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果

第一章

1 秋天是從院落里那棵高大的銀杏樹開始的。陽光把自己的顏色給了銀杏的樹葉，那些葉子頓時變成了金子裁制的藝術品，密密繁繁掛滿半空，透出格外的燦爛輝煌。遲紅慕從客廳里出來，一抬眼，不覺愣了愣，以為太陽還沒有落，還在那樹上照耀，待定睛細看，看出本真，不由微微嘆一口氣，像是有些惆悵。

是時光的迅疾令人惆悵。已經(jīng)是秋天了，可她的事情卻沒有一點兒進展，她一直處在被動中。遲雪飛的工作己做到了細微。今天晚上，萬萬沒想到，他竟讓雪原縣北部淖爾湖特產(chǎn)的雪花兒魚出現(xiàn)在餐桌上。她的家鄉(xiāng)黑龍江省雪原縣，那遙遠的北國!

“來，嘗一嘗，看這北方的魚跟南方的魚究竟有什么不同?”熱騰騰的清蒸雪花兒魚端上來，遲雪飛巧妙地將它安排在她的面前，舉箸之際，笑吟吟看向她。

朝桌上望去，她一下愣住：“雪花兒魚?!”抬起眼睛，驚諤地看著他。

“是的，”他點頭，“雪原縣北部淖爾湖特產(chǎn)的雪花兒魚”。

全桌人都被引過來。

“是媽媽的北方家鄉(xiāng)嗎?”瑜瑜驚奇不己。

“真的是紅慕說過的那種深山湖泊的雪花兒魚?”孟達驚喜。

是的，她曾在一次閑談中，無意間說到家鄉(xiāng)淖爾湖的雪花兒魚，那是她小時候最愛吃的一樣東西，鮮活地買回來，收拾干凈，放到籠屜里，慢慢熏蒸。誰知他競記在了心上!

“呵，這么新鮮!是從哪里買到的?”孟達吃一口，滿眼是笑：“飛哥，你是在哪里買到的?秋水會有這種魚賣?”

遲雪飛淡淡一笑，說不是秋水，是請一個到東北出差的人捎回來的。那天聽見慕妹說起這雪花兒魚，他的回憶也一下被勾起，在雪原縣老家，人們都愛吃這種魚。

“那個——出差的人專門跑到淖爾湖去買的?這么遠，難為他竟能把魚活著帶回來。”

“說難也不難，他只是因為帶魚，不能坐飛機，算是吃了點兒苦。是專門買了只鐵桶，裝滿水，從淖爾湖買好魚，放進水桶里，用汽車運到哈爾濱火車站，一路乘火車回到秋水。雖然途中耽擱有幾天時間，但因為桶里是淖爾湖的水，魚等于并沒離開自己一貫的水源，所以，來到咱們家廚房時，它跟剛剛從湖里打撈上來，幾乎是沒有區(qū)別的。”

“飛哥的精細，在這些生活的小處依舊看得清晰。”孟達由衷地說。

遲雪飛微笑，心內(nèi)說，你哪里知道我為此傷掉的腦筋?流灑的一片心血!所幸，紅慕是知道的。是的，她知道，她初見雪花兒魚那一瞬的神情，清清明明告訴了他。只要她知道就好!他所做的一切，原本只是為她一人。

她的心，會不會有一絲絲感動呢?

他用心捕捉著，想觸到那渴望的電波，可惜，終于還是落空。

她靜靜地品嘗著魚，給予恰到好處的贊美，但是，沒有電。

是的，紅慕知道，知道他全部的用心，這使那不得不一口一口吃下的魚，全部變成憂郁煩惱。使得離開餐室很久了，這樣走到院子里來，它們?nèi)栽谒母骨焕锓瓟嚕袷且粭l絕望的活魚在那里撲騰掙扎。

