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正林是近兩年中短篇小說領域的新人,關注他是從讀到《斗地主》開始的,作品中有濃得化不開的川味語言和人與人之間貌似親近實則緊張至極的較量,這曾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此后,看他不斷有新作品發表,寫作范圍也越來越廣,但唯一不變的是他的小說中濃厚的“川味”,這使得他在當下文壇的青年作家群里顯出了一份執拗。
鐘正林最近發表的中篇小說《鷹無淚》更顯獨特,它是作者在人人畏懼的余震中一個人睡在宿舍大樓里堅持寫出來的,對他來說,應該也是精神上堅守的成果。表面看來,《鷹無淚》表現的是“5·12”汶川大地震中的青牛沱——作者的家多,這次地震的重災區。小說一開始,似乎帶著某種詭異的、未知的氣息:隊長鐘二哥正夢見離開人世幾十年的祖母在天穹似的蒼藍的青牛沱水里向著自己微笑,卻被婆娘搖醒,原來一向大膽的潘老苕驚惶地找來,說他的母牛被怪物吃了。緊接著,鐘正林沒有提及地震。卻展示了地震前許多奇異的自然現象,以及在這自然現象中青牛沱的村民生活。表面平靜的青牛沱埋藏著許多隱秘的故事,它們都在地震之中一齊浮了出來。鐘正林幾乎沒有正面寫地震,而是通過潘老苕、鐘二哥、遲女子、三秀、吉娃子等主人公的各自不同感受,讓地震中人的面貌在讀者眼前一覽無余。最令人感慨的不是地震本身,而是地震中的突顯的人性。為了救學生而獻出自己生命的青年毛老師是一種,為了金錢和利益明爭暗斗的李礦長、趙跛子等人是又一種,為了圖自己享受而殺了丈夫的遲女子也是一種……這一切,都在地震中得以顯現。地震是可怕的自然災害,同時是人性善惡的試金石。鐘正林在這篇小說中較多運用了象征隱喻手法:以祖母“天穹似的蒼藍的微笑”作為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而那只受傷后復原帶著一身金色羽毛向著青牛沱方向飛去的鷹,讓所有的青牛沱的村人滿眼都是濕潤的金光,更是蘊含著一種深層的東西,它是人類共同面對災難時的希望。
縱觀鐘正林的小說,大致可歸為兩類:一類是關注當前農村社會現實的,如《斗地主》《可惡的水泥》《氣味》等;另一類則回眸上個世紀改革開放前農村的日常生活和心理圖景,《人人偷盜》《河霧》是其中佳作。
鐘正林的小說大都表現了農村人(包括介于城鄉之間的小縣城,從特質上看更接近于農村)的生活情狀和精神象征。《斗地主》的開頭就很能抓住讀者的注意力:“喻腐敗從喜洋洋茶樓里走出來,胖乎乎的笑臉笑盈盈地說,富貴逼人,富貴逼人,斗點小地主都要贏錢”。可是,作者卻馬上筆鋒一轉,讓喻腐敗的小靈通告訴我們一個突然事件,斗地主的趙副鎮長“遭紀委抓著了”。接下來,鐘正林對于整個小說的鋪排似乎很隨意,卻又頗具新意:喻腐敗如何與人“斗地主”——自以為在斗別人的過程中卻節節被別人斗下陣來。這里的“斗地主”就有了豐富的弦外之音,讓人從荒誕中看到活著的另一種捉摸不定的真相。《氣味》從敘述技巧上看似乎更勝一籌,作家把一個衣食并不成問題的本分農民富娃子推到了讀者面前:田里的活比他走以前少多了,錢不多,可也勉強夠花。但是他在精神上是空虛的,小說一開始,我們就看到他從朋友張三娃和李悶豬處借黃碟看的情景。他也想農閑時進城打打工,卻遭到了老婆的強力反對。