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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戰

2010-12-31 00:00:00鐘正林
青年作家 2010年7期

風起

賃青走下天韻茶樓,天氣如被麻將疲倦的自己陰死不倒陽,小城彌漫在鉛灰和烏黃的霧狀之中成陰死不倒陽狀。

賃青再清楚不過了,這繞在城市低空的曬墊樣密實的鉛灰和烏黃的東西是周圍幾家化工廠和稀土廠黃磷廠的杰作。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提了幾屆議案提案,都是隔靴搔癢。在本地目前發展壓倒一切的形勢下,空氣污染暫時還算不了個事。賃青聞著空氣中一股刺鼻的異味,有些臭有些酸,還不好界定到底是股啥子氣味。賃青感覺眼鏡片上有一層霧狀朦朧了視線,他取下眼鏡,青色變形的眼窩在陰暗的天光中更加深陷。

從中午一點上桌子到現在六點一刻,賃青在桌上已血戰了五個多小時。剛上桌子時手氣還可以,暗杠了兩下,頭四把就和了兩把,吃了一百八十元。人的腦殼真是聰明,麻將打法不斷革新,現在打的血戰就比以前打的“推倒和”、“斷腰缺”先進多了。和了牌就可休息一小會兒,吸幾口煙,觀桌上的三家橫沖直闖躲閃劃船般狠斗,直到桌子上只剩一個人,推倒重來。

賃青上班要穿城經過印月井老街,印月井老街已拆遷得光禿禿的,遍地的爛磚頭,漫天的白灰土。閑了許多年的印月井要準備恢復了。賃青的手機響起了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音樂。他溜了一眼,是女友嵐子發過來的短信。麻將打得好,說明有頭腦;麻將打得精,說明很專心;麻將打得細,說明懂經濟;贏了金山不撤退,說明這人品質對;輸掉褲子不投降,說明競爭意識強。嵐子二十七八歲,在一次業務交流會上認識的,兩個人還談得來。嵐子長得高大,祖籍是北京人,隨二重廠工作的父母定居在德陽,她性格開朗,有事沒事喜歡給自己發短信開玩笑。賃青讀完短信,苦笑了一下。自己今天下午是弄兇了,四個包包現在一樣重,先四把還可以,進賬一百八,可后來就不行了,下叫就點炮,有叫和不倒,需要的牌別人悶起的打,自己一張都摸不到;不要的牌呢,張張都摸到。手氣背得很,下桌子一斗賬,輸了五百八。

唉,他呻喚了一聲。曾有人說,麻將是根據水滸傳中的一百單八將發明的,要不然加上中發白怎么會剛好一百零八張呢。也就是最近這十來二十年光景,麻將就風生水起般時興起來了,在城市鄉村流行起來了。麻將害人啊!一個月的工資獎金全陷在桌子上了。自己明曉得打麻將永遠發不了財,二婚的老婆也經常罵,去打嘛!去打嘛!打死在桌子上。可一到晚上和周末,心頭就是慌,像貓抓;別人不打電話,自己就要打電話給別人。前幾年白天還敢打,借口下鄉,一般是上午就把單位上的事辦完了,下午就找個茶館吃茶,實際上就是打牌,只不過繞口舌遮蔽別人耳目。據自己所知,各個單位都是這樣,要辦事上午早點去,一過了十一點,是根本找不到人的。現在不敢了,省、市都出臺了公務員不準打麻將的文件。上班時間,公共場所不能打麻將,更不能借下基層檢查工作等理由打麻將。紀委還在報紙上公布了舉報電話,紀委和監察局組織了巡察小組,經常到各個單位暗訪明察,逮到了就要弄兇。前不久,水月鎮一個副鎮長在棗莊打牌,就被逮個正作,弄上了車子,叫該鎮書記去紀委領人,副鎮長職務當然是被抹了。一個時代總有一個時代娛樂的東西,唱歌跳舞,外帶圍鼓,現代人不可能成天除了工作就呆在家里。賃青對禁止打麻將,有自己的看法,絕大多數公務員,四十歲以上的占多數,前途就那個樣子,每天工作就重三八道做那些事情,不打麻將搞啥子,還有那些下崗工人,如果不是每天打點小麻將混日子,他們一天不曉得還要搞出些啥子事情,說不定去偷,去搶,去政府上訪。從這個角度來看,麻將還真是起到了一定的安定團結的作用。所以說麻風的形成是有大面積基礎的。

云涌

這樣想著,賃青進了宿舍,與匆匆下樓的一個男人撞了個滿懷。男人鼻子有點趴,下巴上有顆黑痣,有點靦腆地朝他笑笑,算是表示歉意,他一笑起來的時候,黑痣特別明顯。笑完后,就又急匆匆走出了樓道。

賃青進了屋,年輕的妻子正在炒菜。他換了鞋鉆進廚房去瞅了瞅,抽油煙機嗡嗡地響著,妻子鄭英從鍋里撲起的熱氣中轉過臉來。賃青輕腳輕手的,不敢說半句話,他已經習慣了迎頭瓢潑般而來的一陣亂罵,別看鄭英秀秀氣氣,一臉斯文相,可罵起他來啥子臟話都出得了口,起句就是挨刀宰腦殼的,栽巖絆撲爬的,輸光了哇,栽巖栽起回來了哇。罵得人凄心苦肝的。鍋里炒的是糖醋豬肝。賃青挨近爐臺,將盤子里切好的蔥子遞過去,等著她爆發。那聲音應該是比抽油煙機的嗚嗚聲和鍋里炒菜的哧哧聲還要響,樓上樓下的鄰居都聽得到。然而,鄭英從鍋里撲起的熱氣中回過頭看了他一眼,臉上卻沒有往日的黑云壓城,眼睛里也沒有火藥要出膛的怒氣,偏黃的皮膚因了天然氣爐灶的溫度和鍋里的熱氣,面腮還有些潮紅,眼睛也濕潤,略顯溫情。鄭英對他說,站樁樁!去把冰箱里中午的涼拌菜端出來,把豬肝端過去,吃飯!鄭英說他站樁樁,是典型的川西人打是心疼罵是愛的體現。印月井這個地方建縣已有兩千年歷史,距成都也只有六十公里,川人的習俗語言在這里的人口里可以說是發揮得淋漓盡致。以罵帶愛的口語方式,特別體現在女性口中,比方說,在公共場合,男人與女人開玩笑,說葷段子,女的黑著臉罵,龜兒子太不要臉了!罵了,卻轉過臉去陰到笑。她不聽嘛,就幾步走遠些嘛!她又不走,又要站著聽,又要罵說葷段子的男人。這八成就是一種喜歡。或者,有男女正在耍對象,男的難免在那方面要主動些,毛躁些,動手動腳。女的就會罵:二流子,二流子。手卻不去擋,身體反而還偎了過來。你能說她是在罵人嗎?走到街上,左鄰問右舍,咋沒有看見鄧狗娃喃!女的停下手中正在剝皮的青筍,曉得那個充軍的,吃了飯就充到哪去了,總是又到東門雷火神茶館里斗地主去了哇!是真罵假罵,還是明罵暗愛,全在女方的口氣上,那罵出的聲調一滑膩,一圓潤,一裝腔,一拖長,一火爆,一慍怒,全在女方口氣與眼神火候的拿捏上,剛來的外地人是聽不出來其中各種滋味的。

鄭英一句站樁樁,賃青壓在心上的沉重一下子就似愚公移了王屋二山般輕松了,憋悶得緊的喉嚨管長長地出了口氣。他聽見胸腔里像久停了水的水管來了水般嚯的一聲。

睡到半夜,鄭英光溜的身子就偎了過來,這是賃青巴幸不得的,難得遇到這樣的美事,以前都是自己裘皮耷臉的,有時還有霸王硬上弓的意思。婆娘睡覺睡得怪,就是冬天,也是全裸,褲衩都不穿。賃青先前以為她睡覺不穿褲衩是為了將就自己,久了才曉得,她從小睡覺就一絲不掛,三九天都是這樣。一上床賃青就睡不著,下午打的麻將老是在腦海里跳躍,郭大明硬是自己的克星,明明自己要自摳三番,他一番就和了,他和的還是一四條,那四條是他碰了的,幺雞底下都打了三張了,只剩一個金張在外面。他坐在自己上手,居然自摸到了幺雞,你看慪人不慪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給他兩個打牌,長期都是這樣的結局,看到先前自己手氣都還順,連續和了幾盤,心里有些洋洋自得,誰知他只去上一個廁所過來,牌勢就變了,乒乓先自摳一番,接著就開始和牌,不是三家給他輪番點,就是他自摳,最后又成了大贏家。這地方的人打牌有個怪毛病,手氣不好,久不開和,就去上個廁所,或換一個旁邊的人來幫著打幾圈,這就叫轉轉手氣。上廁所的人則是邊放邊罵,臭,我看你有好臭,以毒攻毒,再上桌子手氣就不臭了。其他人都是這樣,真的還有些效果。可賃青試過幾次,手氣不好,上廁所手逮著小家伙的時候,他還咒罵郭大明,大明死蝦子,點炮點炮,輸死你輸死你!可坐上桌子后,不僅郭大明不點炮,反而自己東一炮西一炮,腦殼都點昏了。俗話說,樹挪死,人挪活,別人上了廁所過來,手氣都要變好,自己上了廁所轉來手氣卻從來沒有好轉過,反而比先前還不行。

大凡有郭大明在,牌局的結果總是賃青輸。不光是打牌,在單位上也是。地稅局辦公室就他們倆是筆桿子,寫工作簡報,當年工作總結及日常工作計劃以及上報的材料,賃青覺得自己肯定比大明寫得好,學歷也比他高,可大明在單位上就是受領導重視,他愛往局長副局長辦公室鉆。從孔局長辦公室過,經常聽見孔局與他談笑,這不能不引起同事們的嫉妒,說大明這小子,就憑著寫了幾篇文學作品,在省報和稅務報上發表過,就得到了領導的賞識。自己做了多少扎實的工作,兢兢業業在單位上干了十年,也沒有得到過領導的半句表揚,更不要說套近乎,與你開玩笑了。孔局長有事沒事就愛走到辦公室來,喊一聲,大明,你來一下。大明就抖抖西裝,屁顛屁顛的過去了,要么一陣子,要么大半天才笑著出來。

鄭英今天沒有發脾氣,與大明辦招待有些原因。賃青想,畢竟是單位同事相聚嘛,她還是要給點面子。鄭英面團樣柔軟的兩坨頂在了他的背上,睡夢中的手自覺不自覺地放在了他的那個上。這就是她的習慣動作,她想那個了就表現出這樣的動作,就像騎助力車先要打火,冬天開汽車要預熱一樣。賃青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只要是正常的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誰又控制得住呢!他就翻身上去,長驅直入。鄭英正在興頭上,母貓般剛發出兩三聲,他已經豆英樣爆了。鄭英說,好討厭呵,正在火頭上,你又不行了。賃青躺在一邊喘著粗氣,摘下的眼鏡映著窗玻璃上漏下的光。

賃青在心里嘀咕,搞一陣也是白搞,從談戀愛到結婚七八年了,買個雞母不曉得下了好多蛋了,鄭英卻一點影響都沒有,這也是他喜歡麻將的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他內心也清楚,老婆懷不上娃娃,給自己喜歡打麻將沒有多大關系,實際上是自己心里作怪。一次鄭英把他罵起火了,他忍不住跳起來還擊了一句,我不打麻將做啥子嘛,天天晚上陪你睡瞌睡嗦,樹子開了花也要結果嘛!跟你睡了七八年,連個泡都沒有冒一個。鄭英就不開腔了,悶著頭理她的被子。鄭英在電視臺辦的內部報紙上班。主要靠完成廣告創收任務掙工資,兼編副刊。大明有時要寫點詩文,都是托自己交給鄭英編排發表的。看著與自己一起結婚的朋友同事的娃娃都在上幼兒園了,接來送往的,賃青心里又有些悵然。這是與大明手氣順,杠上花后歡呼雀躍,針一樣沖在自己腦門上的悵然完全不同的。兩口子完事后仰躺著,賃青感覺得到老婆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中大睜著,似在想著什么心事,想了那么一會兒,她突然翻了一個身,像一條大鯉魚咚地躍入水中就沒有動靜了。賃青睡熟后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與一群一身古代長褂頭巾的漢子們在一起,有人喊他燕青。他說我叫賃青,發音是有點像燕青。對方說你就是燕青,我們一起在水泊梁山的浪子燕青,與及時雨宋江一起去京城會見李師師,躲在蚊帳后面撞見皇帝從地道里來與李師師幽會的燕青。一恍惚自己就坐在一艘小舟上,周圍是白花花的蘆葦。清澈的水波映出自己的身影,背纏錦帶,彎彎似秋月未圓。小舟猛烈的搖晃了下,鄭英拉了自己的胳臂一下,就醒了。

清早上班剛走進辦公室,大明對賃青說,曉得不,水月村的農民鬧事?賃青回答說我剛才從那里經過,是說有那么多衣衫上粘著黃泥巴的農民圍在市政府門上,當時還以為是做了活路的民工要工錢呢。走到衛生局那里,就見警察站在那里牽線,封了路,就明白多半是出了啥子事情。大明說,今天去市政府送文件就不去了,另外改時間。

表叔

中午,賃青剛下班回來,門咚咚咚的響了。鄭英邊去開門邊說,哪個不懂規矩的,不曉得按門鈴嗦?門上站著的是一個干柴棍棍樣的人,穿一身舊中山裝,蠟黃臉上皺紋密布,眼睛誠惶誠恐。鄭英本來就有些翹的嘴唇翹得亮油壺子都掛得上去了。她堵在門上,有不讓進的意思,極不情愿地問找哪個?明知故問的,表叔和女兒來過一次的。賃青忙上前說,這是表叔。表叔進來坐。這個姓蒲的表叔與上輩人是堂兄堂妹關系,隔得有點遠。賃青小的時候,他趕場常來家里,夾一捆窩筍、菠菜什么的,逢年過節還要捉一只雞。父母臉上總是不冷不熱的。賃青給表叔泡了杯茶,無話找話地問表叔農村忙些啥,谷子打了么?表叔說不要說起啰,說起話就長,變農民苦咯!自從水月村搞了開發區,土地全被占了,說好的每畝田給我們三萬,當時卻只給了五千,后來就沒有反應了,找村上,找鎮上,都今天推明天,認賬不賴賬,就是莫得錢。現在我們那個村的人是沒有田又沒有活路做,現在城里的單位,好多人都在下崗,我們也曉得,好多城里人日子也難過,哪去找事情做嘛!可嘴巴要吃飯咯,娃娃要讀書咯,咋個辦咯?

