣,就見母親從里面提個包出來,板著臉往外走。她經過大公雞時看也不看一眼,那她拿著刀去干什么呢?
我和弟弟手足無措,最后還是弟弟說:“哥哥我們跟去看看吧。”我倆才慌慌張張悄悄地跟著母親。母親七拐八拐走進一幢房子,進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下,嚇得我和弟弟趕忙躲閃。好一會兒母親才出來,房子里沒傳出慘叫聲。我和弟弟松了口氣。回到家,母親沒有像往常那樣開始做飯。看看時間已晚,我笨手笨腳第一次開始做飯。天黑以后父親才回來。我說媽媽病了,父親“哦”了一聲,進去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母親,出來后表揚我會幫大人做事了。吃完了飯父親看他的報紙,我和弟弟聽著收音機,家里好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但從此以后,母親時斷時續地發病,經常在屋外大吵大鬧。我和弟弟都是自尊心極強且很愛面子的人,母親的病讓我們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別人都在指指點點,眼里充滿鄙視的目光,當面背后說我們是瘋子的兒子,好像我們也是瘋子,讓我們抬不起頭。
這種童年留下的記憶對我和弟弟一生來說都很殘酷。心靈深處好像永遠都有一處不可愈合的傷口。弟弟本來就生性膽小害羞,他受不了別人鄙視的目光,放了學就呆在家里看書,性格越來越孤僻。母親每次在外吵鬧,弟弟從不說話,裝作沒事發生。我不知道那時的弟弟內心受著怎樣的煎熬。
我們像是突然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覓不到溫暖的家。這讓我們看著那些在母親面前曬著午后陽光的所有孩子都莫名自卑。潛意識里我們以為自己是有罪的,不該來到這個世界。然而我比弟弟幸運。母親紊亂的腦電波是這個世上最糟糕的信息,那些糟糕的信息傳給了弟弟,而將我關在門外。我還知道自己是誰,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而弟弟己完全迷失,他就像是錯把秋天當成春天而流落塵世的種子,靈魂注定比身體還冷,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弟弟成了那個年代的犧牲品,新的網絡時代的來臨依然無法讓他平靜,本能的恐懼使他的病情更加惡化。我們的不幸對這個世界來說微不足道,但對這個家而言卻如末日來臨一樣。
我不知道冬日的北京,弟弟站在寒風里在想些什么。反正我聲音哽咽,臉上滿是淚水。父親去世,如山塌下來。以前有父親在,家里因為母親和弟弟的疾病而造成的壓力我還感覺不到什么。而這些壓力因為父親的離去仿佛一夜之間從天而降,讓我一時手足無措。現在弟弟每月需要我寄錢維持生活,還有一個不太懂事的女友正在讀大學。母親年紀已大且體弱多病,長年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也不相信任何人。而我長年在外奔波,顧得了這頭又顧不了那頭。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才好。這樣看來父親去世那天,我就成為我弟弟的“父親”,他成了我的“兒子”。這種感覺讓我撕心裂肺似地難受。
5
父親去世后我也混進了魯迅文學院,這有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弟弟在北京居無定所,很難想象他那種狀態的人能在北京混出個什么名堂。他是一個孤獨的斗士,只跟內心的自己戰斗。在我尚未決定去魯院讀書時,給弟弟打電話過去,又是那個大姐接的。她說弟弟好像不太正常,這話讓我的心里一陣狂跳。我從來就害怕弟弟的病被人知道,更何況在人生地不熟的異地,這樣要惹很多麻煩。我說弟弟以前是個詩人,有點憂郁癥而已。她說這段時間他經常對著鏡子自言自語,老愛呆在房間里不出門,時不時在走廊里吵鬧說別人如何整他。讓我不能把他扔在這里不管等等。我說我給他寄了不少錢。她說光寄錢不能解決問題,我最好去一趟:又說他住的是地下室沒有窗戶,一個人在里面住著,大家都不放心,每天打掃衛生的時候都要叫他,看看有什么事沒有,讓我快去一趟。我“嗯嗯”地應著放下電話。
第二天我不放心又打電話過去。還是那位大姐接的。她說弟弟不在,弟弟隔壁的人想跟我說話。電話那頭聽聲音是個北方漢子,他也告訴我說弟弟最近不太正常,說弟弟現在最需要的是親情和關懷,弟弟每天吃得很少,營養不良,瘦得跟柴似的。北方漢子說:聽你弟弟說父親去世了,你是他哥哥,一定要盡快想辦法,要不你弟弟就毀了。我嘴里“好,好”地應著,記不清楚什么時候放下了電話。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窗外陽光明媚。沒有了寒風的侵蝕,春日的暖陽本該讓人心情舒暢,可春天對我來說卻象征著痛苦。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卻也是發病的季節。我日日夜夜祈求老天慈悲為懷,至少讓我的母親和弟弟得到寬恕,他們沒有一點過錯。春天就這樣讓我徹夜難眠心情煩躁,我感到花樣的年華正在流逝。
去北京的第二個理由是多年前我看過幾天曹雪芹、羅貫中、弗洛依德、卡夫卡和北島等等,腦袋一熱就開始奮力寫詩。夜里燈下伏筆,白天四處投稿,卻總被退稿。之后回到成都靠著以前那點文學底子,投靠了一個從前的哥們,編些雜七雜八的書掙點銀子。我知道我那個哥們在魯院混了一年,回來就升成一家雜志社副主編,到處講課改稿掙外快。我也想這樣,于是匯了報名費。
來北京前我只告訴弟弟說有點事要到北京辦,弟弟非常警惕地問我是不是因為他。