她又嘆一口氣，不自禁地抬起眼睛，又看那銀杏樹。已經(jīng)是秋天了，夏西去東北已將近一個月，卻是沒有什么收獲。他在沈陽，孟達的父親曾經(jīng)工作和生活過的地方，仔仔細細地搜尋，卻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前總裁孟啟光的私生活竟像一張白紙，仕途上，雖然有過幾個對手，但都是規(guī)則內(nèi)的競技，并未結(jié)下不解之怨，根本說不到仇恨上。倒是經(jīng)濟上查出了問題，孟啟光在組織部任副部長時，有貪污受賄嫌疑。他后來的辭職南下，肯定就是由于這個緣故，害怕一旦事發(fā)受到懲處，故而提前自行去職，至少還保住了所貪的錢。不消說，他就是用這筆錢做底金營建了華南軟件公司。

遲雪飛并非尋仇而來?那……?潛意識里，紅慕希望遲雪飛的到來另有緣由，盡管那會使事情變得更加復雜而險惡。因為，那樣，她對孟達的歉疚會淺一點兒。

當然，夏西也還是有所得，那就是，弄清了孟啟光的來處。孟啟光是從黑龍江調(diào)過來的，遷調(diào)原因是婚姻，他的愛人是沈陽人。這應該說是一個重大發(fā)現(xiàn)，初聞，曾令紅慕猛一震動。黑龍江!那就是她和遲雪飛的故鄉(xiāng)呵，孟啟光原來跟他們是同鄉(xiāng)!為什么孟達不知道這一點?公婆為什么要對自己的兒子隱瞞這件事? 故事就藏在這里! 但漸漸地，她的心就淡下來，夏西告訴她，孟啟光在哈爾濱時，只是一家毛紡廠的技術員，平凡之極。他的人生可以說是從到了沈陽以后才開始的。調(diào)去沈陽，一方面，是由于那里有位高權(quán)重的老丈人，可以得到蔭護和提拔，另一方面，也是跟在哈爾濱己無親人有關。孟家?guī)状鷨蝹鳎匀硕∠×龋矫蠁⒐獾母赣H去世，族中便只剩盂啟光一人。

這便是孟達不知道自己祖籍為黑龍江的緣故吧?其實，并不是公婆有意相瞞，實在是祖地已無人，沒有提起和走訪的因由。真的，就是這個緣故。

紅慕這樣想著，已經(jīng)來到銀杏樹下。這是不自覺的，但既然來，也就抬起頭，細細端詳面前的樹。因為葉子的緣故，這樹顯得格外亮一些，興頭頭的，似是遇逢了喜事。這是銀杏的奇異之處吧?別的樹葉， 一旦老了，那就憔悴枯萎，無限傷感，偏它卻老而愈美，閃耀出高貴的風韻。心思這般一集中，紅慕便疏忽了身側(cè)，待遲雪飛和孟達的談話送到耳里，一時之間竟像是吃了一嚇。

“正要遣人到德國去，恰巧那邊就來了人。”遲雪飛話音含著得意。

“我們此前沒有請人代理過產(chǎn)品，不知……”孟達微有憂慮，話市刻被遲雪飛剪斷：“沒關系，我們就大膽嘗試一下，發(fā)展代理商從來都是企業(yè)做大做強的一條捷徑，這道路一旦開拓出來，就會對我們非常有利!我們可以因此節(jié)約很多人手、經(jīng)費，他們本國的人必然更熟悉自己國家的情形，知道怎樣能夠把生意做到最大。”

紅慕注意地聽著，知道現(xiàn)在航空軟件的生意即將延伸到德國。這是整個歐洲最后個尚未開發(fā)的市場了。正要往下聽，遲雪飛忽然掐住話頭，像是猛然想起了什么事，伸手掏出手機，就要撥電話。盂達見狀，不再出聲，走開幾步，站在一旁等候。

“咦?”遲雪飛意外地看著自己的手機，“怎么?沒費了?打不出去?”