賃青聽著,想起自己在茶館里打麻將,幾百幾百的輸,心里就一陣陣發酸。還有些打大麻將的,一場下來,輸贏上千。據自己了解的,單位上簡單一個接待,喝幾瓶五糧春,七八包云煙或中華。多少錢?少說也是千元以上。幾人陪局長打場麻將,大三五滾,滿貫四百,一場麻將下來桌上至少輸贏三四千元。唉,這個社會確實是差別太大,世界本來就是這樣,有的人生下來就富貴淫逸,享樂一生;有的人生下來就饑寒交迫,為一碗飯出賣氣力和身體。表叔說我們農民也不是好惹的,沒有飯吃了,總不可能餓死,大家通了氣,先到市政府去上訪,先禮后兵,解決不好,就將通往成都的路軋斷,讓南來北往的交通中斷,看他們咋個解決,表叔說這話時,聲音就有些激動,二指寬的臉上的皺紋就蛐蟮樣蠕動,眼珠子發亮,細頸上的青筋也勃起了,一跳一跳的。先前嘴巴還翹得亮油壺子都掛得上去的鄭英安靜地坐在沙發上,這時搭白道,農村也太苦了,水月開發區,啥子開發區嘛?幾個垮桿企業,靠騙國家貸款混的企業,空空的廠房,連工人都沒有。上千畝的良田荒蕪著,修了些啥子飼料加工廠,爛鐵爛機器收費站,一走進去,到處都是垃圾,蒼蠅、蚊子飛得嗡嗡嗡響,簡直是垃圾場。有好多地圈著,外面碼了圍墻,里面野草比人高,還有那個城西開發區,也是城里的單位搬了一兩家進去,山上的肥料廠搬了個下來,辦了個汽修廠,里面亂七八糟的,簡直是亂發區。我們去采訪,人一走到這兩個開發區,氣味都變了,臭氣熏天的。

表叔稀稀糊糊地吃著鄭英端出的飯菜,是昨天的陳飯菜。賃青看著他瘦削的腮幫嚼咬挫動,像機器的活塞,飯菜在嘴里發出被嚼爛的聲音,口腔里攪和的聲音,大口大口經過喉嚨哽咽下去的咕嚕聲。他吞飯菜時,細頸上的喉嚨鼓起一個包,像市場上裝香腸的肉團塞進腸衣向下滑動的形態,頸項上的青筋分外地鼓脹突出,直延伸進中山裝衣領汗漬浸黑的領邊里。

已經快到上班時間了,表叔緊坐在沙發上擺著村里的事情。鄭英看了幾次墻上的鐘,又鼓起眼睛盯著賃青,示意扣。發他走。可賃青咋說得出口呢,畢竟是親戚。已經兩點十分了,兩點半上班,賃青準備對表叔說你就在這里耍,我們上了班就回來,還沒張嘴,表叔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皺臉上的眼珠子轉了轉說,還搞忘記一件事,把你們的錢借——借點。敏兒那死女子,本來沒有錢就想把她喊回來,不讀了,出去打打工,掙點錢。但那死女子,成績又好,班主任老師不同意,說她是塊讀大學的料。讀大學又咋子嘛,好多大學生讀出來,還不是找不到工作,在垮桿企業做仗笨,還有耍起的。大學生也不吃香羅!我準備再供她讀一年,現在是高一,沒有錢就不讀了,她也十五六歲了,該打工就去打工,該找對象就去找對象,嫁了人,一了百了。我今天來,主要就是請你們搭個手,借點,等村上補發了賣田的錢,我就還,說話算話,保證還!表叔說著,灰黃的眼睛里就滾出淚花來。

鄭英嘴巴馬上又翹得亮油壺子都要掛上去了樣,黑起臉說,我莫得錢,你找他,他天天打牌,錢都給他輸光了。表叔瘦削的臉揉皺的紙樣蠕動了下,密麻的皺紋就堆起無奈的笑。賃青沒有出聲,如果表叔借錢不將表妹敏兒抬出來,賃青是不打算借錢的,雖然與表叔是親戚關系,是上輩人的堂兄妹關系,已隔了兩代人,有些疏遠,平時也沒有走動,但敏兒賃青是見過的。她在印月井中學讀書,是班上的一二名,當的學習委員。賃青也見過敏兒一兩次,背個舊書包,騎個舊自行車,哐當哐當響。那次賃青從桃園打牌出來,一個短發的中學生跳下自行車喊他青青哥。十五六歲的女娃子,遮不住清純的少女氣息。短發下的臉雖瘦,卻也白嫩紅潤,淺灰色舊衣服里的胸圓圓地挺著。賃青正在納悶這個漂亮的女生是不是喊的自己。跳下自行車的女生端端地走到他面前。青青哥哥,你認不到我了嗦?我是敏兒啊。她本來因騎車而紅暈的臉就更添了一層潮紅,說話輕聲又羞澀。賃青一下想了起來,鄭英她們報社每年“六一”前后都要采訪些校園新聞,因敏兒隨表叔在他和鄭英結婚時來過,鄭英去印月井中學采訪,就認出敏兒來,由此曉得她在班上是前一二名,還是學習委員。賃青習慣似的擦了擦眼鏡說,原來是敏兒呀,我都認不出來了。敏兒臉就更紅了,說了聲青青哥哥再見!就騎上自行車,灰白的身影一顫一顫地融入了金燦燦的菜花田中……

賃青從臆想中擺動了一下頭,唇動了動,敏兒讀書要多少錢?也不多,就是這個月的生活費一百二十元。賃青從錢包里掏出張一百的,一張五十的遞過去。表叔伸出手飛快地接住了,生怕動作遲了錢就飛了或動作不麻利賃青改變了主意似的。他將錢折了兩折,揣進洗得發白的中山服里面;密麻皺紋包裹的眼睛瞟著鄭英說,勞慰你們了,我會還你們的。川西話中的“勞慰”不光是指普通話中的“難為”,語氣上是有謝謝的意思。

鄭英鼻子里哼了一聲,你還大方喃,說借就借,人家借一百二,你給一百五,你有錢!賃青眉頭微微皺了一下,起身拿上茶幾上的黑皮包,“哐”地開了門,上班去了。

羅局

快中午時,賃青接到了金華鎮苗木匠的電話,說能不能將那件事辦快一點,他木材加工廠偷稅漏稅事件,這個月底要處理,要弄兇,不得了,起碼要罰個十萬八萬的。苗術匠是賃青交往了五六年的麻友,人耿直得很,特別是麻將桌上,輸兩三千元,臉都不紅一下,紅花花的票子瀟灑地甩過來,好像那不是錢。苗木匠搞私營企業已有十多年,先是木材加工起了坎,就搞山臘肉,蕨苔,竹筍等山菜加工,現在又開發了茶葉,生意做得順風順水,有了錢,他當然在牌桌上很有風度啰!他好精靈喲,從不干直接行賄的事,專在麻將桌上輸錢給稅務官們。賃青給大明說了這事,因為上次苗木匠在金鑫賓館請吃飯,大明也在,大明那天贏了兩千多元錢,賃青手氣不硬,只贏了四百元,苗木匠一個人輸了幾大千。大明胸口挺了挺,正了正臉色說:這苗木匠牙齒都吃黃了,還不懂規矩,不曉得羅局去不去?羅局就是羅副局長,大家習慣了這樣的稱呼,不管是副縣長副主任副總經理都是直接將副字去掉了的,這樣大家都歡喜。賃青眼睛盯著大明,心里卻冷笑了一下,他又假打了,其他啥子事情他都可以不去,唯獨打麻將,他有可能不去的嗎?上面三令五申不準公務時間公共場所打麻將,進OK廳,洗腳桑拿按摩,但晚上總可以嘛,下班時間總可以嘛!羅局麻癮很大,只要市上和局上沒有會議或接待安排,大明總要打電話給羅局,先篩邊打網說一陣,最后切入正題。同志們總想委屈你一下,請你來陪吃,陪酒,陪喝茶,領略領略你茶文化的風采,往天的輸家明知報不了仇卻總想要報仇。羅局先是客氣一番,找些諸如誰請誰又約了的空話,最后總是又找些理由答應了的。有點官位的人都是這樣,既要當婊子又要立貞節牌坊。

但羅局在這方面也很注意自己的形象和影響。吃了飯,大明一般就安排在自己屋里。他家在三樓,羅局在二樓,比較近,有時孔局長也要參加,孔局可是正二八經的一把手。人不夠的時候,賃青也去。多去了幾次后,賃青發現,羅局和孔局在牌座上一改在單位上的嚴肅馬臉狀,眉眼舒展,談笑風生,洗牌碼牌像小食店師傅搓援面團般熟練,碰對拆橋吃杠如行云流水。大明在這方面確實大方,一進門時,桌上已放了兩包中華兩包國寶,國寶是本地煙,味道完全可以與中華比美,價格也不菲,三十元一包,當然比中華價位低了,大明的老婆劉倩在市財政局上班,白白凈凈,苗苗條條,圍著桌子倒茶,遞煙,削水果,基本上是忙個不停,比天韻茶樓的服務員還周到。賃青想,與領導打麻將,大可不必客氣,他們的錢來得松活,就放開手腳的和,結果卻常常是他和羅局是輸家,大明輸贏一般不是很大。賃青邊打牌邊抓著腦殼皮在想,這是咋搞的,自己起心是想多贏點,反而還輸呢l難道這賭運硬是跟官運有關,他們的手氣硬是要好些。更令賃青想不通的是,為啥子大凡有領導時,大明就輸贏不大,下來與辦公室其他科室同事或與外單位聚會打麻將時,大明卻總是贏多輸少。賃青有時在想,大明那辦公室主任是不是打麻將打出來的喲,自己為啥子業務能力、工作能力、學歷都比他強,卻偏偏不行,每次評先進,到云南、廣東、東南亞考察都沒有自己。想著想著,他越想越糊涂,腦殼里一團糟,凈是一團花花綠綠的麻將。

大明去了羅局辦公室,只幾分鐘就過來了,賃青猜都猜得到,羅局可不會拒絕那綠幽幽的麻將。果然大明說,你給苗木匠打電話,如中午沒有特殊情況,羅局要到山水分局,順便可去他那里,了解一下企業家納稅情況。賃青眼鏡下的嘴角就輕笑了一下,這種在皮膚下面的笑只有自己領會得到,外人單從表情上是不容易看出來的。明明是想去過麻癮,卻偏偏把過場整得冠冕堂皇,十分繁忙的樣子。

賃青給苗木匠扯了回銷,苗木匠在電話上的聲音就激動得有些驚顫,如陽光下的蛾兒樣。我馬上準備一下,我馬上準備一下!賃青說了句規格不要整高了哈,吃點便飯就可以噦!賃青說出口時,自己就感覺得好笑,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金華鎮是一個山區鄉鎮,小館子數都數得清,又咋個把規格整高嘛l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啥時變得這樣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了呢?

苗木匠是急性子,只一桿煙時間,就又打賃青的手機,問出發沒有?走到哪里啰?賃青只好跟他說,正準備出發。太明十一點就去了羅局辦公室,還沒有出來。賃青給鄭英打了電話,說要下鄉不回來吃飯了。鄭英哼了一聲,就將電話掛了,意思是都習以為常了,打不打電話都無所謂。接近中午,大明過來了,面有些難色,沒有先前的開朗活躍。賃青想多半是局上有啥子事情,是不是去不成了。但大明說走,可能苗木匠已等久了。賃青趕緊起身。苗木匠的電話又來了,說酒都晾冷了。賃青說,來了,來了!就將電話掛了。這個苗木匠,酒本來就是冷的,還怕晾冷了,唉!幽默,幽默。縣城離金華鎮四十余公里,大明開羅局的帕薩特,這種活動,局上領導一般都是自己開車,不讓多個司機,多個口舌,既要吃魚也要避腥。

麻技

雖是竹林山莊,大圓桌上擺的卻是新包裝五糧液,一桌子的野味。羅局一行剛走進去,苗木匠就撲爬跟斗的栽了出來,點頭,哈腰,腰桿上伸出熱情的雙手。羅局的手半伸著,僵硬,臉上的表情木板樣,極不情愿地被苗木匠的雙手捧著,像捧著根灶火里滾燙的紅苕。坐定。穿得花哨的服務小姐給每個人發了包中華。苗木匠臉都要笑爛了說,懶得發,自己抽。賃青正在猶豫,大明的二指己撕了中華煙身體上透明的膜農,開啟煙盒,靈巧地彈出一支,給羅局遞到面前。羅局長慢怠怠地接過,大明右手亮出銀色火機,叭嗒一聲,藍色的火苗就歡喜地躥出,在羅局瞳孔里閃耀。苗木匠高挽起袖子,白燒瓷酒杯倒得滿咚咚的,逐一進行單擺。這白燒瓷小杯子,看起來牛眼睛樣大小,實際汪實,少說一小杯也要裝七八錢。苗木匠端著酒杯走到羅局面前,腰桿伸得筆溜端,伸長酒杯去碰羅副局長的杯子,口里說,羅局真是好官,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關心我們這些私營企業,我代表我們公司敬你一杯,感謝您連午覺都不睡,這么遠跑到我們這個企業來。大明接過話,羅局本來是在山水分局吃飯的,你中途又在打電話催,賃青和我都在他身邊幫你敲邊鼓,把他整煩了,他也就只好來了。苗木匠頭點得雞啄米樣,不住地說,謝謝!謝謝!羅局板著的臉微微漾出幾絲木紋樣的笑。

羅局起身去衛生間,苗木匠趕緊在前帶路。羅局回到座位上時,臉色有些難看。苗木匠隨后進來,一臉通紅,坐在座位上有些腳不腳手不手的,好像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情。賃青起身去解手,苗木匠又去帶路,他有些垂頭喪氣地自言自語,莫得搞了,莫得搞眼了——

賃青問,啥子莫得搞眼了?