弟弟懷疑我是有原因的,在家時他曾兩次被我騙到精神病院進行治療。第一次是我辭職去北海前。那時他整天在家吵吵鬧鬧,說有人給他飯里、水里下毒,就是吃肉他也要反復地看反復地嗅,疑心重重地說這肉怎么沒有皮等等。有時我都吃上了,他卻攔著我壓低聲音說這肉有問題。他用了幾天時間把家里所有電器拆開檢查有沒有安裝竊聽器,甚至還想把墻也拆了,幸好被我及時制止。他說墻里有放射性物質在慢慢侵蝕著他的生命,他翻著醫書懷疑自己得了多種疾病,而這一切都是某個集團扼殺天才的陰謀。他告訴我說某年某月某日某時他在某條街上遇到某個如花似玉的純情少女,他們偶然對視了一眼彼此就深深相愛。弟弟從此茶不思飯不想整天跑到他們相遇的地方守候愛情,一天一天一月一月,那少女卻再沒出現。弟弟整日在那里徘徊,那少女成了他活著的理由。他甚至隨身帶刀,對我說他預感到她可能有危險,因為有人要破壞他們的幸福。他一年一年地等待,一年一年地失望。有一天他告訴我她懷了孕,外面行人甚至新聞媒體都在造謠,含沙射影說是他干的。“卑鄙無恥!”弟弟跟我說時揮著那把刀,“我要殺了他們!”他眼里有些東西讓我害怕。弟弟說那女孩家里從未想過讓她結婚,那女孩還有兩個妹妹和她長得幾乎—樣,她家里說可以讓他選一個,這肯定是又一個陰謀。他說那女孩兒已被轉移,很有可能已被UPO接走。弟弟說這話時仰望天空流著淚,他說她一定會回來,他相信愛的力量是神圣偉大的,可以戰勝一切邪惡。又有—天他告訴我已調查清楚女孩子的父親就是迫害他的頭領,跟蹤我們家已經多年。他說我也有危險,不過他會保護我。弟弟將刀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姿勢優美得像古羅馬時代的騎士。
諸如此類的故事我聽了許多。醫生建議讓弟弟住院治療,我卻再三猶豫。弟弟那時風華正茂,以后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這種事情張揚出去對他的將來影響不堪設想。可我將南下北海,父親己年老體衰,還要照顧神經也有問題的母親,再讓弟弟整天這么鬧著而永無寧日真是可憐。我在理智與情感的漩渦中掙扎徘徊,終于理智還是占了上風,我咬著牙下了決心。正好那幾天弟弟懷疑自己肺部有病,查看了醫書后說有癌的征兆。城郊部隊醫院里一個神經科醫生是我哥們,我找到他把每個細節都商量好后,就帶著弟弟說去檢查檢查。我們直接來到精神科病房。身后的鐵門“咚”一聲關上時,弟弟有些警惕,問怎么回事。我說這里住了些犯了軍紀的病人。弟弟聽了皺了皺眉頭。我那個哥們東拉西扯和弟弟聊著天,讓弟弟高度的警惕性慢慢消去。我哥們說檢查前要先打一針觀察觀察。其實那是支鎮靜劑,以防止弟弟萬一的打鬧。弟弟聽話地伸出胳膊。藥性將要發作時我哥們使了個眼色,我給弟弟說我出去一下。弟弟仿佛明白了什么,也起身跟著我。在鐵門前他被幾個身強體壯的護士拉住。弟弟一邊掙扎一邊大聲叫我“哥哥、哥哥”。我不敢回頭,硬著心腸往前走,腿像灌了鉛似的沉重。好遠還聽到弟弟拍打鐵門撕心裂肺地喊我“哥哥!哥哥!”的聲音,那聲音撕著我的耳膜。多年后想起那一幕,我心里仍然非常非常地難受。
第二次是父親病得已經很嚴重了,弟弟在家一次次地和我及母親吵鬧。我實在是支撐不住了。正好那幾天弟弟鬧著要去北京找我要錢。我悄悄地聯系好醫院,由醫院派出兩個人和一輛車,然后叫弟弟跟我去拿錢。把弟弟送上車后,我找了個借口下車。弟弟又仿佛知道了什么,也要跟著我下車,但醫生拉住了他。我又聽到弟弟拍打車門撕心裂肺地喊我“哥哥!哥哥!”的聲音。那聲音和第一次相比好像更加猛烈地撕著我的耳膜。我止不住淚水滿面。弟弟啊,弟弟,請你原諒我這個做哥哥的萬般無奈吧。
我對弟弟的情感世界知之甚少。弟弟從小模樣俊俏得像個姑娘,阿姨們都喜歡他親他夸他,說這小子長大了一定會迷死不少姑娘。更有父親的同事開玩笑說長大了給他家當女婿,父親只是笑笑。弟弟長大后驗證了小時候阿姨們的話,有很多女孩喜歡他。那時我家川流不息來過很多純情的少女,有他的同學、我家的鄰居、父母同事的女兒,甚至還有我這個哥哥的女友們。千篇一律來借書。弟弟的書真是多,父母及我給他的零花錢都被送給了書店。父親專門給他做了兩個高大的書架,讓那些書神氣地站在上面接受目光的崇拜。那么多少女像蝴蝶一樣在家里來來往往,可我并沒有看出弟弟對她們中的哪個有好感。
春去冬來又春去冬來,弟弟的書越來越多,來借書的女孩卻慢慢少了。我曾含蓄地提醒弟弟是不是可以考慮一下。弟弟鼻子里“哼”了一聲,嘴角咧了咧就埋頭看他的書,搞得我倒很尷尬。但有一天,從下午開始我就注意到弟弟坐立不安地在房里走來走去。晚上,他匆匆扒拉了幾口飯就慌慌張張出去了。那陣弟弟的病情還不明顯,可我還是很緊張,悄悄跟了出去。弟弟走到一個樹林邊東張西望,這時從林子里閃出一個女孩,弟弟和她坐了一會兒,不知在說什么,又突然扭頭就走,也不理那女孩在后喊他。回到家,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似地走進他房里。弟弟正在埋頭寫著什么,見我進來有些驚慌地把寫的東西遮住。我說我拿本書看看。
后來我偷偷看過弟弟寫的東西,文字零零碎碎東一段西一句,我費了好大勁才讀懂個大概。那個女孩叫什么冰,我姑且叫她“冰兒”。弟弟用了很多筆墨描寫冰兒清純美麗的外貌。冰兒坐在弟弟前面看著弟弟時,弟弟不用抬頭就知道是誰。那一頭長長的黑發會讓弟弟在有些無聊的課堂上神思。冰兒也喜歡文學,但從未到我家來過,書都是弟弟一本一本地帶給她。弟弟一般不吃早飯,冰兒時不時悄悄拿個熟雞蛋給他。然而涉及到他們情感部分的字全是些符號。這也許是我所知道的弟弟讀書時唯一的情感生活,不知什么原因無疾而終。
后來弟弟去成都一家雜志社當了一段時間臨時的詩歌編輯。當時編輯部有個打雜的女孩被弟弟英俊的外表和美麗的詩歌所打動,對弟弟產生了好感。我有個哥們當時也在編輯部,對弟弟的情況有所了解,很側面地給那個小女孩說了弟弟的情況。但那女孩好像一點也不在乎,說她就是喜歡弟弟身上那種憂郁的詩人氣質。她的主動讓弟弟驚惶失措,最后以逃離成都而告終。我那位哥們事后說真是太可惜了。