盂達忙把自己的手機遞上說：“用我的打。”隨后又退到遠處去。

“噢，那就不好意思了。”遲雪飛一笑，將手機接過，熟練地翻開機蓋，按鍵，忽然，手機左上角倏地閃出標示，短信如約而來。孟達的這款手機，只要在操作中，那么，有短信來，就不會發(fā)出提示音，只是這樣飛出一個小小信封，所以，除非手機在握，是不能夠知道的。遲雪飛迅疾打開短信，匆匆掠一眼，飛快給紅慕轉(zhuǎn)發(fā)過去。隨即點了刪除鍵。這一切做得干凈利落，了無痕跡。他輕吁一口氣，這才若無其事打起電話來，卻是個簡短而無關緊要的電話，不過叮囑公司公關部部長，安排好德國來賓的晚上活動。

這瞬間發(fā)生的一切孟達絲毫無察，倒是紅慕的手機忽然響起信號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不經(jīng)意地看過去，卻是一見驚心!她怎么了?臉色怎么一下子變得那么蒼白?

2 “達，我在等你，今晚會來嗎?愛你的喬露。”

這是紅慕手機里剛剛閃出的短信內(nèi)容。

世界轟然坍塌!

她知道，是遲雪飛從孟達的手機里看到后，轉(zhuǎn)發(fā)來的，因為，她手機上清清楚楚顯示的是孟達的手機號，而這手機此刻正拿在遲雪飛手中。不能夠深究其中緣由，此時此刻，她做不到。

“慕，怎么了?”孟達快步過來，神情關切。其實是產(chǎn)生了猜疑的，但關切總是占了上風。他一心所系，都在愛妻身上，渾然不知這般毫不掩飾的疼愛態(tài)度怎樣深深地傷害了另一個人。恩愛夫妻之間那些綿綿密密的。不經(jīng)意的小細節(jié)，落在旁觀的覬覦者眼里，全是毒辣鋼針。

“哦，沒有什么，我怎么忽然間有些，有些……”

像是生怕他看見，紅慕匆匆將手機塞回衣袋。這更激化孟達的心疑，什么人的短信?令她色變?nèi)绱?為什么怕我看?他終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誰發(fā)來的短信?”這時，遲雪飛將手機還來，他接過，看也不看，放進襯衣口袋。

“短信?哦，是通訊臺發(fā)的，是，是一個房產(chǎn)廣告信息。”紅慕支支吾吾。

這幾乎可以說是招供了，孟達心中銳刺!勿庸置疑了，她有隱情，她有事情隱瞞他!一瞬間，他那么痛苦而迷惘，這是她么?是那個至親至愛的人兒么?

他定定地瞅著她，她隱瞞的是什么?什么樣的事，是一個妻子必須對丈夫隱瞞的?他的靈魂連連打了兩個冷顫。

她將眼光移開了，她不愿意與他對視，不想看他。

他刺痛愈劇!這回避，是心虛?還是厭煩?

悲哀呵，他竟一直都沒有察覺。一直，他對她是那么信任，那么放心，就像她是另一個自己，絕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轉(zhuǎn)過身去，發(fā)生背叛。老婆跟人跑了，丈夫最后一個知道。是這樣呵!是這樣呵!是因為丈夫們的眼睛一直被愛蒙蔽著。是呵是呵，在這個濫情的時代里，哪里會有忠貞不貳的愛情?轉(zhuǎn)眼他們結(jié)婚已經(jīng)五年了，五年，足可以使一個人產(chǎn)生厭倦了，足以令她對他厭倦了!

孟達僵直了。他一言不發(fā)，緩緩轉(zhuǎn)過身，一步步走開。行得幾步，聽見自己的手機也在衣兜里遙遠地響起來，“嘟嘟嘟”，“嘟嘟嘟”，也是短信提示音。忽然那么憎惡短信，刻骨厭憎!短信是賊，是奸細，是陰謀和陷阱。他不想看見它們，不想!但是，卻不能不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氣惱地舉手，朝襯衣口袋摸去。

“孟總。對不起打擾您，遲總責成我今晚趕一份材料，明天必須要的，但有一份需要核實的相關文件鎖在您的辦公桌里，能給我?guī)蛶兔?我現(xiàn)在公司。喬露。”

真想不到是這樣一個來信，孟達看一眼，有些驚異。定一定神，再重新看一遍，不覺感到為難，需要到公司去一趟嗎?也好，出去疏散一下心緒，讓自己平靜下來。略一思索，他放開腳步，朝停在大門旁自己的汽車走去。原本是想跟自己的助理交代一聲，卻終于沒有這樣做，至少此刻，他是個戰(zhàn)勝不了情緒的人。