苗木匠爛著臉說,上廁所時,我送給羅局一萬元錢,他死活不接,還狠狠地訓了我,說我想把他弄去坐班房,樂山市副市長都遭了,云南省副省長也遭了,罵我把共產黨的官員都門縫里看人看扁了!

賃青笑了一笑,這是啥子時候,啥子火候,行賄嘛,也講技巧,腦殼要轉得過彎嘛!不怕碰在刀口上嗦!人對了,娛樂娛樂,喝點茶,打點牌。

苗木匠使勁拍了下自己的腦殼,哎呀——我咋搞忘記了呢,打牌!打牌!賃青說,最好在你家里,清靜些。下了桌子,一行人就進了斑竹林,苗家院子掩映其中。院落依山傍水,溪流在門前繞了一個大彎。偏房上安了桌機麻。坐位是由苗木匠安排的,他喉嚨管上扯著酒隔,由于三個人都酒氣熏天,當然就彼此彼此,誰也沒有嫌難聞,男人家在一起,酒味、煙味再大,不會影響什么。褐色桌布,綠茵茵的麻將,四個人八只手一搓動,小院里就響起了嘩嘩的響聲。牌碼好,羅局問扳不扳莊。凡打麻將的都曉得,都是要按骰子扳莊的,過去是手甩,現在是自動。苗木匠說,不扳莊,不扳莊,入座為莊。就說羅局你為先,羅局已不是先前的木板臉色,一坐上桌子,他整個人都變了,眼神春水樣活潑閃亮,臉上泛出紅光,笑容出來了,話也出來了。

賃青覺得手機卡在腰桿上不合適,就取下放進抽屜里。抽屜一拉開不打緊,里面是整齊嶄新的紅花花票子,少說也有一千元。不說都曉得,這張麻將桌上的四個抽屜里都有這樣的錢,說不定羅局的抽屜里還不止,不然,苗木匠為啥子將羅局讓到那個位置上去坐起,不扳莊。這個苗木匠,一踩九頭翹。羅局將手機放進抽屜里時眼睛放光,雖是一瞬,賃青卻感覺到了。賃青在心里打好了主意,他們兩個不和牌,只點炮去討好羅局自己不管,苗木匠是肯定不會割羅局牌的,自己剛好坐在羅局下手,跟到他劃船就是了,自己不和牌,但是也不點炮。

羅局打得行云流水,牌拌在桌上乒乒乓乓的。賃青想,他在麻將桌上的精神真好。頭一盤苗木匠就給羅局點了一個八萬的暗七對。三番。羅局伸手接過苗木匠遞過來的紅花花票子時,圓臉上的笑就盛開得桃花樣。大明說,羅局,開局就是大和,你今天手氣肯定好!羅局臉上的笑就更加桃花樣,偏著腦殼說,麻將桌上不客氣,不準放,該和就和,該贏就贏。賃青和大明不開腔,苗木匠摸著牌,頭有些暈,眼睛有些瞇,栽瞌打睡的,顯然是酒精起作用了。泡的是今年的新茶,一顆顆的綠茶在玻璃杯里立著,宛如熒屏上微縮的芭蕾舞姿。賃青邊打牌邊喝茶注意力沒有完全在桌子上,想自己跟著上家羅局走就是了,牌好呢就放開手腳沖。羅局打出個二條。賃青神了一下,看了一下手中的牌,一二三筒,三個八筒,七八九條,兩個二條,三四條。他們打的是斷幺缺,意思是斷幺九,或缺橋,都可以和牌。賃青的牌缺萬字,條筒都一成一成成起在,一對二條做麻將,搭眼一看就和二五條。羅局打出個二條,賃青神了一兩秒,就伸手去摸牌。羅局的牌是可和可不和,雖然打業務牌,自己又不是苗木匠,主要是自摳的可能性很大,要是伸手就摸二五條呢,不是還后悔?賃青摸起來一看,是個八筒,他大喊一聲,開杠!四張八筒嘩地從左手掀出,倒在桌上,仰面躺著,白底紅點,宛若四串血紅的野櫻桃。賃青右手運力,全身的勁涌入手上,手指在桌上劃一道弧線,呼地抓起堆子上一張牌,銳利的眼一閃,四線中間一線映入眼簾,不會看錯的,是張五條。麻將隨著他瀟灑的手勢呼地拌在桌子上,他大吼一聲:杠上花!羅局,大明,苗木匠眼睛鼓得二筒樣看著他的牌。羅局說,你的手氣硬是好,我三個五條,你把金張都杠起來了。賃青將牌扣著,亮個五條,看他們三個分別打完。三個人嘩嘩嘩數票子過來,家家四百,賃青這一手吃進一千二。收了錢,賃青才覺得自己有些得意忘形,杠上花嘛聲音動作都可以小點嘛,咋就忘乎所以了呢!可賃青想哪管得到那么多,打這么大的麻將,自己手氣還從來沒有這樣好,高興,杠上花那一刻好爽啊,誰控制得了呢?誰也控制不了的!就是羅局孔局杠上花那一刻,也是控制不了的。就像自己臆想了很久的女人,突然答應與你上床,你能控制得了嗎?

桌上說話聲少了,只聽得見麻將打在桌子上的空響。苗木匠和大明已沒有先前的說笑,兩個人眼睛專心專意盯著桌上綠茵茵的麻將。羅局瓜樣的圓臉又恢復了木板樣的表隋。賃青在心里嘀咕,你們不和羅局的牌,羅局點炮我也沒有和,總不可能我自摳了,杠上花了一千二百元不要,瓜娃子倒差不多。還有,我經常陪你們這些領導打牌,輸了不少的錢,可評先進公費出差考察學習卻往往沒有我,有啥子想頭!你們不安逸,不安逸你們的,說我不懂事,一踩一頭都不翹都沒來頭。賃青自從杠上花起,手氣明顯好轉,加上大明和苗木匠放羅局,羅局手氣也不如剛上桌時那么順,賃青又和了幾盤苗木匠和大明的牌。桌子上的語言就更少了,只聽見麻將的響聲。大明鼓起眼睛看了賃青幾眼,那意思是你悶起和啥子,今天主角是誰,人家苗木匠主要是討好羅局,我們只是陪客,不輸就可以了,你還悶起的贏錢。賃青裝做沒有看見大明那提醒加責怪的眼神。賃青又和了苗木匠一個兩番后,羅局起身上衛生間,大明也去上衛生間。他倆過來時,大明說,就那樣,來快點,那樣撇脫些。

賃青后來一想起那天下午的牌局,氣就不打一處來,自己打了這么多年麻將,還從來沒有見過羅局這種不要臉的打法。羅局解了手一坐上桌子,就說下午五點鐘有事,再打半個小時,四點鐘準時結束。賃青心里想,管你幾點結束,我已進賬三千多了,加上抽屜里苗木匠送的麻將基金,今天收入四五千元,當上幾個月班去了,難怪前些年走紅的成都散打明星李伯清說舉起親愛的小洋鏟,鏟!鏟!鏟!勤和三番當上班,當上班!

賃青剛摸了一圈,還沉浸在自我陶醉中,羅局突然說,自摳了,三番!就將一張八筒擺在了自己面前。三家陸續打完了,羅副局長嘩地一聲就將牌掀進了張開嘴的自動機麻倉口。賃青在想,這才怪喃!自摳了三番,又不將麻將翻開來看,轟地一聲就將麻將掀了!他看見苗木匠也大張著嘴巴,露出一嘴的黃牙,不知說什么好。大明眼睛里閃爍著笑,嘴里說著,三番,四百,四百。稀稀嘩嘩幾張紅花花票子就遞了過去。苗木匠先前莫明其妙的表情馬上活躍起來,口里喃喃道,三番,三番!幾張紅花花票子也稀稀嘩嘩地順了過去。賃青心里罵道,心照不宣,狼狽為奸,天底下居然有這種和牌的。心里雖極不情愿,但羅局是自己上司,得罪不起,只好也把錢順過去。羅局木板著的臉現出了笑容,那木板著的刮青的臉色里漾起了一片潮紅,不知是興奮、膽怯還是害臊,撿牌、碼牌的動作真快,誰說男同志沒有女同志心靈手巧,男同志在麻將桌上左右手撿牌和牌碼牌彈牌的姿勢猶如女同志飛針走線,猶如女同志玉指輕撥古箏琵琶般靈巧。男同志的雙手最靈巧的展示賃青認為是在女人的身上和麻將桌子上,此時的羅局搓撿刀摞麻將的那份熟練,那份意蘊,儼然是在搓揉著精巧的藝術品。

自摳了三番的羅局稀稀嚯嚯將牌碼起,牌只走了兩圈,苗木匠發出一個二筒,羅局伸手就將二筒撿了過去。待余下三家先后打完后,斬釘截鐵地對苗木匠說,龍七對,二筒,四番。我的天,龍對是暗七對中的極品,苗木匠一個二筒遭了八百元。說完,羅局牌照樣不翻開來看,趴著的牌嘩啦一聲就掀進了機倉里。苗木匠又稀起滿口的黃牙,笑著將一疊紅花花票子丟了過來。羅局圓瓜形的臉不再木板,皮笑肉不笑,毫不客氣地將錢丟進了抽屜里。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到四點鐘時,幾乎是羅局一個人在和牌,羅局還算不貪,除了幾盤大喊自摳兩番三番外,沒有朝賃青和大明打出的牌高喊三番和了。但就是這樣,賃青先前抽屜里贏的一大堆錢已蝕了一大半,再這樣下去,三家都有可能遭洗白的。四點鐘結束,羅局是最大的贏家,苗木匠理所當然是最大的輸家。賃青略微算了一下,羅局長光是桌上贏的至少有七八千元,加上抽屜里的,肯定是萬元以上,賃青最后落在手里的只有千余元,他估計大明比自己還少一些。這一天吃喝和麻將下來,苗木匠開銷少說也有二萬元左右,還不曉得他放在羅局長抽屜里的底墊是多少?

苗木匠的苦心和付出到底沒有白費,兩個月后,賃青在金鑫賓館碰見苗木匠和給他開車的黃毛毛女司機。苗木匠咧著黃牙的嘴巴貼在他耳朵上說,謝謝你,過幾天來給你拜年!賃青說,不必客氣。那事怎么樣?苗木匠滿口黃牙都在笑著,稅還是要補。但補多少就不是自己想要知道或能夠知道的了。賃青正色道,這類事以后最好不要再有,好煩呵。異昧

麻將打得慢條斯理的,小張和小楊嫌廖主任出牌太慢了,氣都要等斷。廖主任邊打邊說,話就扯到了大明當副主任上,是因為大明升了副主任請客吃飯,大家才坐在了一起。小張快人快語,說話不考慮后果。她摸了張麻將,手撩了下金黃的頭發,眼睛盯著當面的牌,似在考慮打啥子牌出去,口里卻在說,按我們的推測,這個副主任是該青哥的,辦公室工作他最熟悉,筆桿子又硬,事情又做得多,廖主任你說是不是?小張打出個二筒,廖主任喊了一聲,凈肉,碰!小楊和小張就哧哧地笑起來,將二筒說成凈肉,是與女人胸前的那兩坨聯系上了,有些黃。廖主任平時不茍言笑的,這樣的話從他口里說出就令大家有些意外。賃青笑了一下,這廖主任,越有女的,他還越說得起,越老越不正經了。小張又說了句,廖領導,你說是不是,副主任如果是我們選,我們就要選青哥,我們事情都要少做些。小楊射出一張牌,長頭發在背上甩了甩,射牌的動作挺大的。她說,就是,我同意張芳的看法,如果我選我也要投青哥一票,打字速度都要快些。廖主任眼睛在桌子上掃來掃去,他可能是在考慮打哪一張牌劃船,不點炮。他邊盯邊說,我們在這里擺閑條,賃青你也不要在意,你寫的稿子每次局長副局長想動一個字,改一句話,就是改不了,你比領導水平還高了,幾個副局長除了自己名字寫得伸展,寫的文件經常有錯別字,照著文件念都要念錯,你寫文件寫公文的水平比所有領導都高,你最有水平,領導經常寫的錯別字基本上是你刪改,你當了辦公室副主任不是比他們還兇了。