6
我站在魯院門口,望著魯迅先生昂著頭很酷的像,一瞬間百感交集。多年前弟弟最向往的地方之一就在眼前,可他終究沒能成行。那種美好卻痛苦的記憶不知是否還留在他腦里。巴爾扎克說過:“苦難,對天才是一塊墊腳石……對于弱者是一個萬丈深淵。”然而苦難這塊墊腳石沒有讓弟弟成為天才,卻讓他落入了深淵。而我則已頭昏目眩顫巍危地站在懸崖邊上。日子一天天這么熬著,什么時候是個盡頭?我從煙盒里掏出三根香煙叼在嘴里點燃,然后畢恭畢敬地握在手心,看著青煙裊裊升起,魯迅先生的臉仿佛也柔和了許多。我在魯院門口呼吸著清早北京城的空氣,看著太陽慢慢升起,像一千零一夜里的阿里巴巴那樣,虔誠地站在藏著寶貝的山洞前,滿懷希望等到學校開門。
弟弟和我已幾年未見面,我不知他這幾年的變化。胖了?瘦了?衣服臟不臟?我多次拿起電話又多次放下,想見他卻又怕見他,怕見他更想見他,這種想法折磨著我徹夜難眠,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電話號碼我終于還是撥出去了,等待的時候心怦怦直跳著,甚至希望聽到占線的聲音。我也害怕面對弟弟。等待中終于聽到弟弟散漫但充滿睡意的聲音。弟弟大概又是整夜噩夢不斷,這個夢已做了多年并且以后還將繼續下去,它深深潛進弟弟的靈魂摧毀著他的意志,不達目的決不甘心。陽光燦爛中我告訴弟弟我來北京了。透過弟弟嘶啞的聲音,我仿佛感到弟弟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像一個亡命天涯的案犯深居簡出,卻突然發現警察出現在眼前一樣。
我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穩住弟弟不安的情緒。我說:“這個月的錢要不要我給你送過去?”弟弟堅決不同意,說話的語氣充滿恐懼緊張。他說:“還是像原來那樣寄過來吧。”我不敢再堅持下去。弟弟現在是驚弓之鳥,稍有驚嚇一定會遠走高飛。弟弟又說:“我最近就要出去,先到香港再到好萊塢,那邊等我去簽約。去了就會先給我幾百萬。你要在北京發展就在北京給你買房,要回四川就在四川給你買房,再給你配一輛車,你把老媽照顧好就行了。”聽著這些話我的手輕輕抖動了起來。
弟弟告訴我說剛到北京的時候,旅館的開水根本沒法喝,有人往里面下毒。他得坐車跑很遠的地方買瓶裝水,這些都得花不少的錢。后來還是上面有人發了話,他才能喝上自來水。整整一個冬天,外面大雪紛飛,渴了也只能喝涼水。我曾目睹過很多和我類似的辛酸家庭,他們被家里的病人弄得一貧如洗、流離失所甚至家破人亡。這幾年我四處奔波,絞盡腦汁想著如何多掙點錢,好維持這個家。錢右手接過來左手遞出去,我成了郵局的常客。只有在酒后才想得起我也曾經是個詩人,寫過那些美麗的句子。弟弟在電話里教訓我別那么銅臭,我聽了只有苦笑,無法告訴他這幾年我是多么的辛苦狼狽,也無法告訴他我已經欠下一身債務。我整天戴著帽子,帽檐壓得低低的,出門時東張西望、躲躲閃閃,總害怕遇見債主,有時甚至只是面孔相似都讓我奪路而逃。我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維和他溝通,只能忍受這一切,誰叫我是他哥哥呢?
弟弟在電話里咆哮,他那些關于命運前途的種種計劃讓我頭昏腦漲,腦袋一陣陣發麻。我把話筒拿得離耳朵遠遠的,抽著煙看路上的行人。我們像是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弟弟的話我不敢多聽更不敢多想。盡管話筒離耳朵很遠,我還是能聽到弟弟煩躁的聲音。這個世界讓他產生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對社會而言他已是一個遺棄兒,他內心的世界早已對世人封閉。茫茫人海中他還有哥哥這個忠實的聽眾讓他宣泄。弟弟像決堤的洪水,一瀉千里滔滔不絕地說著,然后“啪”地一聲掛上了電話。
好幾天我沒再和弟弟聯系,錢也沒寄出去。我真的好想見見他,約他吃飯和他好好聊聊,看看他這幾年到底有些什么變化。可弟弟又不讓我見他,怎么辦呢?幾天后弟弟又和我聯系,他說他已無分文。我靈機一動說我明天才能收到別人給我的匯款。第二天我給弟弟打了電話說馬上把錢給他匯出,我知道他等不了這幾天。果然,弟弟問我要幾天時間。我說四天左右吧,弟弟在電話那頭沉默著;我說要快的話只有我給你送去,弟弟在電話那頭繼續沉默;我說我到北京真的與你無關,你約個地方吧,弟弟終于在電話里說好吧。弟弟和我約在雍和宮地鐵站口。我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在信封里裝了一千二百塊錢。我在商場給弟弟買了雙騎士鞋,幾百塊錢的價格讓我猶豫了幾下,小姐告訴我這鞋是全牛皮的,可以穿很久冬天特別暖和,我點了點頭說你開票吧。
在雍和宮地鐵站下車的時候,我的心“咚咚”地像打鼓一樣。這種感覺只是在父親去世時有過。我不知道幾年未見的弟弟到底變成了什么樣子。一步一步往上走,老遠就看見,弟弟站在門口。他站在那一動不動任風吹著,我叫了—下他,他回過頭來,我突然覺得眼里有些潮濕。弟弟比以前更瘦了,眼神更加憂郁。他朝我兩邊看了看確信是我一個人之后點了點頭。此時北京已是寒風凜凜,他穿的衣服很薄,皮鞋和褲子也臟兮兮的。我嘆了口氣,彎下腰給他把新鞋換上,幫他系好鞋帶。弟弟看著我,眼里似乎有了一絲溫情。我拉了拉弟弟的手,他的手冰涼冰涼的,臉色也特別不好,—看就是長期失眠的結果。我問他還抽不抽煙,他點了點頭。我說把它戒了吧,對你身體有好處,省點錢買東西吃也好,我現在也不能多給你錢,弟弟又點了點頭。弟弟問我結婚了沒有,說年紀也不小了該考慮了,還問我去過王府井步行街沒,那里有喝咖啡的地方,我們去看看吧。我也點了點頭,還得去給弟弟買點衣服。