看著孟達的汽車駛出院門，飛馳而去，紅慕潸然淚落。她是那樣愛他，那樣依戀和信任他。原以為他對她也是同樣，他們的愛會永生永世，他們都將是彼此的唯。卻怎知，翻覆來得這樣快，唉，原本是沒有永生永世的呵，這四個字不過是癡心人夢中的囈語。

夜色怎么一下子就從天上罩下來?暗沉沉，陰森森，將一切團團裹住。夜色更鉆進她的心，令她一片黑暗。

到哪里去呢?此時此刻，誰能給予她安慰和力量?茫然和凄楚兜頭淹沒，以至忘記了周遭的一切，忘記了有一個人始終默默站在不遠處，觀看著這整場演出。下意識地，她緩緩移步，朝外面走去。呵，出去走一走吧，走得遠一些，累一些，累到精疲力竭。

郁郁地，她步出院落，踅進花枝掩映的河堤小徑。

許久了，她走著，仍是一心惘然，到處都已沒有了意義，到處。不由深深愁嘆，這人生的意義是如此脆弱呵!忽然，有同樣一聲嘆息從背后傳來，她一驚，步子不由慢了。

“對不起，我想，自己是做了一件錯事……”

遲雪飛的聲音。

紅慕停住。

他也不再走，就站在她背后。

“我不熟悉孟達的手機，操作不熟練，以至錯按了短信鍵……看到那條短信，我真是太吃驚了!真的，太吃驚了，同時更感到氣憤!”

她不動，亦不言，像是化成了雕塑。

他呼吸急促起來，她離得自己這樣近呵!那纖細的，玉一樣白晰的頸項，那喚起人萬千情潮的柔嫩肌膚，這夜夜縈繞夢境的人兒!

使出全部力氣，遲雪飛才克制住如煎如沸的沖動，這使他的聲音變得異樣了。

“當時，轉(zhuǎn)發(fā)給你，是未加思索的，現(xiàn)在想來，是一種責任心使然吧?認為這件事應該讓你知道……”

“我知道你心內(nèi)一定非常痛苦——這是可以理解的，說出來吧，那樣會好過些……”

她慢慢，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來了，他做好接納她傾訴的準備。不料，看見的卻是一臉平靜，渾若無事。

“不!我不相信這是真的。”她直視他，“這不是真的。”

他一驚，她懷疑了?但隨即一笑，略略嘲諷地，問： “什么不真?那條短信?可那又是怎么回事?是我們共同做了一個荒唐的夢?”

對面眼睛倏地垂下。

這個動作猛然牽動他的心，令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實話說，我也不愿相信。很長時間了——孟達和喬露的事——公司里一直在傳。”痛楚帶進聲音里，生出別致效果：“上上下下都在議論。我早就聽說了，只是，和你一樣，不愿相信，一直都不愿意……”

她抬起眼睛，那一片清澈又直對著，他趕緊逃開，一瞬也不能跟她對視，會控制不了自己的，激情的沖蕩下，他會不顧一切擁她入懷，讓她融入自己的生命。

“不，這肯定不是真相!孟達不會那樣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紅慕堅定而激烈。

“是呵，所有女人都這樣，認定自己的丈夫是忠誠的——世界上唯一忠誠的男人。”遲雪飛嘴角掛出揶揄冷笑。略一思索，說： “這樣吧，咱們?nèi)タ匆豢矗裢硭麄儍扇耸遣皇窃谝黄?如果親眼看見了，剛才孟達出去并不是去赴喬露之約，那么，就當一切都是無稽之談，是一場誤會，從而設法澄清。”

紅慕驚疑，到哪里去看?若真是幽會，他們會不尋找隱密之所?