中途,鄭英打了個電話來,問吃飯吃這么久?賃青說已在桌子上打牌,三缺一,估計要十二點左右才會回來,牌桌子上,你是曉得的。鄭英今天倒沒有多少話,不像以往渣渣瓦瓦的說一陣,語氣也比較平緩,聽賃青說了,她只說了句打麻將是打手氣,心理作用很大,就掛了電話。賃青心里有了一絲溫馨,碰牌拆牌就打得把細,和牌的機會也多,打得順風順水的。廖主任風趣地說,賃青你今天是咋個了,接了老婆一個電話,就兇起來了,不斷和牌,小鄭的電話給你帶好運來了。賃青臉上掛起了笑。小張平時麻將打得清絲嚴縫,今晚卻不是射牌就是點炮,她偏起一頭金黃的頭發,表情好像是無所謂,青哥,我曉得你今晚手為啥子這么順?賃青伸手正摸了一個七條,十三張牌里已經有三個七條,就摸成了四個七條,他在考慮杠還是不杠,他還是決定不杠,走兩圈,摸下叫再開暗杠,杠上花的機會大一些。心思用在牌上,賃青就沒有接小張的話把子。小楊與小張是一窩苕,平時在辦公室兩個人就搭配得很默契,彎酸刻薄男人有一整套。小楊漆黑的眼珠子轉了轉,鬼眨眼了兩下,青哥手為啥這么順喃?小張叭地射出一張八萬,說,我想可能是明哥不在桌上的原因,凡是有明哥在,青哥哪一回是贏了的?廖主任就嘿嘿笑起來,你這樣說賃青有恐郭癥,郭大明成了賃青的克星噦!小張眼珠子盯著桌子上的麻將說,我沒有這個意思哈!賃青自己也笑了笑。從某種角度上說,大明確實是自己的克星,只要桌子上有大明,賃青肯定是只有繳學費的。自己從部隊轉業到地稅局,領導對自己相當重視,經常表揚說自己的字寫得漂亮,公文寫得好,通篇找不到一個錯別字,文件抬頭,標題都很符合政治形勢,內容也條理清楚。那段時間,賃青工作上很順心,情緒高昂,慶幸自己在部隊多年的文職能力終于有了用武之地。他想自己在這個單位是有前途的,干起工作來勁頭就很大。那如魚得水的日子只有短暫的一年,郭大明從山水稅務所調了上來,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好像這間屋子的風水也在悄悄地變異。

大明寫領導的文件、總結、單位簡報之類喜歡往副局長局長那里鉆,請他們看他的初稿,請教他們會議上漏掉的重點、難點。賃青先是以為大明寫不來,沒有搞清楚,應該多問問自己嘛,免得找領導的麻煩,領導本來工作就繁忙,他其實完全可以請教一下賃青,賃青給他詳細地講了,他還是要鉆進幾個副局長的辦公室,最后又鉆進孔局長的辦公室。鉆得已習慣了,沒有大明往他們辦公室鉆,他們還主動踱著步子到辦公室,叫小郭,你將這季度工作通報給我看一下;小郭,你將上報的材料拿到我辦公室來。大明就不卑不亢地拿出淺綠色夾子,不卑不亢地去。久而久之,賃青才搞清楚,大明不是不懂,他對地稅工作的各種環節,每年每季每月各個時期任務目標是太懂了。他在寫文案總結之類上喜歡創新,喜歡將一把手在會上講的關鍵詞用來做本期簡報的標題,反復在文章中出現,強調。前幾天,也就是宣布他任副主任的上一周,他就用孔局長在地稅工作會上的一句口頭禪做了那期簡報的標題《實現目標,洋盤!完不成任務,弄兇!》。這是孔局長在工作會上強調的,稅務工作任務艱巨,我們廣大稅務工作者肩負著崇高的使命,一定要想盡千方百計,排除千難萬險,每月每季都要將工作做扎實;實現了全年目標,我們都洋盤,臉上都有光彩;完不成任務,我們可恥,無法向黨和人民交待。對于那些拖后腿,完不成任務的稅務部門、個人和不照章納稅,反而打擦邊球的,變相偷稅漏稅的,我們要堅決獎罰分明,弄兇!大明就以“洋盤”,“弄兇”為關鍵詞寫了本期簡報文章,文章中反復引用“實現目標,洋盤!完不成任務,弄兇!”的口語,將文章寫得有聲有色,通俗易懂。簡報發下去,就引起了反響,分局、所、一些部門紛紛給孔局長打電話,說這期簡報讀起來真過癮,通俗易懂,簡明扼要,很有地方特色,很有行業特征,孔局長的講話精神得到了生動而全面的再現。孔局長接電話時正在開辦公會,臉上是興奮的笑,那腫泡泡的眼睛閃爍著奕奕的光澤。孔局長當場表揚了本期工作簡報搞得很有特色,肯定了辦公室的工作。大家心里非常明白,間接的是在表揚肯定大明的工作,這篇簡報是大明寫的,當時為了這帶有方言土語的標題,廖主任和賃青持不同意見,主張中性些,穩重些,嚴肅些,現在正規范文明用語,本市正創建文明衛生城市,要考慮領導的形象。太明則堅持用這個標題,并說孔局長已看過初稿。賃青和廖主任就無話可說了。孔局長在辦公室上說,這樣的簡報過癮,有殺傷力,在工作中才會起到實際作用。大明悠閑地吐著煙圈兒,用眼睛的余光掃著正做筆記的廖主任和賃青。

賃青午夜十二點回去的時候,鄭英已睡了,要在往日,她會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等他回來為止,還要問他輸贏多少,賃青就只有牙齒打掉往肚里咽,編些話來說。明明輸了,就說贏了,贏了呢,就說輸了,可婆娘家也討厭,平時與男人里里外外隨便慣了,要喊賃青把錢摸出來看,一個小公務員,每月拿多少錢,留多少給家里,自己身上揣多少,是有數的。有時賃青就不敢扯謊,只好實話實說,鄭英就要渣瓦幾句,無非是說你曉不曉得那些下崗職工拿多少錢一個月,三百元錢一個月,你表妹在中學讀書,連生活費都沒有,你們一天打牌就幾百幾百的輸。賃青想想也是,這個社會確實不公平,城里單位上的人隨便拋撒了的都夠供幾個學生娃兒了。那些在土里三百六十五天刨的農民,一年到頭,除開化肥、農藥、種子、薄膜、人工錢、牛工錢,不但沒有利潤回報,有些還要倒找,落到倉里的就是幾顆糧食。就像表叔一家,現在水月村開發,田也沒有了,分的那一萬多元錢是杯水車薪,早已就用完了,成了個失地農民。四十多歲的表叔正是壯年,在火車站裝卸扛包,出臭汗掙苦力,有時工資還總不兌現,工頭不兌現工資,表叔家的生活就扯指拇,沒有錢數,就只有扯指拇。

今天贏了點錢,賃青心情有些好,深更半夜了,腦子還很清醒,就有些激動。他上了床就伸手去摸鄭英赤裸的身子,鄭英沒有理他,就在這一連串的動作中,他聞見了一股異味,像是從鄭英身上發出的,又像是自己身上發出的,不像床上的騷味兒,夾雜著男人的汗味兒和鄭英身上淡淡的體香。有點像淡淡的煙味兒。賃青想有可能是在桃園茶樓里打牌,自己身上帶回的煙味兒:可又一想,自己是沖了澡的呀,從頭到腳都是洗了的,自己又不抽煙,不會有這樣的味兒,好在他援著鄭英胸前的兩坨時,她雖然全身精疲力盡的樣子,但也沒有拒絕和反對的意思,賃青也就自顧自地分開了她閉著的大腿。過程中他感到鄭英那寶貝地比往日要松軟活套滋潤一些。他腦子里迅速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他的臉在黑暗里古怪地笑了一笑,罵自己疑心重,少見多怪!一臉的壞笑就入了夢,夢里自己居然乘上了前次夢里乘的小舟,晃蕩的波紋里,自己又變成了身著布衫,頭巾歪戴的小閑模樣的水泊梁山中的浪子燕青,跟著宋公明哥哥到了東京,居然見著了容貌似海棠滋曉露的李師師。李師師并不是書上寫的絕勝桂宮仙姊,朦朧間就是賓館桑拿房里的小姐樣,只不過眉宇間帶些野性,就像自己婆娘鄭英性子來了的那種倔勁兒。夢里的事情真是比陽間的事情來得快多了,剛在李師師的閨房里躲地道里來的皇帝,卻又與宋江哥哥一起在與李師師打麻將了,李師師卻變成桑拿房里的小姐了,邊打邊伸出袖手揩臉上的細汗,邊打邊脫衣服,最后脫褲衩了,現出雪白的肚眼了。宋江哥哥急得滿頭大汗地說,不要脫了,不要脫了。李師師還是撅起嘴的脫。這時有人喊,皇帝駕到。醒來的賃青大口地喘氣,摸了摸滿手的熱汗。

過幾天是端陽節,賃青的媽已打來電話,叫他們這個星期天回去吃飯,賃青有些感動,在電話里呵呵地應答著。剛結婚那陣,賃青的媽也是常過來的,來經佑自己的媳婦,媳婦要給賃家傳宗接代帶孫子呢!左鄰右舍的媳婦都是有了就緊打緊地舉行婚禮,不幾個月,肚子就傲起了。母親每天過來幫著買菜、煮飯、洗東西拖地,賃青和鄭英回來光吃現成。母親是怕鄭英一個女娃子家累著,讓他倆騰出時間來,好好做那事延續香火,早日看見鄭英的肚子有所表現。母親在賃青家經佑了一年,卻不見有啥子影響,連個信也沒有報,那失望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母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是秋風黑臉的那種,黑給鄭英看的。老年人對這種情況的分析,一般都認為是女方的原因。后來母親就不愛搭理鄭英了,后來母親就借故賃青的爸欠伴沒有人陪回去了。母親去時扔下一句話,母雞喂了這么久早下蛋咯!

敏兒

賃青去買菖蒲和苦艾,端陽節這一兩天都要掛的,這不僅是川西人的一個習俗,賃青曉得許多地方的人都是這樣,誰又不想驅邪避邪,沒病沒痛呢?賃青往印月井河邊上去,手機響起了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彩鈴,是短信,嵐子發過來的:女人八歲你要編故事哄她睡,十八歲要編故事騙她和你睡,二十八歲不用故事她就和你睡,三十八歲她會編故事騙你和她睡,四十八歲你要編故事不和她睡。

賃青發不來短信,就給嵐子撥了個電話過去,嵐子在那邊電話里癡癡地笑。兩個人就說了些調情的話,嵐子說,她不怕,隨便好厲害的她都不怕,還想領教一下。那次在綿陽開會,賃青似乎聽說嵐子是離了婚的。賃青想就無所謂的,可以亂說,也可以亂想,但他試探著問嵐子現在是否一個人,嵐子卻避開了話題,邀請他有空到綿陽去玩,賃青總說沒有多少時間,有時去開會或送資料都是匆匆忙忙的,最好嵐子到印月井來耍,嵐子也沒有說來也沒有說不來。賃青想,如果自己當真叫她過來,說不定她是要來的。

賣菖蒲艾蒿的沿印月井河兩邊擺開,大多是附近鄉村的農民,老少男女不等。賃青一眼就看見了平安橋邊一張熟悉的臉,有點像敏兒。賃青又仔細掛了兩眼,雖然穿的衣服比較舊,人比上次看見時少了一些精神,但真的是敏兒。敏兒也看見了他,臉上有了些生動的表情,輕聲地喊了聲青青哥哥。白凈的臉上就漾起了兩朵紅暈。賃青問,敏兒,你書不去讀,跑到這里來賣莒蒲?敏兒不做聲。旁邊一個麻臉婦女接過話把子,讀啥子書,她老漢兒在火車站裝車腰桿軋斷了,媽在館子里幫人又跟人跑了,哪還有錢讀啥子書!麻臉婦女可能是與敏兒一個村的,才曉得這么清楚。賃青心情一下沉重起來,這表叔也是,出了事也不報個信。賃青問,敏兒你都有好久沒有去讀書了?敏兒抬起頭說,都有一周了,昨天馮老師還去我們家里來了的,喊我去讀書,可——可——。敏兒哽咽起來,淚珠兒就流了出來,賃青不好再深問,就想起水月村村民上訪的事,問,你們村賣土地的錢拿給你們沒有?那婦女嘴一撇,臉上的雀斑堆得刺眼。給個鏟鏟,說得好聽,說每畝田要給我們補一萬,說是錢緊張,只先給了兩千,有年輕人的,先安排一個到水月開發區辦的制衣廠、藥廠、加工廠等企業務工。敏兒的老漢兒想,婆娘跟人跑了,自己腰桿子又受了傷,女娃子家書讀得再多都是人家的,總之又沒有錢供她讀書,干脆趁每戶人要解決一個務工,就叫她回來,下一步就到廠里去上班。賃青在心里想,鄉壩頭的人啊!眼光短淺,不讀書不上大學,有啥子出路,敏兒的成績完全能上大學的。他心里產生了一種想法,但這事還得回去和鄭英商量。他掏出張十元的,拿了幾把菖蒲艾蒿就開走,敏兒揚著手找他錢,他已走出去好遠。