下到地鐵站里,等車的時候弟弟顯得非常不安,那時正是下班高峰,形形色色來來往往的人多極了。弟弟臉色突然一變說:“我不去了!”然后拔腿就跑。我追上去問:“怎么啦?”弟弟說:“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滿臉的驚慌。我知道弟弟的幻覺又出現了,他也許以為我身邊站著的幾個人是和我一起來的,又要強行送他去醫院。我沒敢多作解釋,只是趕緊掏出錢來塞給他說,路上小心點,不要被偷了,有什么事就打電話。弟弟拿著錢風一般地離去。看著弟弟離去的背影,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幾天后我給弟弟打了個電話,那邊說他前幾天就退房走了。我心一沉,真出事了,拿著電話,腦子里一片空白。旁邊有個小女孩說:“叔叔你還打嗎?”我把電話遞給她,小女孩天真爛漫地笑了。這是北京的一個冬日,弟弟不見了……就這樣像空氣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腦子里有無數可怕的猜想,擔心害怕得睡不著覺。弟弟真有個三長兩短,我將來怎么面對九泉之下的父親,面對自己的良心?稍感安慰的是他身上還有點錢,短時間的生活應該不成問題。此后一段時間我不敢再出去游玩,整天呆在屋里,買包煙都小跑,哪怕在上課,只要樓下電話一響,我肯定飛奔下去,為此還被老師批評,可我已管不了那么多,我想弟弟總會給我聯系的。我還給同學們一一打過招呼,有我的電話拜托千萬叫一下。電話接了不少,只是都不是弟弟打來的。
一天天等待的日子是焦灼而漫長的,我的神經已繃到極點,耳朵里整天仿佛都有電話鈴在響,我想我也要出問題了。我不能再等下去,便開始出去尋找。可這么大的一個京城,我上哪兒去找呢?我不知道。那段日子我見公交車就上,也不管它往哪開,就站在車里,把臉貼在玻璃窗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生怕漏過任何個人。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那么多的臉從眼前晃過,卻都不是弟弟。我每天早出晚歸,心里卻越來越不安。這感覺足以讓人瘋狂。
又是新的一天,我又出去尋找。車來車往時,我突然眼睛一亮,那個縮著頭走路的不就是弟弟嗎?上帝保佑!我壓住心中的狂喜,趁著堵車翻窗而下。過去一把抓住他的衣服,那人回過頭來,卻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你想干什么?”我想也沒想就說:“你看見我弟弟了嗎?”他說:“神經病!”我又抓住他的衣服說:“你他媽的才是神經病!”他看了我幾眼,嘴動了動卻沒再說什么。我站在那兒久久不動,我他媽的真的也快成神經病了。
日子就這么熬著。終于有一天,有人叫我接電話。我正在衛生間洗頭,頂著一頭白花花的泡沫就沖了出去。天啊,是弟弟!聽到弟弟的聲音時我忽然眼睛潮濕,心怦怦直跳,頭上的泡沫也沿著脖子往領子里流。可我還得裝作若無其事的語氣說過得怎么樣呀身體好嗎等等,一點也不敢提他搬家的事。倒是弟弟沉不住氣說:“我已搬了地方。”我說:“是嗎?”弟弟說:“你是不是又來騙我去醫院?”我發誓說:“如果是那樣,等會我出門就被車撞死。”弟弟說:“我沒錢了,明天下午你給我送到上次那個地方來吧。”然后“啪”地一聲掛上了電話。
在老地方又見到了弟弟,還是那么瘦,眼神依然憂郁,一句話都沒,拿了錢依然風一般離去。我悄悄跟上。弟弟可能就住在附近,他不時回頭看看,讓我驚慌地閃在一旁。終于,弟弟在一個用地下室改成的旅館門前停下,四處張望一下才進去。我記下了門牌號碼,悄悄離開。
7
雖說有種種煩心之事,在魯院的學習卻在緊張中有條不紊進行。敲鐘打鈴,班長就喊起立,老師說坐下才敢坐下,坐下后老師就講這個那個文學啊藝術啊等等話題,講得好要用心記筆記,講得不好也硬著頭皮聽下去,下課還會大聲鼓掌,老師們都很得意。同學中有寫小說的寫詩歌的寫劇本的寫評論的,還有什么都可以寫的。班上同學從五湖四海來了六十多個。來的人都以為自己是魯迅在世,高昂著文學的頭。
讀書的日子很快地過去,同學們留下地址電話,在淚水中告別。母親一人在家,我也得趕緊回去。臨走時我把剩下的錢全給了弟弟。到家沒幾天,弟弟要錢的電話又來了。我皺著眉頭問他,弟弟支吾了半天也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只說沒錢吃飯,旅店費也沒有交,別人要趕他走;又說才欠幾天房費就要趕他。不把他整死他們是不甘心的。我嘆了口氣放下電話,腦袋又開始大了。還好老天保佑,那段時間我一個挺要好的朋友正在北京。第二天朋友打來電話說:“主要是別人看出你弟弟腦子有問題,怕出事不讓他住了。我給他另找了家旅店,旅店的幾個服務員都是四川人,我給他們說你弟弟身體不好,沒出過遠門不太懂事,請他們照看一下。你弟弟真怪,有房間不住非要住過道。我在北京要呆一陣,你弟弟就交給我好了。”那段時間靠那位朋友幫忙,讓我少操了很多心。朋友時不時過去看一下,再留點錢。一天朋友打電話來說:“你弟弟用錢比我都厲害,今天給的錢今天就可以花光,也不知他干了些什么,問他也不說。”我叫朋友幫他把房費交了,再買些吃的,盡量少給現金。
過了一段時間朋友去了廣東。朋友剛走幾天,弟弟又打來傳呼,說旅店又不讓他住了,說話的語氣驚慌失措,一個勁地叫我趕快寄錢。我和旅館管事的大姐通了電話。那位大姐問弟弟是不是腦子有點問題。我又解釋說弟弟從前寫過詩、有點憂郁癥等等。她說:“那你還不過來看看,能放心嗎?你弟弟每次錢一到手,幾天就花得精光,從不好好吃飯。”我說:“我馬上匯錢過去。”她說:“你看這樣好嗎?你把錢匯過來,我不給她,就以我的名義一點一點地借給他,錢也不交到他手上,讓他到伙食團吃飯。”我說行。她說:“你還是快點過來吧!”然而那段時間特別忙,我抽不出時間北上,眼看著離那位大姐和我約定的時間到了,我掛了電話過去,說了一陣好話。她說:“有什么事情擱不下的?別再拖了啊!”