讀懂了她的眼神，遲雪飛說： “去試一試吧，好像碧云亭旁邊的“風景獨好”咖啡屋是有情人的心儀之所——好多人都在那里看到過他們。”

紅慕遲疑，如果那是真實，她不想看見。

“不愿面對?是吧?” 遲雪飛完全洞悉這悲哀的心思：“但這是不容逃避的。人總是要直面現(xiàn)實，否則會更悲哀，更被動。走吧，就當是散散心。事情來了，那就得面對，你一向不是個懦弱者。”轉(zhuǎn)過身，他徑自前面走了。

他的身影已在前方模糊，她才遲遲舉步。

那雙美目里，神情是那樣矛盾。

3 小心地，喬露將白金項鏈小巧的搭扣扣上，抬起頭，對著鏡子仔細端詳。是一面橢圓形水銀玻璃鏡，鑲在淺粉色塞璐珞框子里，澄澄地閃著亮光。平時，它是藏在辦公櫥里的，只有像這種沒有人的時候，才會被拿出來。對著自己，退遠，趨近，她來來回回照過，微一蹙眉，又抬手解，這項鏈太粗了，頓時顯得她俗氣。她竟是不能佩戴首飾，戴了，味道就沒有了：義拿起口紅涂唇，涂完，看一看，又擦，擦得只剩一點兒微痕。也不能用口紅。她輕輕嘆，就清水出芙蓉罷，她竟是不能打扮的。這對于女人，難免有幾分遺憾。女人不妝扮而進入社交，猶如士兵空著手上戰(zhàn)場，心下總虛落落的，底氣不足。她緩緩地將口紅旋下，放在一旁，對著鏡子，出起神來。

鏡子里的人兒，已經(jīng)是一個少婦了。

將喬影送上飛往美國的航班的當夜，遲雪飛就讓喬露秘密地做了新娘。先是在明湖公園幽靜的竹叢旁親吻了她。當時，出機場直奔明湖公園，年輕姑娘心里就已經(jīng)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了，強烈的快樂使得她禁不住陣陣顫抖，下車時候，兩條腿軟得就要不能走路。等到他的手從腰際輕輕攬過來，讓她的臉與他相對，近得幾乎貼在一起，她的意識已全部消失，整個人化成漫飄的浮云。任憑他擁抱，親吻，在這生命中最初的春雨里融化，消散。

“你愛我，是嗎?”他在她的耳邊細語。

她想說，是的是的，我愛你!非常非常愛!到骨髓，到疼痛。但做不到，她說不出來，那一刻，颶風般極度的幸福感扼殺了她的語言能力。

“你愿意為我做一切，是嗎?”

“是的是的，我愿意為你去死。真的，哪怕愛一次就死去。”

真的，她只想得到他的愛，哪怕只是一個夜晚，一次的合二為一。她太愛他了，反正這愛也會要了她命的。

雖沒說出來，但是他全都聽見了。眼光一下變得灼熱。是感動么?他也有一點兒愛她了?動了一絲真心了?不，是意識到自己擁著的，是一幅剛剛織就尚未下過水的絲絹，一顆羞羞的還未著過風的花苞。這使他生命的火山猛然爆發(fā)。一剎那間，初衷變換，急急喘出一口氣，拉著她，快步朝來路而去。

原本，今天，他只是想拉一拉她的手，試著吻一吻她的額，做出戀愛的樣子。只是想這樣。而且永遠都只是這樣。他只要讓她知道自己是有希望的，就夠了。他要把自己完整地留給那最最的心愛，留給紅慕。但是現(xiàn)在，現(xiàn)實迫使他發(fā)生改變。 欲望以不可抵擋之勢征服了他。 他實在是被折磨得太久了。未重逢紅慕之前，雖然也煎熬，但那是能夠忍受的，就像一個基督徒為了天堂的幸福而忍受塵世的痛苦，那時，紅幕是給予他力量的上帝。但既見紅幕，她這樣近在咫尺，就和他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在他的呼吸之間，卻又遠在天邊，焦渴頓時變得難耐，簡直就是刑罰，酷刑。他夜夜忍受，夜夜煉獄!