鄭英這段時間不知為啥子,心情很好。賃青擔心的事是多余,恰恰相反。鄭英說,這表叔簡直是鄉巴佬,鼠目寸光,敏兒再過兩年考大學,畢業后出來工作,你還怕沒人養你。再說開發區里都是幾個個體垮桿企業,說垮桿就垮桿了。賃青,總之我們現在沒帶孩子,敏兒又乖,我們幫幫她,她以后出人頭地了,會記得到我們。賃青心里涌起股暖流,鄭英這段時間咋像變了個人似的。中午回北門老街上爸媽那里吃飯,鄭英先是嘴硬,死活不去,經不住自己一陣勸還是去了的,還主動幫著媽抹桌子端菜擺酒杯拿筷子,喜得賃青爸臉上的皺紋都笑得一根是一根的,賃青的媽也是一臉喜納人的喜氣。賃青的哥嫂、妹妹、妹弟都回來了,圍了一大桌,你一杯我一杯,真的是喝得臉上紅霞飛呢。吃完,一家人要打麻將。鄭英他們報社要靈活些,除了報社總編召集開會外,在外采訪創收活動時間都是自己安排。可賃青去上班,搭子就湊不夠,三缺一。賃青只好給大明請了個假,大明倒是挺大度的,你我兩個,請啥子假嘛,說得好難聽,說一聲就對了嘛,實際上他心里是喜歡大家叫他郭主任的。

哥、妹弟、賃青三個人是依著老漢兒。川西人喊老爸叫老漢兒。麻將打得小,幾個小輩都沒有多大興趣,老漢兒手很順,不時又在和牌,嘴上是自鳴得意。麻將打得小,賃青小和都沒有要,做的基本都是兩番以上,哥和妹弟也沒有咋和牌,老爸就有一番是一番的和。老爸說,你們別小看了一番,自摳個一番就是小三番。賃青一想道理也是那樣,可自己就是不想做一番,心腫,總想做大番。賃青心里老閃現敏兒淚眼漣漣的樣子,想著一個成績優異、活潑的女娃兒就要面對生活的重軛。賃青就在桌子上擺起了表叔家的情況,擺敏兒成績很好,學校老師都很喜歡她,卻輟學了,因為表叔腰桿軋傷了。哥說這敏兒也是命不好,生在那樣的家庭,她要是生在過得去的人家,就對了。妹弟說,她這種情況,應該號召社會伸出援手,讓她完成學業。鄭英在那桌搭白說,你這個想法很好,我也有這個想法,但要去與學校聯系一下,通過印月井中學。本屆市委、市政府有個提法,要讓每一個考上大學的學子都進入大學。敏兒雖是高中生,但成績好,肯定能引起社會的廣泛關注。

表叔

周六上午,鄭英說自己要約見一個廣告客戶,賃青就騎上助力摩托,獨自往水月村去。路程也不遠,就在南門底下水月開發區那邊,賃青還依稀記得去表叔家的老路,雖隔了些年辰,但大方向還是曉得的。農村的變化還是有些大,體現在房子上是樓房、磚瓦房明顯增多,偶爾從慈竹林里漏出一間草房,確實顯得貧窮和落后了。賃青憑著印象,記得表叔家門前有一棵大桉樹,竹林邊一條小水溝,流水清涼,竹影樹影在清波里擺動。走攏一看桉樹還在,高高地立著,墨綠的樹葉在空中嘩嘩響;水溝卻渾濁,有幾只麻鴨子和白鵝,一身的泥漿,翅膀臟兮兮的,渾濁的泥漿水上面漂浮著旺旺餅干類似的塑料口袋和一些爛草葉子,樹葉子,竹葉子,一股鵝屎鴨屎味混和著污水的臭味。先前看見的一間草房就是表叔家的,站在水溝邊就看見了高大桉樹下的幾間瓦房,與小時候賃青印象中的草房是不一樣了。稀牙漏縫的木門上掛著鎖,賃青從縫隙里往里看,黑瓦下是土墻,窗子是幾根木條子,牛肋巴樣,上面搭著幾雙爛襪子,一兩個舊布袋子,里面多半裝的是豆種,菜種子之類,鼓鼓的。三間土墻瓦房,只有正中開了一道雙扇木門,沒有上漆,上了鎖,同樣是稀牙漏縫的,門板經風吹雨打,啟合開關,勞動人泥手的觸摸,已顯得晦舊、臟污。

背后一個驚詫的聲音嚇了賃青一大跳,他扭過頭去,原來是一個中年人扛把鋤頭,鹵肉黃的臉色。他問賃青找誰?賃青說找我表叔蒲大貴,那人鹵肉黃的臉上的黃眼珠子眨巴了一下說,像是昨前天才從醫院回來的,你到店子上去看一下,他愛打牌,看在店子上沒有,前邊三叉路上。說是店子,其實就是一個賣東西的代銷店,幾間矮房子,一間里擺著四五張小方木桌,上面鋪了油綠色的墊子。己坐了兩桌人,大多拗著葉子煙袋,衣衫不整,也有兩三個年紀輕點的,口里叼根紙煙。印月井雖是曬煙生產基地,過去的男女都興叭葉子煙,自種自吸自曬自裹,口味帶勁,省錢。可現在的年輕人己不抽葉子煙了,說辛辣,不衛生。年輕人講面子,愛漂亮,擺排場,抽的本地煙廠生產的“天下秀”、“佛蘭”之類,全是帶嘴的。賃青一眼就看見了里面的桌子上坐著的表叔蒲大貴,他正叭了口葉子煙,左手二指夾著的褐色煙桿從吐出煙霧的嘴里拿開,就露出了一嘴的黃牙。黃牙正咧開笑著,顯然和了牌。賃青心里想,這表叔也是,敏兒書都讀不起了,婆娘又跟人跑了,自己又軋傷了腰,還有心思在這里打牌,真是不沖火的東西。

大約是店子上來了一個衣著光鮮的生人的緣故,里面的幾個年輕人都車過頭來看,表叔也就很自然地看見了賃青,他菜色的臉先是一驚,窄臉上刻痕似的皺紋就向上皺了幾下,口里就喊道,老表,啥子風把你吹來的?隨即高音喇叭似的說,我們賃老表來了,稅務局的。幾個年輕人車過頭白了賃青幾眼,賃青就覺得那些眼光不冷不熱的,眼鏡上像涂了層僵硬的東西。表叔慢騰騰起身,叫旁邊的婦女幫著打。賃青跟著表叔往屋里走,一路上不說話。賃青猜表叔不說話,冷秋秋的原因,可能是以為自己要賬來了。不出賃青所料,開了門,表叔抽了根臟污的矮凳子遞給賃青坐下。開口說,老表,我前兩三天才從骨科醫院回來,裝車腰桿軋傷了,莫得錢還你。等敏兒服裝廠領了工資,我就給你送來。賃青心里一顫,這敏兒已到服裝廠上班去了,這敏兒呀!自己也不長腦殼。賃青掏出包“綠國寶”,彈出一支給表叔,表叔接了夾在耳朵上,卻不點。賃青自己點上了,吐出口煙圈問,啥時去的?表叔說,昨天去面試,就通過了,馬廠長說她文化還可以,安排她在辦公室上班,試用期三個月,每月四百元。賃青說,她不讀書了?表叔笑笑,皺了皺眉眼,額頭上的皺紋就蚯蚓樣蠕動著,讀啥子書啊!大學生讀了書還找不到工作呢!何況一個女娃子家,讀了書,還不是人家的!賃青看著表叔二指寬的瘦臉在自己鏡片里拉長,像兩片油浸浸的鹵肉。你這個觀念是錯誤的,表叔,敏兒成績好,自己想讀書,她如果保持她現在班上前幾名的成績的話,將來肯定是有出息的,是要為蒲家光宗耀祖的。我們現在這個家庭,敏兒她媽又跟人跑了,我腰桿整傷,都沒有錢醫,包工頭借了五百元做醫藥費,說是以后好了從工錢里扣,還沒有全好,我就出院了。在他包工頭手里做活路整傷的,本來就該包工頭醫,還應給你工錢。唉呀——你以為是啥子廠頭,正規企業單位嗦,扛包裝東西計件,去扛包的人多得很,還有女的呢,還要熟人托關系才去得到呢,我都是送了兩個紅雞公才托烏三娃介紹進去的。見工就說好了的,出了拐自己負責,先就將屎尿給你抽干凈的,免得你二天弄些來扯。包工頭已是很夠義氣的了,還墊了五百元給我醫,要是武毒點的,撩都不撩你,你也咋子不了。

賃青心里就升起了股悲涼,像有刺骨的涼水直潑進自己的心頭。無數雙腫胖、纖細、短粗、白皙的長的短的手在桌子上搓著麻將,無數的和牌的歡喜聲和點炮人的嘆息聲,無數的一沓一沓的五十的、一百的票子像桉樹葉子在桌上紛揚,像污水溝邊的蛾兒一樣浮現在他眼前。他又想起了民間流行的那句口頭禪:一頓飯,一頭牛;麻將桌上一棟樓。賃青吸了口煙說,我們想供敏兒繼續讀書,我和鄭英己商量過了。表叔黃眼珠子里閃了一下微亮的光,像升高的太陽投在高大的桉樹葉子的露水珠上反射進他眼睛里的,又悠然地逝去了。表叔說,好是好,你們也是菩薩心腸:我也考慮過,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借點錢,三年高中也耐得過。大學不是那么好考的,敏兒她自己也說,重點大學難考得很,考上重點大學了,工作沒有問題,可一般的大學,讀出來也沒啥用,找不到工作;即使找到了,也不沖火,倒死不活的爛桿桿企業。

賃青說,可敏兒的成績很好,她現在的年齡正是讀書的時候。表叔說,你說得倒輕松,你們的菩薩心腸我就感謝了。這幾年,你們供她,考上大學了,你們,我當老漢兒的,大家臉上都有光。考不上大學,冤枉了你們的錢!賃青說,我們心甘情愿不計后果。表叔說,考上大學又咋個嘛,花錢的包包。八隊的陳強強不是考上大學了,還是北京的一個大學呢!每年吃、住、學費要一萬多兩萬,他們父母找還找不到那么多錢呢!父親就長期去賣血,再扛包掙些錢給他寄去。你猜陳強強在北京那個大學里搞啥子?談女朋友,用他們老漢兒賣血寄去的錢去上網。女朋友問他你家在農村,哪有多余的錢?因為那女朋友也是農村吃苦出來的,曉得農村不容易。你猜陳強強咋說,他說他爸是包工頭。他爸賣了兩年血,想到北京去看看自己的兒子。到了北京那個學校,卻找不到自己的兒子,老師說陳強強經常沒來上課,有時一周都看不到,照此下去學校可能要對他采取措施。經同學的指點,陳大爺在學校附近的一個網吧里找到了陳強強,陳大爺罵了句,孽種,你就把我賣血的錢拿來搞這些名堂,就昏了過去。老表,你說考上大學又咋個?讀個大學少說也要五六萬,哪來的錢,就是讀了又咋個?還不是要找工作!

賃青無言以對,他滿懷高興而來,卻冰涼著一顆心而去,他想自己還是要去見一下敏兒,還是要她自己拿主見,只要她想讀書,表叔那里可以完全不管。賃青找到了那家服裝廠,敏兒不在,辦公室說廠長安排和幾個銷售科的人到賓館接待客戶去了。賃青一下子覺得身體很疲倦,連心也莫名的疲倦。

夜色

夫妻的情感生活是最敏感的,稍稍有一點點小小的異常,雙方都會感覺得到,就像水和魚的關系,水溫的暖熱,魚都會感覺出來。同時,魚在水中的泳游滑弋,雍容浮沉,悲悲戚戚,水都是明白在心,一目了然的。賃青感覺這段時間與鄭英在夫妻生活上就像這么一回事兒。表面上看來,比以前和睦恩愛多了,不拌筋吵架了,夫妻間沒有一個釘子一個眼的,為了一道菜調料沒有放對,拖地洗衣服沒有弄干凈而爭得紅脖子漲臉的,可一會兒就過去了,后不后代的全拋在了腦后。雙方只要肌膚一接觸,鄭英就來電了,從頭到腳像產生了火一樣的熱情,那是火焰與桐炭的一個過程,鄭英叫床的聲音很大,眉宇間揚起股野性,使自己一下子想起夢境中妖冶的李師師來。火候處雙臂挖鋤樣緊扳著他滾燙運動的屁股往緊里挖,嘴在他肩上輕咬出一道牙印,周身立馬浸出水濕的大汗。可賃青這段時間卻沒有這樣的感覺,幾乎每次都是自己占主動,鄭英木頭樣任他翻弄,完了事眼睛直愣愣的望著天花板,黑暗中劃過一縷微微的嘆息,煙一般輕渺,但賃青是聽得到的。有一天晚上打麻將,中途羅局插了進來,想過麻癮,大明和另一個副局長、財政局的陳科長坐在上面,明擺著是叫賃青起立了。大明倒是謙虛地說,綠韻那邊還有朋友,喊過去,賃青你打你的。可羅局說,郭主任,你當了主任架子就大了嗦,我來了你就要走。顯然羅局是想和大明幾個打,他曾開玩笑說過賃青的麻將打得摳。

賃青起立讓位往家走。約摸有十點鐘光景,走到黨校附近,一輛黑色的小車正在黨校門口緩緩停下,下來位個兒高挑的女的,與駕駛位上的人拉了下手,那女的佯裝抽脫,男的緊拉著不放,有那么點戀戀不舍。由于離街燈有點遠,小車的位置處在昏暗里,賃青看不清雙方的面部和衣著。女的還是抽脫了,往前面走去,拐彎進宿舍門時,回頭向正倒車的小車招了招手,那手搖得夏風中歡快的芭蕉葉樣。賃青咋覺得有點像鄭英,那身材,黑暗中模糊的頭發,真的有點像呢!賃青不敢肯定,因為光線太暗了,女的一晃就進了宿舍大門。小車調轉頭,從自己身邊開過,是一輛帕薩特,前視玻璃上的街燈一閃,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賃青仿佛在哪里見過,又想不起來了。車身上有魯凱制衣幾個字。