這次去北京,我想把弟弟接回來。他一個病人獨自在外,的確讓人放心不下,難保哪天不惹出點事來,對自己對社會都沒什么好處。可他會心甘情愿跟我走嗎?答案是明顯的。怎么辦呢?我找到弟弟以前的主治醫生,征求他的意見。醫生說就是要接回家也要送到當地的醫院治療一下再說,不然很容易出事,還告訴我北京有個安定醫院,在治療精神疾病這方面很有名氣,不妨帶弟弟到那里看看。
到了北京找到弟弟住的那家旅館。弟弟見到我時,緊張地問我來干什么,我回避開弟弟的眼睛說來辦事。弟弟懷疑地看著我。我包了一個房間,可弟弟不肯和我住在一起,只是在我的房間里和我不停地說話。我默默地坐著,眼睛盯著電視。弟弟在我旁邊滔滔不絕地說他那些事。我有一句沒一句的聽著,偶爾似是而非地應和一下,表示在聽。弟弟的精神很好,思維聯想的速度像美洲虎奔跑一樣,腦子里的話題特別多,幾個小時說下來竟不見一點疲勞的樣子。夜很晚了,他還要拖我去麥當勞喝咖啡,我說有點累了,他才不甘心地結束了話題。我睡了一覺出門看看,弟弟躺在過道的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燈仍亮著。
弟弟的現狀讓我感到他絕對不會老老實實跟我去醫院的。想來想去,還是聯系好由醫院來人來車接。本想找個好點的飯店請弟弟好好地吃一頓,可他選來選去選了一家快餐店,點了一份雞腿飯。看著弟弟狼吞虎咽的樣子,我不由得有點心酸。弟弟這幾年在北京一定吃了不少苦。那天夜里弟弟很意外地住進我的房間。上床睡覺時,他身上發出股很濃的味道,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天夜里我翻來覆去地怎么也睡不著,萬一弟弟不肯去醫院該怎么辦呢?好不容易瞇了會兒眼,天剛亮我就輕手輕腳地起來到旅館門口等。
醫院的車來時,我給醫生說盡量哄他走。醫生提著根繩子說:“那他不走我也沒辦法。”醫生隨著我往房間走時,我的心像打鼓似的跳個不停。到了弟弟跟前,我深吸了幾口氣,定了定神,把弟弟搖醒,弟弟睜開眼睛問什么事?我讓他把衣服穿好再說。弟弟看了看旁邊穿白大褂的醫生,抓緊被子說他哪兒也不去。我拉著弟弟的被子說沒事沒事,弟弟仍把被子抓得死死地說不不不!醫生吼了他一句。弟弟說:“我知道你們是安定醫院的,我沒病憑什么要走?我要告你們。”我趕忙把弟弟的衣服拿起來,一邊幫他穿一邊說只是去檢查檢查。弟弟還在床上遲疑著,說這回再騙他,兄弟都沒得做了。我“嗯嗯”地應著,幫弟弟穿好鞋。
在車上,弟弟把我的手臂抓得緊緊的,好像我會跑似的。我感受得到弟弟內心深處強烈的孤獨和無助,忙說別怕別怕。弟弟緊緊挨著我,說:“我是不是先和香港那邊公司聯系一下,看他們怎么說?我馬上就要簽約了,這樣對我以后唱片的發行影響很大。要不我拿點藥跟你回成都吧,我可以馬上叫香港那邊寄幾萬塊錢給你。”我說等會兒再說。這是我第三次把弟弟送進醫院了,我不知道弟弟這一生還會往這里面走多少次。高墻和鐵窗給弟弟留下的是恐懼,留給我的則是一次次流血似的心痛。
8
弟弟在北京住院期間,母親的病情也越來越嚴重。父親去世后就剩下母親一人在家。從父親去世的第一天起,母親就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覺。客廳沙發窄小,冬天蓋上被子翻個身都困難,一不注意就感冒。我多次勸母親回臥室休息,母親都不同意;我說把床搬到客廳來,母親也不同意。母親堅持睡在客廳,而且只有我在家時,才會把燈關上。很多次深夜母親在黑暗的屋子里摸索著走路,手指從門上慢慢地沒有任何聲音地滑到我的床前,眼睛直直地盯著我說:“你不要和那些壞人混在一起。”然后在屋里轉來轉去喃喃自語。母親這些聲音時常讓我蜷縮在被子里還渾身發冷。
在這間屋子里,有時我自己也像死了一樣。母親終日顛三倒四的言語不斷往我耳朵里灌,我強迫自己左耳進右耳出。然而不管我定力多高,這種環境還是讓我害怕,我怕我哪一天神經也會像母親和弟弟那樣繞不過彎,那就全完了。這個家還得靠我撐下去。父親在世時還可以讓母親按時服藥抑制病情,父親去世后母親不再吃藥。她的病情一天天嚴重下去,我束手無策。送她去醫院于心不忍,留她在家里又不放心,左思右想不知該怎么辦好,心里暗暗著急。
母親已多年未回故鄉看她的母親,有一次舅舅打來電話說外婆病危,母親卻不讓我回去,她說壞人又在搞事。我悄悄回去看了外婆。鄉下醫院的醫療條件很差,我趕緊把外婆送到當地好一點的醫院。經過醫院搶救,外婆的病又奇跡般地好轉,我給外婆留了些錢才回來。臨走那天外婆老淚縱橫地拉著我的手,叫我有機會把母親帶回老家來看看,她說她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最放心不下就是我母親,放心不下我們這個家。回家后我并沒有把這些告訴母親。但我發現母親從那時開始除了留下必要的生活費外,幾乎把自己的退休工資全部寄給了外婆。雖然那陣也正是母親病情非常嚴重的時候,可每月給外婆寄錢她卻記得清清楚楚。母親的行為我想只能用一個“愛”字來形容。
母親每天很早就起床,一起床就開始在屋子里說話,先是小聲地說,慢慢嗓門就高了上去,到后面簡直就成了歇斯底里,思維聯想凌亂不堪。她還老愛在陽臺上前言不搭后語地說話,甚至將家里一些不便外傳的事也嚷嚷出來。母親本身就是個大嗓門,激動起來更嚇人。左鄰右舍都是些熟人,她的行為讓我非常尷尬。我勸她不要到陽臺上去鬧,她卻說她“決不放棄這斗爭的舞臺”,就是“要和他們斗爭到底”。我說服不了她,只好用被子把頭捂得緊緊的,但那些聲音還是不停地鉆進耳朵。實在忍不住時,我會喊幾聲,可母親就像沒有聽見似的繼續自說自話。
母親覺得周圍的事都和她有關或者對她有特殊的意義。電視中的新聞、報紙的文章、別人的談話及吐痰咳嗽等等都是整她或對她厭惡的表示。稍有點風吹草動,她就顯得局促不安。母親每天上街買菜是我最擔心的時候。我想減少母親出門的機會,于是在家時我就盡量自己去,買一大堆菜回來。但我買回來的菜母親不是說這個有問題就是那個有問題,統統扔掉。母親去菜市場有一個固定的時間,走一條固定的路線。有一次和母親上街回家,有一個人走在我們前面,那人右邊的路很寬,左邊基本上靠著一堵墻,母親偏要拉著我從那人的左面擠過去。她還告訴我要分清是非,不要走錯了方向、被壞人利用等等,我哭笑不得。
外面人多嘴雜,別人說的話母親都以為是在議論她,就“呸呸呸”地吐口水。她對數字也特別敏感。哪些數字代表什么象征什么要說明什么,母親都有她的理解方式。別人一不小心犯了她的忌,那可不得了!她可以因為銀行存單上的數字不合她的意而在銀行吵上半天,回家后告訴我今天和他們又斗了很久,還說想整倒她沒那么容易。母親嘴里常常蹦出些莫名其妙的詞語,讓我摸不著頭腦。有些詞單獨很好理解,但有時母親把它們同一些別的話連起來,我就又不知道她要表達什么了。后來請教專家,才知道這是意識障礙情況下發生的氣語凌亂,說明思維已不連貫了。