這會把他毀掉的，遲早毀掉。他必須自救。就讓喬露做這劑圖救的良藥吧。讓她暫時做一下愛的替身。

汽車簡直是生出了翅膀，飛一樣來到喬露的樓前。他帶著她直接進了臥室。檀木色大床是他親自挑選的，是否當時潛意識里，就為眼下的一刻暗暗做了準備?不愿意多想，他不能把自己從迷幻中叫醒。關掉光色朦朧的壁燈，月色淡淡透進來，輕輕伸出手，一顆一顆解喬露的衣扣。呵，不是喬露，此時此刻，在他眼前灼灼發(fā)著光的，這勾魂攝魄的，分明是紅慕的侗體。紅慕，親愛的，日思夜想的，你終于這般柔情萬種地把自己交給我，讓我打開你，進入你了?

紅慕，最親愛的，圣潔的女神!

我的女神!

喃喃著，他跪了下來，仔仔細細地撫摸，由腳踝處，一寸一寸移上去，久久地親吻，一寸一寸親吻。感受肌膚散發(fā)的香氣，那顫抖的芳香。呵，慕，你在顫抖，抖得這樣厲害。你也像我一樣激動，一樣陶醉嗎?你也和我一樣為愛而瘋狂嗎?我就知道，你是最好的，最珍貴的。哦，來吧，讓我愛你，好好好好地愛你，最最熱烈，最最溫柔地愛你。我們一旦結(jié)合了，就將永不分開，永永遠遠，再不分開。

流著淚，他將她輕輕抱起來，輕輕放在床上。

在一種奇異的身心俱毀的疼痛中，他進入了她，跌落極樂。

喬露就這樣獲得了幸福，渴望已久的，巨大的，令靈魂都暈眩的幸福，卻永遠也不知道其中的奧秘。

她其實是有許多疑惑的，但什么也不敢問。生怕稍有不慎，幸福就會化為飛煙，高逸而去。

就這樣，她成了愛情最忠實的奴隸，竭盡全力，只為了能讓自己所愛的人開心，他的意愿就是她生活的準則，他的笑容是她唯一的追求。可惜，這卻是一個艱難的追求，他的笑容是那樣難見，恰如梅雨季節(jié)的陽光。他和她的親密只表現(xiàn)在床上。一下了床，他立刻成為另一個人，一個有幾分可怖的人。他到她那里去，只為了進入她的身體，每每事情一完，立刻就走，甚至連一句話都不跟她說，連看都不朝她看一眼。但他對她的身體是那樣著迷呵，一旦進入，就如顛如狂，那一刻，他有奇異的沉醉，奇異的浪漫與溫馨。那一刻，他是另一個人，她也是另一個人。這就夠了，足以讓她成為一個驕傲的富翁。

“床上夫妻，床下君子。”有一天，她想起姐姐曾教的這句話，全部疑惑便在瞬間得到甜蜜解釋。

她學會了猜測他的心思，于是，他們之間幾乎用不到說話，說時，也十分簡捷，她總是能把一切都做得令他滿意。

只有給盂達發(fā)短信這件事例外，他詳細做了交待。這是他指令她做的第一件私事。雖然是在臥室間，卻仍是那種在公司里吩咐工作的口吻。他站在那里，背對著她，一邊慢慢系著衣服扣子，一邊沉沉地開口。提醒她一定掌握好時間，第一條短信寫什么，什么時間發(fā)；第二條寫什么，什么時間發(fā)等等。確信她都記清楚了，才舉步離去。

她驚得好半天喘不過氣，怎么要干這樣的事?這分明是卑鄙的。時間停頓下來，發(fā)出陰險的喘息，把享受過的所有幸福一古腦變成痛苦，完全相等的重量，那簡直就是一座大山，重重地壓在她的靈魂上，讓她動彈不得。那樣壓了整整一夜，漫漫長夜，靈魂終于妥協(xié)，讓出了自己。

發(fā)第一條短信的時候，她的手還是抖的。到第二條，就很鎮(zhèn)定了。

而此時，她甚至悠閑梳妝，以打發(fā)等待的時光。當然，也是想讓自己顯得生動一些，在隨之而來的演出中能夠具有益惑的魅力。她是必須勝利的!這是為了愛而戰(zhàn)斗呵!