進得屋去,鄭英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嘴里剝著瓜子,不像才回來的樣子。賃青想自己是少見多怪了,稅務局老宿舍里,住著這么多人,車來車往的,正常得很。鄭英說她今天中午去上班看見敏兒咯,變了個人似的,穿了件高腰低胸衣服,一條藍色牛仔褲,和兩個女子站在街邊,手里捏著款玫瑰紅手機,正在輕聲地通話。我們還去幫扶人家,狗咬耗子多事,人家比我們還操得起呢!賃青唉地嘆息了一聲。

上午,賃青坐在辦公室整理各個分局報上來的簡報,心卻想著自己還去不去找敏兒勸她去讀書。心里很矛盾。大明坐在對面說,幸虧你走了,羅局來填你的凼凼,遭了一千多。但又轉過來想,也不一定,你在牌桌上的手氣和牌勢不一樣,說不定就是贏呢!賃青笑了笑,那么好贏。自己心里卻在說,有你大明打牌,我好久贏過,多半是輸多贏少。大明說,你把手里事情今天打緊點,明天辦公室分頭到兩所學校去慶祝“教師節”。賃青就抬起眼睛看著他,有些懵里懵懂的。大明說,這兩所學校的校長都是孔局長的同學,給孔局長發了帖子,孔局長明天到德陽開會,委托辦公室去送禮,我們只有分頭去,我和小楊去職業中專,你和小張去白云中學。

賃青和小張是半中午去的,遠遠就聽見了歡快的音樂聲,學校在會場門上設了個報到處,坐著兩個女教師,小張將財務室領取到的一千元奉上,在名冊上簽上市地稅局字樣,賃青看見名冊上企業單位已亂七八糟地簽了一大排排,少說也有二三十家,金額大多是三四百,五六百元,沒有看見一千元的。白云中學的孟校長已迎了出來,握了握賃青的手,雙手就緊緊地握著小張的手,一臉的篩肉,白是白,卻腫泡泡的,嘴里不住地說,感謝地稅局,感謝孔局長,還是老同學對,給我抽起了的。小張強行將手抽了出來,孟校長的臉有些紅。桌子上的主題就是攪酒,四川人的熱情大方在酒桌子上全體現了出來,主人家的眼睛是溜刷的,一上桌子就將每個人的杯子盯著在,攪酒體現出請客的對客人的尊敬,雙方的社會經驗的老到,勸酒的本領和雙方關系的深淺。孟校長勸酒真是有方,賃青和小張都遭了二杯,一杯是代表學校感謝地稅局對白云中學全體教師的祝賀,二杯是感謝孔局長對白云中學的情有獨鐘,請二位代表回去轉達孔局長,希望他空的時候來自云中學,老同學孟某隨時奉陪。賃青說這杯酒我們喝不合適。孟校長說就你們喝合適,你們二位是孔局長派來的,你們喝不合適,還有誰合適?

孟校長算是個八面玲瓏的人物,吃了飯將小張她們女同志安排在青龍賓館茶樓里打牌,他則親率幾個企業老板和市里來的幾個行政單位的頭頭們企鵝樣搖擺著身子踱進青龍賓館的桑拿間。賃青借口不舒服走了出來。

賃青走到綠毯式的草坪間,坐在休閑椅上抽支煙,孟校長他們幾個還沒有出來,說好的晚上就在這里吃飯,一個都不能走。抬起眼,賃青悠閑地看著遠處,遠處是青龍度假村歐式建筑的尖頂,像童話中小妖們戴的小紅帽,再遠處是一家鄉鎮化工企業高聳的煙囪,吐著乳白色的煙,與自己吐的煙的姿勢差不多,只是宏大多了。賃青的視線從上往下滑下來,視線里就有一輛黑色的小車緩緩地停在停車坪上,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車里躬身出來,白衣,窈窕的身材,藍色的牛仔褲,她走動的時候,肩上的頭發黑緞子樣閃著光。雖然頭發長了些,自己從身材上還是覺得有點像一個熟悉的女子。車子向后倒了點,停住,駕駛位走下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賃青覺得這人好熟悉。中年男子快走幾步,就伸手拉住了女子垂在短衫下面的手。女子手往回抽了抽,卻沒有抽出。賃青心里一陣發緊,看著他們進了賓館的落地玻璃門,像是夢中的宋朝皇帝從地道里進了李師師的閨房般,有些恍惚的。一男一女,這陣子去賓館干啥子呢?賃青心被貓抓樣一陣發緊。他心神不定地東走一下,西走一下,就走到了停車坪邊。那輛黑色的帕薩特靜臥著,圓潤、飽滿的線條讓人想起女人身上的某個部位,尤其是車尾,側看就像女人的圓豁的屁股,充滿著誘惑;車門上有幾個字:“魯凱制衣”。賃青腦殼中的記憶回閃了一下,街燈下停在黨校宿舍樓下昏暗街燈里的那輛車,那個苗條像自己老婆的女人的身影。賃青的記憶一下子接通了,還有自己在宿舍單元樓下碰見的那個男人,下巴上長顆痣的男人。是他,沒有錯,一定是他。這樣一對上號,賃青心里就惱火得很,比先前像貓抓還要揪心,一些古怪的、莫名其妙的亂糟糟的想法就鉆了出來。

喜事

每當賃青看見鄰居家的小孩坐在花花綠綠的童車上,在陽光下,向著年輕的媽媽和奶奶撒著手,嘴里哇哇地叫著,臉上那天真無邪的笑流進金色的暖陽流進他的瞳孔里,心里就隱隱有些悵惘。最初,他和鄭英的二人世界是屬于戀愛和新婚的,兩個人在屋子里卿卿我我,生怕別人來打擾。婚后,床上的興趣淡了下來,賃青工作之余的主要興趣還是在麻將上,他覺得只有在筒條萬的鏗鏘聲中,自己才能忘記這些煩惱。自己的閑錢全耗在麻將里了,多數時候是輸,可還是要去打,那麻將有手有鉤有股無形的力量似的,當真是張天師縛住的一百零八個天罡地煞星趁關地獄門的縫隙投胎到人間來了,變成了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將,最后喝朝廷招安的毒酒毒死后冤魂不散,就變成了達官貴人挑燈夜戰的麻將,與他們永遠角斗,耗盡他們的錢財和光陰,又讓蕓蕓眾生來怡情。它當真就是有魂魄似的,時時勾引著自己,只要稍許有一點空隙時間,它就首先出現在自己的意識里,提醒你不能忘了它。賃青想,這個社會之所以打麻將成風,打麻將的人這么多,難道都是那一百零八將魂魄附體的作為。要不為什么一提起麻將,先前都說忙得很,沒有時間的,一下就又不忙了,再忙都有時間了,手邊上的事情都分輕重緩急地往后推了。

賃青的一個朋友在電視臺工作,這位記者就常說麻將麻將麻倒大將,賭博賭博,越賭越薄。賃青想,這話有些意思呢,古人云,玩物喪志。人一旦摸上麻將,漸漸就變得麻木了。凡是打麻將的人,沒有誰贏,有的技術好,會打,你看見他在這里打,今天贏,改天到其他地方打,就又輸了。局里一位退休職工專門記過一筆賬,從一年開始到這一年結束,凡是打了麻將,無論大小輸贏多少,他都逐一記在本子上。他打的是小麻將,十元滿,其結果是輸了八百多元,他還是打得最好的。試想,那些打八十滿、一百滿的,肯定是輸贏成千上萬了。賃青深有同感,以前不打麻將,一兩千元揣在身上,很長時間都用不完,抽煙,與朋友喝點轉轉酒,手頭上多寬余的。只要你摸麻將,那一兩千元幾天時間就沒有了,只剩下四個包包一樣重,有時連早上吃米粉,喝稀飯的錢都沒有了。牙齒打脫和血吞,回去還只有對婆娘報喜不報憂,說是贏了。賃青也曾想將麻癮戒了,搞點其它愛好,比方說下下圍棋象棋什么的。可麻友們一個電話,下班一個招呼,自己就身不由已。自己給自己找借口找安慰,這次打了就不去了,結果下次又去了,又給自己同樣的安慰和借口,這次麻將打了一定不去了,打不得了,打不得了!下次呢,往往又是這樣。那麻將真是勾魂兒呢!

而真正使賃青開始想戒掉麻將的是鄭英的一句話。一天晚上,鄭英依偎在他胸脯上說,告訴你一個喜事。賃青不以為然,以為她們報社選送的稿件又在省上年度評選中獲獎或選載之類。鄭英柔軟的嘴在他赤裸的胸脯上翕動,微微的熱氣烘得胸脯癢癢的,你在聽沒有嘛,在聽沒有嘛?賃青說,在聽。鄭英說,我可能有了。賃青黑暗中的頭偏動了下,啥子有了?鄭英撒嬌似的嗯了一聲說,裝怪,我還當真以為我是不下蛋的母雞呢!賃青昏昏沉沉地身子一下坐了起來,黑暗里的眼珠子放出異彩,真的?真的!鄭英接著說,都兩個月了,上個月親家母就沒有來,又經常發干嘔,吐清口水,想吃酸的,人成天瞌睡沉沉的,這個月親家母又沒有來,我真有些不相信,我們兩口子這么多年都沒有。今天上午我去打了B超,醫生給我道喜,說我要當媽了。

賃青啊了一聲,體內有一股舒暢的氣裊裊地飄出來,從身體的各個部位飄出來。他感覺自己身體輕多了,比鄭英主動撫慰他迎合他還舒暢。賃青在黑暗中笑著。當然,這種舒爽與那種舒爽是不能相比的,是沒有可比性的。七八年來,他們兩口子承受了多少親戚的冷眼,左鄰右舍朋友的議論。賃青一次在單位衛生間里方便,就聽見外面兩個女的在說,老人婆怪人家是不下蛋的母雞,拿臉色給人家看。她找自己人的原因沒有,是不是他兒子沒有呵!另一個女的說,是我,我才不受那窩囊氣,我就要出去晃耍,找個自己的情人試一下,證明到底誰沒有!賃青聽出是工會的兩個女的。按中國老百姓的傳統觀,人一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傳宗接代,如果你連這個天倫之樂都沒有,不曉得哪輩子做了啥子可惡事,天老爺才會對你這樣報應,現在這一切都結束了。

賃青一只手摟著鄭英,這七八年來,他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一種說不出的成就感。鄭英在黑暗中呢喃道,我以為我真的沒有呢!賃青也低聲說,我還以為我沒有呢!兩口子身體緊緊地偎著。那天晚上興奮后,賃青入眠又做夢了,還是那片水泊,清澈的波紋倒影出自己背纏錦帶,彎彎似秋月未圓的形象。自己真的就是浪子燕青了,真的就陪著及時雨宋公明哥哥到東京去找李師師在皇帝耳邊說軟話妄想招安了,好像是打開包著金豬寶貝的器皿的手帕后,招安的事情多半是有眉目了,吹風簫的李師師就陪著打牌了,李師師咋就輸來寧脫衣服不愿輸銀子了,這時就有人喊天子駕到!突然幾個蒙面人,頭臉籠著肉色襪子的蒙面人就閃現在了眼前,手持明晃晃的腰刀吆喝留下買路錢!

花麻

賃青在回家的路上,就聽兩個走在他前面的三十幾歲的婦女說,死婆娘,硬是氣人,你要碰一對二條下叫,硬是碰不到,上家和牌我才看到,她單掉起一個二條,掉起老遠,她又不要條子,她就是不打,你說慪人不慪人;另一個女的說,她就是會打,打得摳得很,寧愿包叫她都不打給你碰呢l

嘿——你曉不曉得,回瀾一個老頭打麻將,死在桌子上。不曉得,咋個的喃?聽說打著打著就趴在桌子上不動了,幾個打牌的以為他中午酒喝多了,等了會兒也不見動靜,喊也喊不醒,拍也拍不動,扳開一看,他自摳了一個三番。就朝醫院里送,說都死了。

賃青在后面聽著,看著她倆拐了彎。

鄭英拉賃青的手,你來聽聽,他在里面跳呢,賃青的手在老婆隆起的腹部上,感覺到了里面的那個小人兒在動,像是腳在蹬。賃青心里升起股蜜意。手機傳來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的音樂,是大明打來的,說是羅局約打牌。鄭英嘴巴翹了起來,掛得起亮油壺子樣。賃青在電話上對大明說,家里面有點事,你另外約其他人。鄭英臉上就一陣笑。這幾天鄭英的媽在這里,煮飯、洗碗。屋里衛生等等是全包的,小兩口基本上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小兩口挽著手走在綠茵茵的廣場上,夏天的風徐徐漫來,撩得身上一陣一陣的清爽。鄭英挽著他的手,賃青眼鏡下的視野碧綠,新建的地方樹和草都長得旺盛,使人覺得夏天生命的蓬勃。小兩口己好久沒有這樣親熱的轉街了,談戀愛時,他倆常這樣依偎著,那時在老城區,一般就是在中心大街,正南街走走,商場逛逛,也沒有啥子安靜點的地方。