母親在家里長年穿著以前的草綠色軍裝,她把“文化大革命”中國家發生的一些重大事件都攬到自己的頭上,說:“怎么能怪我呢?是他們想整我!”母親的信息來源于電視,這點同弟弟非常相似。電視上什么人播音、什么人露面、播了什么消息都有可能是對她的誹謗、迫害、影射或者是如何行動的指南。她不吵的時候就坐在沙發上喃喃自語,說著說著就笑一會兒。我實在忍不住時只有躲出去,找個地方讓腦袋松弛一下。另外,她在家自己做飯,有幾次我發現鍋已燒干,她卻坐在客廳里看電視。想想后果我都冒汗。家里的天燃氣爐子有幾天無法使用,母親居然把父親花了不知多少功夫收集到的“文革”雜志當做燃料。母親告訴我說留著這些害人的東西對身體不好,我除了捶胸頓足外也不敢對母親說什么,只是趕緊把剩下的轉移到朋友家里。
下決心送母親進醫院實在是迫不得已。我猶豫了很長時間,總覺得于心不忍,但母親畢竟也上了年紀,又有精神方面的疾病,讓她一個人在家呆著實在是放心不下。想來想去,只有把母親送進醫院治療。送母親去醫院那天,我沒敢面對。只對母親說我要去外地出差,母親還問我給弟弟打電話寄錢了沒有身體好嗎等等。母親說:“你就這么一個弟弟,你要多關心他,經常去電話問問,錢不夠的話她那還有。”我“嗯嗯”地應著。
醫院那邊頭天就聯系好了,我又找了幾個朋友連哄帶騙架著把母親送進去。他們做這事的時候,我躲到遠遠的一個墻角,看都不敢看,總覺得內疚,像做了件很對不起母親的錯事。母親進醫院后,我悄悄溜進醫生辦公室介紹母親的病情,聽見母親在外面喊醫生,還在說兒子沒有鑰匙進不了門。母親還真以為我出差去了。聽見母親這么說我心里越發難過。
母親住院后,我一人在家。家里空蕩蕩的,讓我格外傷感。想起以前一家四口在一起熱熱鬧鬧的場景,而今睹物恩人,家真的不是家了。夜里睡覺我也像母親一樣不敢關燈。屋里一黑我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似乎黑暗中有雙眼睛看著我。該不會是父親吧?他在責怪我什么呢?父親一直盼望我盡快結婚生子,好讓自己的生命得到延續。父親是個傳統的人,對無后的事非常不安,去世前不久還專門找我談了一次話,向我講述了家族的歷史,說著說著就落下眼淚,那是我這一生第一次看見父親如此失態。我知道父親的意思,也理解父親的想法,但這幾年忙于生計,現在家里又是這種糟糕情況,對婚姻的事實在不敢多想。
我把握不了未來的那位能否善待家人。更深層的是基因缺陷是很多精神疾病產生的重要原因,在遇到心理和社會環境壓力時,攜帶致病基因者最有可能患上精神疾病。因為母親和弟弟的原因,我不敢保證我的基因沒有缺陷。我沒有出問題大概是我適應環境的能力特別強的緣故,但我的下一代如果基因有問題,在面臨壓力的時候也許就不會有我這樣的好運氣。我不敢去冒這個險,不敢想象我未來的兒女過著生不如死的生活,如果那樣我寧肯孤獨一生,做個“不孝”之子。父親找我談話的那天半夜,我突然聽到父親房里有響聲,急忙跑過去看,原來父親正在做夢,臉上的表情分明是在哭,痛苦而無奈。一瞬間我的心猛地抽緊,也淚流滿面。
那年春節,我兩個最親的親人都在精神病院呆著,弟弟在北京,母親在C市。大年三十晚上,別人一家團聚,到處歡聲笑語,爆竹聲聲中我感到如在大雪紛飛的寒夜里被人迎頭潑了一盆冷水,從里到外都是涼的。我在家里獨自端起父親留下的那只心愛的玉石酒杯,滿滿地斟上一杯,倒在地上以告慰父親在天之靈。我感覺所有的美好在這一瞬間被擊碎,花兒凋謝,笑聲消失。我在這郁悶、冰冷、昏暗的生活中不能自拔。我一口一口地慢慢喝著酒,桌子上沒有任何菜,臉上滿是淚水。慢慢地我覺得自己真的飛向了天堂,那里天是藍的,陽光是明媚的,花兒是五彩繽紛的,我好像也開始幸福了。那天晚上,成了我心中永不褪色的風景。心酸無奈,還有憂傷,家難道就這樣了嗎?我慢慢喝到了天亮,看見了一點一點升起的太陽。面對噴薄而出的太陽,我像一個虔誠的信徒,雙膝跪地,舉起雙手,迎接陽光的降臨,身上似乎又有了無窮的力量,忍不住對這個世界露出微笑。生活雖說如此艱險,我仍然要感激苦難帶給我的對生活的重新理解。我并沒有被它壓垮,我還得活得像個男人。
9
過了一段時間,我向弟弟的主治醫生詢問他的病情和療效。醫生說弟弟的病拖得時間太久了,換了幾種藥,效果都不好。醫生的話讓我非常失望。原以為弟弟進了中國最好的精神病醫院進行治療,病情會有所好轉,然而這希望似乎是破滅了。但那時弟弟進去的時間還不長,我心里總還是懷有一絲絲的希望。又過了一段時間,弟弟的主治醫生說情況只是稍有好轉,但效果不明顯。我說這話怎么理解?醫生說你弟弟再怎么治療,情況也只能這樣了。他的話讓我的心涼透了,那一絲懸著的希望也斷了。醫生說接他回家吧,這兒住著太貴。我默默地放下電話,出去借錢準備北上。
弟弟終于回家了!從他離家那天算起,家對他來說變化太大。他執意要北上時,父親還擔心這個給他帶來無數痛苦的兒子這么一種狀態出去會是怎樣的結果。然而那時父親除了為弟弟說幾句祝福的話已經無能為力。現在父親解除了所有的煩惱移居天國,那個地方離我們太遠,相聚要用一生的時間。而母親此生也只能在精神院里聊度晚年。弟弟興沖沖地回到家,顯出深深的失望,重重地嘆了口氣說媽媽沒什么病,只是有點愛說話而已。他讓我趕緊把她接出來,由他來照顧她。對弟弟的話我苦笑了一下,他自己都是一個病人,不給我添麻煩就阿彌陀佛了。弟弟的回家,預示著母親因住院留給我的短暫安寧不復存在。
那陣既要維持基本的生活,還要治療弟弟和母親的病,這些支出讓我經常頭疼。治病的錢是沒法少的,吃飯就只能盡量簡單。有時弟弟想吃水果,我就買幾根黃瓜給他。弟弟的煙癮很大,我卻沒有阻止。抽煙雖說對身體有害,但醫生也告訴我有鎮靜的作用。過了些日子,弟弟又開始說他抽的煙被別人做了手腳,我知道弟弟的病又開始嚴重了。為了打消弟弟的疑心,我抽了他買回的煙,說:“你看沒事吧?”弟弟說:“你是寫小說的抽了沒事,我做音樂的抽了影響靈感。”我哭笑不得。弟弟開始經常換各種牌子的煙或者到很遠的地方去買。每個月我給他一些錢零用,他卻嫌少,甚至開始懷疑父親留下很多家產被我獨吞。他找出父親的遺書仔細研究,想知道父親對家里遺產的分配情況。但父親的遺書只字未提這方面的事。弟弟又開始懷疑這份遺書是我偽造的。那以后弟弟每次要錢都理直氣壯。被弟弟誤解,我心中有氣,但又不好發作。有時候實在忍不住了也只是解釋幾句。對我“偽造遺書”的事,他說是有人告訴他的,并且還說他應該分多少多少錢。我沒辦法和他說下去,只好到一旁去生悶氣。弟弟甚至懷疑父親的去世也是迫害他的一個陰謀。我問是誰告訴他的,弟弟說不用誰告訴,街上的人都知道,我頭一下大了。我的天!街上的人?