可是,“每當早晚,看見張三娃和李悶豬騎著摩托車突突突的從門前沖過去時,富娃子想出去做活路的念頭又滋生出來,就像土墻邊上的峨嵋豆樣,在涼嗖嗖的秋風中仍然舉著素花兒,有的素花兒謝了,還結出了彎彎的扁豆。”終于,老婆同意他去化工廠了,可化工廠污染嚴重,富娃子的身上有了一種怎么也洗不掉的氣味。他雖然多了一份收入,卻遭到了老婆的嫌棄。小說結尾處,富娃子聽到青蛙的叫聲,聯想到自己還不如一只青蛙。這篇小說的內容比較豐厚,既表現了當下農民物質上的緊張,又揭示出了他們精神上的匱乏:打工所得的一點錢用于小茶館找女人并“遭上了病”,除了看電視并無其它的精神性娛樂。
《可惡的水泥》展現的是一幅極為真實而又荒誕不經的農村生活圖景:品能為了娶媳婦,就得有一院新磚瓦房,于是他拼命掙錢,甚至做出了雞鳴狗盜之事,還摔斷了腿。因為水泥地太硬,他的腿才會摔斷的,為此他對“水泥”有著刻骨的恨,然而,他又不得不在水泥廠找錢找活路。歷經千辛萬苦,品能終于蓋起了青牛沱最氣派的一院磚房,這時卻傳來消息:為了打造旅游品牌,青牛沱房子一律恢復穿斗松樹皮房,已經蓋了磚瓦房的要拆除,縣鄉可給予一定的建房補貼。品能頓時如雷擊般傻在那里。鐘正林在談起這部小說時說: “現實遠比小說里想要表達的東西殘酷得多。”殘酷的現實一方面對品能的生活構成了威脅,另一方面也對他的精神加諸巨大傷害: “當自己靜下來,望著已熟悉的烏暗暗灰巴籠聳的廠房,耳邊哐哐當當咔咔嚓嚓伊伊嗚嗚叮叮當當自己靜下來,望著已熟悉的烏暗暗灰巴籠聳的廠房,耳邊哐哐當當咔咔嚓嚓伊伊嗚嗚叮叮當當乒乒梆梆的各種噪聲已不是先前的震耳欲聾,這種心理上的痛苦就鉆了出來。品能雙手緊緊箍著腦殼,他的腦殼一陣陣的發痛。”這一連串擊打式的乒乒乓乓的川味語句,造成了哭笑不得的效果。《可惡的水泥》還帶有鮮明的生態警示意味。作品中展現了青牛沱人為了開采并制造水泥對自然造成嚴重破壞,直至山體垮塌。品能對此的感受最為明顯: “他才發覺,他的體內還有另外一個自己,一個站在家鄉青牛沱的云霧中,看著蒼翠的山巒被炸開,被采挖,開腸破肚,垮塌后的山體,泥石流滑坡后的山體而淚流滿面的自己。”
第二類小說中的地域色彩更為明顯,《河霧》寫的是上世紀70年代的青牛沱,讀罷小說,人物的愛恨似遠離我們而去,只留下濃濃的河霧和霧中的一雙迷離的眼睛。《人人偷盜》則用別樣敘述方式讓1958年秋天的荒誕場景在我們面前上演,社員們被迫承認了自己奠須有的“偷盜”行為。相比之下,這類小說離當下現實較遠,卻仍然直指人心,直逼靈魂,讀罷令人無法釋然。
鐘正林的小說忽然讓我想起了王魯彥的浙東、蹇先艾的貴州道上,因為他已經用小說為自己構造了一個川西小世界。人陛的美好與自私、現實的殘酷與無奈、自然的美麗與脆弱,無一不躍入我們眼瞼。鐘正林用來構造這一切的,乃是一種鍛造后的四川方言: “紅爺婆”、“被人按了”、“臉上笑扯扯的”、“三板板人”、“走攏”等詞匯散發著濃郁的川味,讀來酣暢且別有一番風味。作家善于用跟家鄉山水相融合并化為一體的方言來感受生活,表達體驗,找到了他自己的語言感覺。后來知道鐘正林最早寫詩,詩人對語言往往比其他人更為敏感,鐘正林對語言的重視體現在他對四川方言的獨特融化和運用的功夫上,這在當下實在是一件較為難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