走廊那端有腳步聲傳來了，她趕緊將口紅、鏡子收起，進入狀態(tài)。

果然是孟達。

“小喬，你今晚加班?”孟達徑自去開辦公室的門。

“呵，不好意思，孟總，您看，讓您這么晚又跑一趟。”

“呵呵，沒關系的。”孟達應著，拉開辦公桌抽屜，找出她要的文件，遞過去。這是一份機密文件，必須立刻收回的，所以不能離去。喬露顯然也知道這一點，說：“孟總，您稍坐一坐，我馬上就還給您。”轉(zhuǎn)身去了。

盂達在辦公椅上坐下來。這才意識到周圍非常安靜，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此時此刻，這整整一層樓中，只有他和喬露?

他微微有些不安，一下子，時間發(fā)出尖銳聲響，滴答，滴答，像戰(zhàn)亂時的防空警報。

這都是剛才突兀的遭遇導致的疏忽。想起剛才，他不禁心內(nèi)發(fā)冷，冷得氣躁，痛楚，連喬露來還文件也沒察覺。

“孟總，可以請您去喝杯咖啡嗎?”喬露站在那里，并不立即把文件遞還，有些嬌羞地對他發(fā)出邀請。

“喝咖啡?”孟達意識被拉回，一時有些發(fā)愣。

“我，我想姐姐了。”喬露低下頭，楚楚可憐的樣子。

盂達為難了，他還從沒有跟紅慕以外的女人去單獨喝過什么咖啡。但能生硬地拒絕喬露嗎?

尤其在她這般提起姐姐的時候?

喬露的特殊性，他是盡知的，初始，遲雪飛就把有關的一切告訴了他。她是喬影和林希達留在秋水的唯一親人。林希達可謂有恩于華南軟件，他和喬影是為了華南的安全才去國遠遁，隱居他邦的。他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請他代為照顧這個妹妹。他最終同意喬露做自己辦公室秘書，也是這個緣由。

年輕女孩想念親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這樣時刻，她倍感孤獨。就去陪她坐一坐吧，給她點安慰。反正他也正心情郁悶，不想即刻回家。

4 這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河流，有著所有這類河流的柔膩旖旎，兩岸風光顯得別樣多情。“風景獨好”咖啡屋是一座古意氤氳的小樓，共兩層，掩映在木棉樹婆娑的枝影里。低一些的，是紫荊和白杜，風流的花枝斜出來，拂著玻璃窗，像是要伸進去，親坐在里面美人兒的臉。喬露側(cè)著頭，酒窩一閃一閃，時而說，時而笑，全身心沉浸在此時此刻。而對面坐著的孟達，像是完全陶醉了，不語也相知。這一幅虛幻幕布上的影子，仿佛一幀活的浮世繪。

隔著水，紅慕定定看著，內(nèi)心如剜，疼痛欲碎。

“走吧。”遲雪飛耳語，拉她轉(zhuǎn)身。

任他拉著手，她的心已木，一截沒有知覺的木頭。天地之間沒有此刻，此刻，所有存在是衰弱模糊。

坐回汽車，他開走了。卻不是回家，徑直去了明湖公園。顯然。他喜歡這個地方。

“我們這是……這是哪里?”下得汽車，紅慕茫然四顧。

“明湖公園，你來過的。今晚月光好，我們轉(zhuǎn)一轉(zhuǎn)吧。”他似渾不在意，卻是道不盡的溫柔。

她猶疑，但當此關頭，她確是需要這般一個環(huán)境，完成跟

自己心情的戰(zhàn)斗。這猶豫的頃刻，遲雪飛已邁入公園大門。

恰是月半，月亮是一輪喜悅的圓滿，當空懸著，照耀地上交錯的傷痕。大地的傷痕是那些輕輕搖曳的竹影，深深淺淺，鏤刻下去，對應著人的心境。

他沒有再拉她的手，與她并肩走著，默默走。兩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加入那些零亂的樹的影子之間。

“剛才我真擔心，怕你會沖過去，跟他們鬧……”