母親在醫院里身體一天天好了起來,臉上也開始有些紅潤。但她老想著出院。母親說家里這么久不住人,不知有多臟了,她要回去打掃干凈,買菜做飯,再把弟弟接回來,家得像個家的樣子。母親的這一席話讓我心酸。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母親的癥狀還是很頑固,醫生告訴我這種病至今沒有立即生效的方法,只有慢慢改善精神狀態,況且母親病史太長,年齡又大,現在有這種效果已經很不錯了。母親每次見了我都很高興,一邊整理我給她帶去的吃食,一邊問我的工作生活情況。母親非常關心我的個人問題,甚至還提到她病友的一個親戚。母親問得最多的是弟弟,我不敢把弟弟回到家的事告訴她。弟弟從小就受母親的寵愛,真有點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味道。她要是知道弟弟回了家,也許在醫院一天也待不下去。
弟弟小時因服藥過量而落下慢性腎炎后,父母更是寵他。父親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野生的酸棗對腎炎有療效,每次我出去玩時,都會囑咐我記著找那些酸酸的小東西。那些棗紅的東西藏在刺叢里,要很久才能找到一點,我的手常常被劃破。母親把棗曬干后配幾味草藥熬成水讓弟弟服下,那藥似乎真對弟弟的病有些效果,弟弟的小臉一天天有了生氣。
從小就伴隨著藥罐子成長的弟弟,父親可以說為他付出得最多。如果說母親的病對父親來說是一個麻煩,那弟弟的病對父親來說就是一次災難。望子成龍的愿望使父親對弟弟寄予厚愛,但現實卻擊碎了父親的幻想。弟弟病情的嚴重給父親帶來了越來越多的煩惱。在父親去世的前幾年中,他倆的關系十分緊張,我理解父親的無奈。父親快不行的時候,還特意叫我把他最后還沒穿的新襯衣拿給弟弟。父親給別人說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這個小兒子。
在我眼里,弟弟永遠還是個孩子。他小時候老愛在上學的路上跟著我,然后又等在放學的路上。兒時就像一首詩,我們單純、好奇、誠實、勇敢,而且玩得很開心。藍天白云,一切都顯得純真無邪。而今少年只留在殘存的記憶里。燕子去了還有再來的時候,花兒謝了還有再開的時候,而青春走了還能再回來嗎?
如今的弟弟時常以一個大音樂人的口氣指點娛樂圈,他說這些的時候眉飛色舞興奮異常,還說如果不是別人給他這么多的麻煩,他現在已經不知道有多紅了。弟弟在北京時給香港一家唱片公司寄過幾盤錄音帶,是他自己拿個破錄音機錄的,里面據說是他自己作詞作曲的歌。我硬著頭皮聽了幾首,哼哼唧唧的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可弟弟拿它當寶貝很是自豪。他點了大陸、港、臺一些有名氣的音樂人的名字,說他們費很大勁一年也出不了幾首,而他幾天就一首,并且首首絕對主打。弟弟豎起大拇指說他們聽了都翹大拇指說“NO.1!”弟弟嘴里蹦出這句很地道的英語。
因為弟弟的病,我不好和他爭論什么。我知道弟弟寫點歌詞什么的還行,畢竟當過詩人,但要作曲可能就是在亂說了。我想他現在也許只是曉得“哆來咪發唆拉西”這幾個音符。弟弟對這點倒是沒否定,他辯解說這沒什么關系,到時找人把曲子整理整理就行了,并舉例臺灣歌手鄭智化就是這么干的,還把手一揮,說事情就這么簡單,關鍵看是不是有這方面能耐。我聽了只能又是苦笑。弟弟寄過錄音帶以后,給香港那邊打過幾次電話,結果可想而知。弟弟住院期間,我收拾他的東西,見到很多打往香港的長話收據,其中五張收據上顯示的時間都只有幾十秒的時間,每張單據的時間又大致能連接,也就是說弟弟在幾分鐘時間內給同一個號碼打了五次。回到家后弟弟又想往香港打電話,我把長途鎖上后找種種借口給拖著。弟弟現在病情剛剛有點好轉,要是電話一打,對方說點什么,經弟弟那腦子左分析右分析,不知又要出點什么麻煩。然而我終于還是纏不過弟弟,讓他打了一次。電話打通后,我聽弟弟說我是某某某,我找某某。對方一聽就掛了,弟弟還拿著電話“喂喂”地說了一陣才放下。弟弟放下電話后給我說某某某吃飯去了,他寄的錄音帶對方很感興趣等等。弟弟越說越興奮,說最多再呆一個月就可以到香港去了,又埋怨我在北京的時候不該送他去住院,花了那么多的錢還不如直接拿給他去香港,要不這會兒早紅了,只要再有一天的時間,一切都可以搞定。我笑了笑,一天,怕是再有一萬天都不行。
長時間被疾病折磨,弟弟已經受不了一點驚嚇,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坐立不安。弟弟和母親神經異常以后,沒有了理性的壓力,處于一種用常識難以理解的狀態。失去理智、被幻覺困擾、陷入混亂狀態的時候,難免被別人歧視,被看成與自己不同的另類,而畫上一條明確的分界線。因此弟弟回家以后,除了下樓買煙買報紙基本上足不出戶。家成了不設卡的牢房,他自己把自己關了起來,成了自己的囚徒,盡管他可以隨意出入。我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自己,我們都在等待,等待某個神圣的時刻。但這個等待的過程無邊無際,令我們雙方都很痛苦。這是一種對意志的考驗、耐力的比拼。我期待著醫學奇跡的發生。雖說可能遙不可及,但我除了等待,別無選擇。
弟弟問我還吃多久的藥,我不知該怎么回答好。精神分裂癥的一個特征就是不承認自己有病。不認為自己有病的人你能讓他心甘情愿吃藥嗎?顯然不行。再則弟弟認為他去不了香港的另一個原因就是那邊的人認為他還在吃藥,他說公眾知道了會影響他將來唱片的銷量,叫我跟醫生說一下把藥減下來,要不開點藥帶到香港去吃也行,就是要住院,香港那邊的條件也好得多。“要不黃花菜都涼了好多遍了。”弟弟這么打著比方,我沒法說是還是不是,只能“嗯嗯”地應著。除此之外弟弟對生活似乎失去了熱情,一切都處在得過且過的懶散狀態。衣服可以永遠不換,大熱天洗個澡跟上刑場一樣,一雙腳也不知多少天也沒洗,弄得被子黑糊糊臭烘烘的。