賃青聽稅務所的工作人員講,魯凱制衣這幾年的效益一直下滑,連工人的工資也拖欠著,而老總卻成天開著部高檔小車招搖過市,出入娛樂場所。無獨有偶,賃青在街上見著了這個人,曾在自己宿舍里撞見又在一天深夜看見他送像自己老婆的這個人。沒錯,是他,圓乎乎的大腦袋,寬臉,趴鼻子。是他,沒錯,在青龍賓館與敏兒手挽手的那個人。那是一個下午,賃青走在印月井平安橋一帶,這里正在拆遷,一元、五角錢一碗的小茶館旯旮都是,在老式的灰不籠聳的大片木板瓦房里,下三爛的女人們,農村好吃懶做的女子們委身在這里,等待豬販子、雞販子、菜販子、做小生意的老少漢子的光顧,十元、二十元、三十元不等,價格按青黃嫩氣而定。這種花柳事,根據來人的選擇,越黃越老價格越賤,偶爾也有附近煙廠、啤酒廠的工人來光顧。賃青五點半往家里走都要經過印月井。那天他正走在印月井河邊上,就見一輛黑色的小車停在一棵老泡桐樹下。

賃青疑惑這不是魯凱制衣老總的車嗎?咋停在這有名的花柳街上,車子里空空的。正疑惑,就見那個人一身西裝,挺著大肚皮從灰舊、狹窄的巷子里走出來,圓乎乎的大腦殼低垂著,仿佛想藏進農領里,無奈西裝領子不是大衣領,他那顆大腦袋襯在非薄的領子上無論如何也是縮不進去的。離他身后幾米遠,跟著兩個濃妝艷抹的女子,一看就是城郊邊緣開發區結合部的,服裝雖不是很夠搭配,但說大的地方還是大起來的,作為男人喜歡的地方,被褲子勒得圓豁。賃青看著這兩個雞有些腳不腳手不手的,很不自在地上了車,車門哐當一聲關上,車子顛簸在印月井不平的街上。

那是賃青最后一次看見這位魯凱制衣的老總,過了不久,就聽說他因經濟問題被檢察院拘捕了。

家里面熱鬧起來,賃青的媽來了,鄭英的媽也來了,臉上都像開了花一樣。鄭英一回到家滿屋子就是她撒嬌的哎呀聲。哎呀,賃青,你看你們媽嘛,買那么多東西來咋子嘛,又是白果、又是大棗,又是蜂王漿。哎呀!媽——你拿那么多東西過來,昨天賃青才買得有,冰箱里滿滿的,咋放得下嘛!哎呀——我說過我不吃燉的嘛,咋又燉雞嘛!中午晚上一下班,家里就是鄭英的哎呀哎呀聲,她臉上是嬌嗔的笑,屋里彌漫羞肉香,廚房里響著菜板、鍋碗瓢盆的聲音,菜下鍋爆炒的哧哧聲。那是油在鍋中燒得滾燙,菜與油發出的歡快的聲音,與鄭英的哎呀哎呀的聲音混合在一起,回旋在屋子里。賃青這段時間已很少出去打牌,家里長期有人,回來就吃現成,不是賃青的媽,就是鄭英的媽在忙活著。有時是兩親家母都在,在廚房里坐在矮竹椅上擇洗著菜,說著話兒。賃青與鄭英回來,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鄭英嬌嗔地走進廚房來,也根本插不上手。兩口子看看電視,轉轉大街,到新開張的人民商場、愛家超市去買點小零小碎的東西,鄭英主動挽著他的手,身子緊偎著,原來不打牌的生活真的是很輕松愜意。

廖主任已經退居二線,任工會副主席,大明自然就接替了主任的位置。文件上還有個內容經局黨委、局行政班子研究,他還被任命為局長助理。大明又請了客,酒足飯飽,將大家安頓好后,大明悄悄對賃青說,走,我們去個好耍的地方。賃青看他詭意的樣子,本不想去的,然而好奇心作怪,印月井這地盤上鴛鴦澡、黃桶浴、艷舞等好耍的他都沒見過。吃飯前,賃青給鄭英打電話時,鄭英就在電話里說,勞逸結合,隨大流,同事說耍一下,你就耍一下,也不要戒完了,想打麻將就打。鄭英現在真是改變了。

法院的鮑院長開了個警車來,停在地稅局,坐上大明開的帕薩特載上羅局和賃青來到南門外的一家茶樓,鮑院長當然也是副院長,賃青、大明他們不可能喊他鮑副院長。鮑院長這段時間長期與羅局、大明一起耍,太有臭味相投、相見恨晚之意。這類似耍法一般都是與外單位的結伙的。本單位很少真朋友,因為單位上的利益牽扯,很多心里話是不敢對本單位的人說的,你還沒進辦公室,你說的話已經在別人的耳朵里了。幾個人魚貫而入,上到樓上。一個小白臉嘶聲哇氣的從卡座里鉆出來,鮑院長在小白臉耳朵上嘀咕。鮑院長顯然是這里的熟客。小白臉腦殼雞啄米似的點著,帶他們上了四樓。原來是打花麻將,賃青一走進去,看見房間里的麻將就曉得了,屋子里有衛生間,簡單的熱水器,麻將桌邊有一組真皮沙發。羅局和鮑院長進了另外一間。賃青和大明剛坐定,兩個紅嘴巴就進來了。這地方把小姐叫紅嘴巴,因為做那一行的總是濃妝艷抹得比一般女人出眾,生怕別人看不見她了。短衣短褲,上半截肩膀露到乳溝,下半截大腿白白生生晾著,薄薄的超短裙包不住。甩了骰子,扳了莊,就開始打牌,兩個小姐伸手向大明要煙吃,大明說,拿兩包嘛。小姐站到門上去喊了聲,坐了一會兒,兩包“嬌子”就拿來了,三十元一包,比外面煙攤子每包貴五元。賃青已聽說過小姐陪先生打花麻將,男的點了炮給現金,小姐點了炮就脫衣服,如果不斷點炮,脫光了,就可以讓先生做那事來抵。但小姐都很少輸的,她們平時訓練過的,你要碰的那兩橋麻將是堅決不給你打,你看起來牌好得很,凈是對子,碰兩對就下叫,但就是碰不到。大明和賃青都是老麻將,曉得只有自己人打出來自己碰,才有可能割牌,實際上麻將場合上的所謂“找吃匠”,也就是這樣打的,只不過他們還要鬼精靈一點,就是能用眼神,面部表情配合著手勢,暗示對方自己要哪一橋牌,碰啥子,割啥子。你有時在茶館里耍,看見一個人手里成有一成的六七八筒,中間嘩一聲扯個七筒丟出去,對家三個七筒嘩地一聲倒下來,大喊一聲開杠,杠上花。這兩個人就是“找吃匠”,平時訓練好的。你打麻將絕不可能將中間成好的牌抽出去。

大明和賃青先還是有些不適應,好在打的是四十滿,也不大,輸五六十元后,就開始和牌了,高一點的紅嘴巴先將短衫脫去,里面就是一個鉤了花紋的乳罩,白白凈凈的肉都露在外面。手氣還算可以,賃青割了兩個一番,那個胖一點的薄衣和乳罩就去了,露出鼓脹的奶子,奶頭只有花椒大一點的紅,原來是真家伙,不是假的。賃青和大明的眼睛都落在了這微微有些下墜的乳房上,眼珠閃著光,一動也不動。兩個紅嘴巴也不是省油的燈,連續和了幾盤,賃青和大明都是給的現金,她們牌技再好,兩個人再扣手,也有疏忽大意打錯牌的時候。桌子上畢竟是四個人在打牌,每個人都有和牌的機會。在大明和賃青各輸得有一百多元時,一胖一瘦的兩個紅嘴巴全裸了,乳房、肚臍、雪白的下身、滾圓的屁股全展現在燈光下,罩了一層水樣的黃色。胖的一個那上面光滑、瓷實,而瘦的那一個反而雜草樣,比男人家的還長得茂盛。賃青周身開始發熱,一股能量從上至下電擊般流遍全身。他看大明,眼睛落在胖的那個大腿間,一動不動,臉漲得通紅。兩個人已無心打牌,賃青不曉得打哪一張,手不聽使喚似的。兩個坐著的小姐肚臍上的肉有點微凸,是坐著腿曲起的原因。她們泰然的樣子,早已是見慣不驚的,但臉還是起了層紅暈,胖的那一個要明顯些,無論任何女人,都是不愿意在男人面前脫光的,況且是在兩個男人面前,她們雖無所謂的樣子,但從其扭捏的眼神里還是極不情愿的。賃青打錯了幾張牌,兩個小姐又和了幾盤。大明突然將牌一推,一排麻將咣啷倒在桌子上。完事后,瘦的那個紅嘴巴對賃青說,記住哦!我叫李詩詩,下次想耍來找我。賃青嘴巴張得湯圓樣盯著她,你也叫李師師,是哪個李師師?對方偏起紅嘴巴木愣地向著他。

敏兒

這天,賃青去佛蘭餐廳吃飯,幾個人剛坐下,一個女服務員手捧個藍色的塑料夾子走過來,笑嘻嘻地叫賃青他們幾個點菜。賃青一眼就認出是敏兒,藍頭巾下頭發己拉直染成金黃,臉上的眉宇修過,唇線是漂了的,原來黑亮的眼珠子閃爍逗人媚笑,已沒有羞澀單純的感覺。敏兒認出賃青時,盡管想極力掩飾,臉蛋還是紅了,她很大方地問了句,青青哥哥,你們來吃飯嗦?賃青笑著說,你咋在這里,不是在服裝廠嗎?敏兒黑亮的大眼珠子一閃說,服裝廠垮了,我就只好到這家餐館打工來了。青青哥哥,你以后要多來給我捧場!賃青抿嘴笑了笑,看著敏兒耳上墜著的金耳環和頸上戴著的自金項鏈想,社會真是鍛煉人,這敏兒活脫脫變了一個人,愛說愛笑一點也不扭捏了。

大家正在相互勸酒的時候,賃青來到吧臺上,四十幾歲的中年男子,看樣子像老板,正與敏兒親熱地小聲說著啥子。見賃青走過來,敏兒就抬起頭笑著介紹說,青青哥哥,這是我們董老板。賃青就客氣地招呼了一聲,董老板滿是皺紋的臉都要笑爛了,雙手遞上了支“綠國寶”說,多謝關照!聽蒲敏說,你在地稅局工作,以后歡迎常來我們飯店,請多給我們指導指導。聊了幾句,董老板就到廚房去了,敏兒就和賃青擺起瑣碎事。敏兒當然就問鄭姐和家里的一些情況,說當記者真好玩,一天到晚到處跑,見些新鮮事,寫出來,名字登在報上,既出名又掙了工資。賃青說好久沒有看見表叔了,表叔身體可好,現在做啥子?敏兒黑亮的眼睛里就馳過一絲悲戚,她囁嚅著,說起來都丑人,打麻將,自摳了一個三番,腦充血,死在麻將桌子上了。賃青心里也隱隱地有些酸楚,這人生真是生死難測,說死就死了。賃青說,先前也聽說過,但萬萬沒有諳到是表叔,你咋不通知我們,也來送個終。敏兒說,這么丑人的事情,還送啥子終,藏都藏不到,幾個親戚拉到火葬場火化回來就埋了,吹吹都沒有請。

那邊同事吼了起來,賃青你逃酒,過來,過來,篩一圈。賃青本來打算說上次去她家找她資助她讀書的事,看樣子今天是沒機會擺了,他說了句節哀順便的話,就回到酒桌子上。

鄭英已是大出懷,她媽在家里住了下來,擔當起了照看女兒的重任,這幾乎是天下做母親的一個習慣,從女兒出嫁到帶孫孫,做母親的都是牽腸掛肚的。家務事有鄭英的母親料理,賃青也插不上啥子手,耍性就又出來了。人都有賭性,麻將已成為國粹,沒有誰不會的,只是打麻將的大小而已,農村的幺店子打幾角幾元,城里單位上的人一般就打二十滿或四十滿,現在流行的是血戰,往年流行的推倒和,斷幺缺已很少有人打了。這天下班,大明小張小陳幾個就將賃青冤到了,賃青心里癢癢的,也想打。幾個人在好吃街吃了兔頭火鍋,就坐進綠韻茶樓,茶樓開張不久,草坪很寬,仿古房子裝修得也可以。賃青上去就連和了幾盤,想歇了段時間手氣都歇好了,可幾口香茶下去,肚子里剛才喝的啤酒一陣攪和,下面就脹得慌,不是左右點炮,就是遭人家自摳,先前抽屜里贏的那點錢,幾下倒出去不說,包里多余的都吐出去了。這一場下來,打到晚上十二點鐘,賃青自己粗略算了下,輸了八百多元。大明是大贏家,賃青是大輸家。晚上自己睡間屋,鄭英和她媽早已靜悄悄睡了。賃青輕腳輕手地進了屋,一個人難得清靜的睡在床上。賃青的腦殼被攪得精痛,緊都睡不著,昏昏沉沉的,那麻將時大時小,旋轉著,在跳著舞。歇了段時間沒有摸麻將,手氣還是不行,輸一場莽的,一月的工資就去脫一半。如果手氣不好,多輸幾次,一千多的收入,怎么支撐得了。賃青心里很惱火,像被什么東西啃噬著樣,這大明咋啥子都順呢,連打牌也馬到贏,自己這人生到底是咋的,啥子都磕磕絆絆的,連打麻將也老輸。這一陣子賃青從瞞報老婆的單位獎金余下的私房錢基本上輸得差不多了,少說也有四五千元。

鄭英已生了,生了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當了父親的賃青自然是要盡一個父親的義務,盡管有老丈母守著,賃青不定期是盡量的早點下班,回去陪著。以前家里人都認為鄭英是只不下蛋的母雞,看見鄭英就秋風黑臉的,現在都是喜笑顏開的。看見自己的母親和鄭英的母親還有姨妹圍在床邊逗著胖嘟嘟的兒子,她們的手指在兒子粉骨朵樣的小嘴上刨著,臉上撫著,那副樂呵呵的樣子,以前對待鄭英的一張張秋風黑臉根本就沒有過。

家里人正張羅著給兒子做滿月。城里人做滿月酒不像農村,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前幾天就要忙起。城里人做滿月酒很簡單,到飯店餐廳訂幾桌就可以了。請客的事分頭進行,雙方親戚不用賃青操心,鄭英和兩位老母親已合計完了,賃青只管訂席桌,將辦公室的同事請到就是。賃青一下子就想到將席桌訂到敏兒所在的飯店,幫敏兒一下,也讓老板和餐廳里的員工曉得敏兒的親戚也不錯,敏兒是會給飯店帶來生意的。可賃青滿懷熱情進門,迎頭碰上的場面卻是從頭澆了桶冷水。正是上午十點鐘左右,飯店里大亂,一個渾身雪白的女子只穿著乳罩和褲衩,被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胖女人揪著頭發,抓扯著,身上,雪白的腿上,雪白的肚臍上已被指甲抓撓出紅道道,像老師的紅筆在白紙上胡亂地劃著。只有招架、沒有還手。那胖女人下巴上的厚肉蠕動著在罵,狗日的,不要臉的,梭葉子,我就曉得沒有對勁,看你兩個在柜臺上眉來眼去的,我就曉得蒼蠅遇到了臭肉。老子去買菜,前腿剛走,后腳你兩個就卷在了一起。胖婆娘一只手抓著那年輕女子的頭發一扯,賃青就看見了那黑亮憂傷的眼睛和已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臉,這不正是敏兒么。敏兒也發現了走進來的賃青,眼淚水一下子就滾出來。旁邊的中年男子,就是那天賃青在這里吃飯看見的那位飯店老板,悻悻地轉過身,往里間走去。員工們站在旁邊看笑神兒,沒有伸手去拉去勸。胖婆娘的聲音還在吼著,狗日的不要臉的,來一個漂亮的,搞一個,來兩個搞一雙,就怪老婆長丑了嘛,你當初是挨球的,錘子請你找到門上來的,惹得老子起火,老子放把火把館子燒了,大家都搞不成。看見有生人進來,胖婆娘的手松開,敏兒抽泣著跑了。賃青只好轉身,到另一家飯店去訂了幾桌。

手氣

賃青給兒子做滿月酒這天,局里研究決定郭大明等新一批干部人選,已經市局黨組研究批準,郭大明任山水分局局長。小張悄悄對賃青說,可能下個月就要到位,有可能你要當辦公室主任了。你要多喝幾杯酒才是。賃青笑著說,這些好事哪輪得到我們。他就起身過去給大明他們那一桌敬了酒,大明很高興,已喝了些酒,臉上泛著紅。賃青一聽說大明又升了,心里有些不快,但面子上還是強裝出笑臉,說了些祝賀的話。大明倒是不謙虛,一仰脖子就喝了,很爽快的樣子,也說了些同賀,祝福賃青生了個公子,為國家創造了一個棟梁的話,高矮要給賃青敬一杯,賃青也只好舉杯飲了。賃青的酒也喝得不少,這種場合,鄭英很得意,她背了七八年的黑鍋,現在揚眉吐氣了,當然是高興。看著熟睡在襁褓中的兒子,賃青心里產生了一絲絲欣喜,人生如夢,有些東西是個性決定的,性格決定人生,自己這種性格,生來就不喜歡吹拉捧迎,更不喜歡去靠個大樹子,自己與大明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性格。自己是一個埋頭做事的性格,人的一生,做啥子事,做多大的事,是一生下來就決定了的,自己這輩子,也算可以了,那些可望不可即的事就寄托在兒子的身上吧,至于說他們將來的天地,只有他們自己才曉得。

賃青雖然資格很老,工作能力也是大家看到的,可終究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還是沒有輪到他,人事教育科的一位姓彭的女同志坐上了大明原來的位置。彭主任身材高挑,一臉的溫柔相,言語之間盡透出女人的輕言絮語,給賃青任了個副主任。羅局找賃青談話時,他雖窩著一肚子火,終究是沒有發泄出來。他怎敢發泄出來,畢竟是上司,自己的飯碗,衣食父母呀,他還是表示不辜負領導的期望,一如既往,任勞任怨地工作。末了,羅局說,本來你當辦公室主任是再合適不過了,也早該當辦公室主任這個職務了。可有些事情你曉得,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是要局黨組會研究決定的。一個單位,說徹底了,是一把手說了算,一把手說哪個行,在哪個位置,只要這個同志沒有啥子問題,是肯定行的。賃青聽了羅局的話,心里的氣不知為何就消了一大半,自己到底還是有領導賞識,至少領導們心中還是承認自己工作是出色的,當與不當關系都不大,只要大家心里清楚就對了。這樣過了一年多,兒子也到處跑了。公務員禁止公務時間打麻將的禁令一直沒有解除,并不斷有打麻將遭舉報的副局長,副鎮長下課的消息傳來,但每到夜里,天韻、東岸、陽光、義友等高檔點的茶樓是座無虛席,血戰麻將的生意還是好得很。

自從大明走后,賃青在麻將桌上的手氣就特別好。只要沒有大明在桌子上,他一般就是贏多輸少,不像過去,贏幾十元,輸就輸一餅粘,整個大包吊起。現在,自己感覺手氣還順,下叫就和牌,有時金張都要和到。在綠韻打了一場麻將,那是前不久的事,自然也是打的血戰。還有最后幾張牌了,小張、小楊、廖主席都還在桌子上,一家也沒走。這局牌打得怪,都不要條子,打到中途,麻將都摸了一半了。賃青摸了張九條,手中已有兩個九條,下面三家全部打的都是中張。賃青靈機一動,不打條子,留在手里的一對三萬,一對五萬,他決定開了,中途了,下面決定拆萬字,留條子和成好的筒子。他想法拆五萬,中張,看有沒有人碰,如果有人碰,就不拆了。砰一地一聲,五萬落在桌上,三家眼睛骨碌轉了一下,沒有人要,牌打起走了,賃青接著摸了幾個筒子。一對五萬,一對三萬開完了,也沒有人碰牌,顯然三家手里都有萬字,成存得巴巴適適的了。賃青已下叫了,手上的牌的格局是,二三四、六七八筒、四五六七條、三個九條,牌面是釣四、七條麻將,也就是和四、七條;四條下面己打了三張,七條打了兩張,艱難得很,有可能和不到,但賃青心里不虛,自己畢竟有叫。看桌上牌面,廖主席、小張、小楊多半連叫也沒有,查叫,他們都要給錢的。牌還有最后兩張了,小張甩出了一個九條,賃青考也不需考慮,就喊了聲,開杠。血戰直杠是要給錢的,他們打的是四十滿,小張打出的,小張要遭二十元,轉杠只有十元。但這個牌是不可能轉杠的,桌上還有兩張牌了,轉不到自己當面,就沒有牌了,再說,自己有叫,萬一杠上花呢。賃青將手中的三個九條推出,伸出左手,兩根手指輕輕一拈,那塊綠色的麻將被他的手指吊車樣吊離了桌面。賃青看見了綠色麻將上面有一條紅色的舌頭,下面是整齊重疊的分二層三條舌頭,啊——七條,杠上花,鑲嵌著七條的綠色麻將清脆地在賃青手里發出脆響,杠上花——賃青喊了一聲!這一個杠上花,連吃杠錢,賃青吃進一百四十元,打到晚上十一點鐘,賃青贏了七百多元,三歸一,一鏟三,這是最好的戰績。結了賬出去,小張邊走邊說,幸好打得小,還喊打八十,打八十你不是要贏一千六。

家里的氣氛也好,鄭英以前愛埋怨嘮叨的德性已沒有,除了工作,她就和寶貝兒子在一起,經常聽見兩娘母嘻嘻哈哈的笑聲。一天,賃青回去,鄭英的媽正在逗孩子,笑一個。啊——啊——笑一個!長得一點也不像你爸,眼睛和嘴巴有點像你媽!兒像母好,長大了有福氣!賃青與鄭英周末上午推著童車出去轉耍。夏天的陽光暖融融的,昨夜下了場雨,陽光不炙人,有那么一點點春陽的感覺。近年來的氣候,是與前十多年大不一樣了。夏天不熱,冬天不冷,夏天像春天,秋天像夏天,季節更替已不是很明顯。陽光水一樣淌在兒子紅撲撲、嫩閃閃的臉蛋上,兒子的眉眼就更加的明凈清純。賃青看自己的兒子,眼睛黑亮,雙眼皮,自己呢,是單眼皮,顯然不像自己像他媽。嘴唇大,向外翻著,自己是櫻桃小口,也體他媽,但鼻子和額頭卻不像他媽,更不像自己,特別是鼻子,好像是很短,很趴的那一類,這讓賃青朦朦朧朧的想法只是一絲線兒,轉瞬就從孩子明凈的笑靨上消逝了,被孩子呵呵的歡叫聲掩蓋了,就像密林中漏進一絲細風,轉瞬就被鳥語花香掩蓋了一樣。

真夢

盡管新上任的市委書記抓機關干部作風抓得緊,紀委、監察部門的,經常微服下去,專到城關各大茶樓抓賭。你有政策,我有對策,還不是老革命們發明的游擊戰術。好耍的干部們上班時間就都往鄉鎮跑,又有專車,好方便喃!這么多年來,都是搞懂了的,一陣風,嚇唬小老百姓的,那些紀委監察部門的,他們自己還要打麻將呢!還那么認真,如若不是上面管得緊,他們還不是睜只眼閉只眼。大明上任山水地稅分局局長不久,私下請老上級老同事老朋友,當然是分層次分輪次分時間的這樣也不顯山顯水,財務科既好做賬,單位里也不會有人說閑話。工作往來嘛上下級時不時走動嘛,也是地方上的單位都司空見慣的。賃青就和法院的鮑院長,白云中學的孟校長,白云鎮的張鎮長幾個應邀去了。本來是下班時間,無所謂的,但鮑院長考慮到自己身為法院院長,被別人曉得了影響不好,醉了酒去茶樓時就來了個金蟬脫殼。大明說你們先去,我待會兒過來。鮑院長開著警車將幾個牌友拉到一個茶莊里,這位處事謹慎的鮑院長將車停在那里,帶著幾個牌搭子卻步行走到了白云鎮上的另一個茶莊,打起了醉麻牌。鮑院長是這樣想的,就是哪個屁兒蟲見著警車去舉報,紀委的瞄著目標來查,也逮不著人,只有車在那里,人呢,辦事去了嘛,辦案去了嘛。這是許多干部的一貫伎倆,你明明看見他的專車停在某賓館,人卻沒有在里面。鮑院長自以為聰明,卻讓聰明害了自己。

晚上十一點左右,白云鎮早已安靜下來,街上顯得冷清。一輛長安車輕捷的駛入鎮東頭的茶館,見著茶樓前停著輛桑塔納警車后又耗子見著了貓般的調了頭。大明卻恰好這時過來了,替下了手氣臭得很的賃青。賃青下樓啟動自己的QQ車,差點與悄然滑進來的一輛長安撞上,幸好雙方速度都慢,一盤子就繞開了。賃青之所以急匆匆,是想著家里的老婆和兒子在,他以前都從來沒有這樣想的,以前自己坐上麻將桌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心里只有麻將,今晚不知是怎么的?

他自己都感到奇怪。他開著新買的奇瑞QQ走到九里埂公路與火車軌道的交界處時,火車來了,長長的汽笛聲攜著長長的砍刀般雪亮的光束刺破了夜空。火車過后,原野陷入死寂,QQ車卻打不燃火了。恍惚中,他看見窗玻璃上現出一片水泊,清澈的波紋倒影出一個背纏錦帶,彎彎似秋月未圓的人。那人卻像自己。水波晃動,自己咋就坐在桌子上與一個款蹙湘君的女子還有兩個男子坐在一起打牌。那女子好像夢境中的李師師,又像曾打過花麻將的李詩詩。突然背纏錦帶的人變成了身著布衫歪戴頭巾的人,把自己吆喝了下去,吆喝另一個人坐上來接替了自己。款蹙湘君的女子換成了妖冶女子,不斷地點炮輸來使她開始脫衣服了。一種紛亂的腳步聲從車窗外紛至沓來,門被跌開。幾個蒙面人,頭臉籠著肉色襪子的蒙面人手持火銃沖進了茶樓。賃青大驚,發現自己還坐在車中,盯了盯車窗外,遠處似有農家的燈火。再抬起頭來,窗玻璃上黑糊糊的,什么也沒有。賃青使勁揉了揉眼睛,一踩油門,火又打燃了。他趕緊往家里開,心想自己是眼花了還是酒喝多了的恍惚。睡著就入了夢,夢里全是花花綠綠的麻將,花花綠綠的麻將居然變成了梁山英雄好漢一百單八將。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辦公室里就沸沸揚揚了,大明、鮑院長、白云中學孟校長、白云鎮張鎮長昨晚在白云鎮打醉麻將被蒙面人搶了,據說不光是錢,連手表、西服都是搶了的,只穿了條褲衩。大明摸摸額上的熱汗。他回去給鄭英擺昨晚自己開車回來打不燃火后在車窗玻璃上看見的古怪的事,鄭英說打死我都不會相信。據說鮑院長身為法院院長在自己轄區的范圍內被搶后很不服氣,私下打電話叫派出所攔了白云鎮通向四周鄰縣的路口,企圖抓獲搶劫者。結果不但沒有抓到犯罪嫌疑人出了這口惡氣,反而連跟他一起打麻將的新任山水地稅分局局長郭大明等都受到了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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