父親在世的時候,只是悄悄找些藥給弟弟吃,而不是送到醫院作徹底的治療,以致一拖再拖,錯過了最佳的治療階段。父親對我說弟弟早晚總得有個家啊!這想法是善意的,但好心反而害了弟弟。每次把弟弟或母親送進醫院,我的心就像在煉獄中走過一回,去或不去,理智和情感要經過很激烈的搏斗。每次看見他們被強行架上車的瞬間我簡直心如刀割,我在內心痛罵自己。對此我深深地懺悔。然而我卻沒有選擇。記憶中這些事時時像一場大病襲來,恍惚中我也有了分裂之感。
弟弟又一次不見了。準備給母親住院用的錢也沒了。我渾身木然地呆坐著。弟弟長時間被疾病折磨,基本上喪失了正常人的理智,對自已的行為無法控制。在北京時醫生曾反復告訴我回家后立即送弟弟住院治療以防意外。可我真的不忍心再次把弟弟送進去,就由著他在家待著。弟弟病情很快就開始反復。那幾天弟弟情緒低落,他說他就不信這些人要把一個天才的藝術家整成普通人才甘心。把他整成了普通人,去喝西北風啊?我說,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弟弟還是那句老話,說反正他知道。我逼著他說出來,這樣也許能了解他的病情到底嚴重到什么地步。弟弟被我問急了,反問:你知道外星人嗎?我呆呆地看著弟弟,原來他所有的信息都來自太空那個虛無縹緲的世界,我還敢知道什么呢?
我趕緊打電話到北京弟弟以前住過的旅館去問,都說沒有。我去醫院看了母親,把照顧母親的事兒托付給一個朋友后連夜趕到成都。那陣女朋友耗子剛剛畢業。以前我和耗子一見面要不了多久就會為一些事爭吵。這次耗子見了我,脾氣卻顯得格外好。那晚我們很相愛。
早上耗子執意要送我到火車站。火車快開時,耗子突然把我緊緊抱住,流著淚說:“馬兒,今后要多多保重。”并塞給我一個信封。耗子從我的眼前消失后,我打開信封,里面有幾百塊錢和耗子的一張照片,還有一封信。信上說;“這次你又去北京,我曾暗下決心,你走之前我一定要和你講清楚,這關系著我們的未來。送你走的那天早上,我心里很痛,一種無奈還有些悲哀,看到你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我決定到嘴邊的話不能說。我覺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時常背井離鄉,你很可憐!這些年來,我越來越發現我們對生活的要求根本就不一樣,我要的是一種實實在在看得見摸得著的愛情。我知道現在你很難,也知道你很無奈,你的環境迫使你顧不了那么多。可我也實在沒有辦法,我太孤獨了!我希望在我失落時,在每個女人都得經歷的例假時,有個人陪陪我,照顧我,哪怕只有一句關心的話。相處了這么多年,為了我們各自的幸福,我們分手吧!雖然我們誰都沒有錯。”信還沒有看完,我覺得自己的內心開始無聲顫抖,心中充滿無法言說的悲涼,過去的一切都像夢一樣。日子天天這么熬著,也不知什么時候是盡頭。對未來我不敢多考慮。但我想天塌不下來,我還得好好地活下去!
到北京后我首要的任務是找弟弟。我知道弟弟的情況,像他這種毫無生存能力的人,早晚都會和我聯系。北京那會兒正是秋天楓葉紅了的時候,我去爬了一下香山。隱隱約約地我有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這也許是我最后一次能看到香山紅葉的秋天了。我也說不清楚怎么突然會有這么一種感覺。半個月后,弟弟打來電話。我從床上蹦起來,說:“你走怎么不說一聲?”弟弟說:“這邊等我簽約,你老不相信,我想給你個驚喜。”我根本不相信弟弟說的這一切。果然弟弟說還要等幾天。我知道弟弟所說的等幾天其實就意味著等一輩子。弟弟說反正這次絕對沒問題,只要一簽下來,就會先付幾百萬給他。弟弟這么一說我就知道他又沒有錢了。果然,弟弟說:“等錢一到手你也就熬出頭了,”然后吞吞吐吐地說,“你再給我寄點錢過來。”我不敢說我在北京,怕一說他又跑了。
我說:“現在我也沒錢,我叫個北京的朋友給你送過去吧。”弟弟說:“你是不是又想把我送去醫院,如果再那樣,我馬上自殺。”弟弟不愿把他的住址告訴我,我說那怎么辦呢?他沉默了一陣說:“叫你朋友給我送到雍和宮地鐵站來吧。你不要再騙我,要不我真的會去死的,我這次說到做到。”我說:“不騙你。要騙了你我就不得好死。”可我不騙他行嗎?我和他約好時間后掛上電話,心里卻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我早早到了雍和宮等著。弟弟只要出現,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再走掉。天色已晚,終于看到弟弟東張西望地過來。弟弟對我及朋友的出現第一個反應是極度的恐慌。他突然不顧一切從馬路中間橫穿而過,我也緊跟了過去,我不能讓弟弟從我眼皮下跑掉。然而“砰”的一聲,腦袋里“嗡”的一下,我只覺得自己身體像一只小小鳥飛了起來,然后就聽見一陣剎車的聲音,還有女人的尖叫。我似乎感覺到體內骨頭一根根地正在斷裂。當我醒過來的時候,頭軟軟的被弟弟抱在懷里。弟弟的身體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弟弟說:“哥哥你為什么又騙我?”緊緊抓住弟弟的手,我只感到一股咸咸的東西從嘴里流出。我想也許我就要和父親團聚了。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能看到香山紅葉的秋天了。我也累了。父親不在了的這些日日夜夜,我身心疲憊,時常都有追隨父親而去以求徹底得到解脫的念頭。然而夜色中我看見弟弟的眼睛突然又像小時候那樣水一樣明亮起來!
作者簡介
馬力賢,重慶人,無黨派人士,現為香港《大公報》駐內地記者。當過兵、工人,還當過幾天商人。向往自由生活。無事的時候喜歡寫作。曾在北京魯迅文學院作家班進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