他完全是體己話的語氣。

她不語。不，她不會鬧的，那不是她的性格。何況是對孟達，她怎能當眾給孟達難堪?他曾經(jīng)是她刻骨銘心的愛呵!曾經(jīng)二字閃上心頭，她詫然愣住，曾經(jīng)!那么說現(xiàn)在已不是了?現(xiàn)在他已不再是她的愛了?忽覺悲從中來，淚水又要涌出。忙使出全部力氣抑制。是她已不再是他的愛了。

“說起來呢，在時下社會，這種事原不希奇。只是，這般發(fā)生在你們身上，就讓人覺得……”

她仍舊不語。人生破碎了，尖利的碎片扎進心臟，血從縱深處一點一點滲出來。

“那個喬露，孟達喜歡她什么呢?難道僅僅是年輕?”

似兜頭挨了一鞭。紅慕瑟縮。不，孟達不是這樣的人!但是聲音發(fā)不出，她如何為他辯解?

“也許那句話是對的，近處無風景，縱是你再好，他天天面對，日久也麻木膩味……”

“看來，喜新厭舊是男人的通病呵，癡心女子負心漢——竟是千古一轍。”

“唉，說來真是悲哀，你這樣一片心地對他，可他競?cè)绦膾伳闳鐥壜模韺ば職g……當然，可能他并不會真的拋棄你——為了瑜瑜，會繼續(xù)維持和你的婚姻關系，他只是那種時髦的做法一家中紅旗不倒，外面彩旗飄飄……”

話音因為得不到回應而顯得空洞，像極了廢話。他意識到了，一時有些尷尬。她的心內(nèi)究竟是怎樣?恨不恨孟達?想不想報復他?如果想，那就太好了，他的愿望就可以全部順利實現(xiàn)了。

月上中天，已是夜的深處，他有些急躁了，急于弄清她的心。他已等得太久!放緩腳步，他停了下來。

就在這時，她忽然開口：“時候己不早，我們回去吧。”

他不答，眼光放過去，炯炯照著她的臉。

她微驚，也收住步子，望向他。

這是弦管交進的剎那，交響轟鳴中，她精神復原，一下記起所有前塵，她和他的淵藪，這命運打發(fā)來的債主，她持久的隱忍，艱苦的較量、游斗。陡然意識到身處險境。

同樣的轟鳴也發(fā)生在對方生命中，那是她的美造成的震動。他簡直呆了，月光映著她，粉粉的，一層流動的白銀，她是月光織就的，水中出落的，這讓人發(fā)瘋的女人呵!

急難來臨了，她要撤身躲避，卻已來不及，她這剛剛一動，他忽然迅雷般前傾，將她緊攬入懷。

“紅慕呵!”

完全是呻吟，哀怨而凄傷。

雖然習武有時，但她太被動了，根本沒有對抗的機會，一下就動彈不得，那環(huán)著她的臂是一道鐵箍。

“你!你怎么又這樣?!放開我!快點兒放開我!”

“別拒絕，紅慕，求求你，不要再拒絕!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這愛已成病，它深入骨髓，奪我性命。”

他將臉埋進她的頭發(fā)，摩擦，親吻。

“我愛你——難道你不知道嗎?”

熱氣噴在她的耳際，頸項，令脊背陣陣發(fā)涼。

她不再說話，知道言語無用。

“你還在掙扎，你老是掙扎!”他埋怨地：“別這樣，讓我難過，我不會強迫你的，真的。親愛的慕，干H信我，我不會，永遠不會。我只是不能自制，但會好的，你寬容一些，一會兒就會好了。”

她果然安靜下來，但渾身僵硬，每一根汗毛都蟶起來。如果他說的是真話。那她愿意忍受，咬緊牙關捱過這一刻，“懷柔”了這么久，最好不要前功盡棄。

懷柔。這句經(jīng)文閃出，她剎那冷靜。

“慕，你受傷害的樣子真揪我的心呵!我真心疼你!……孟達這小子!我早就看出他是個花心的家伙，喬露僅僅是開始，哼，瞧著吧，以后不知道會有多少女人——他根本不配擁有你的愛，不配!慕，離開他吧，不要再繼續(xù)忍受這種侮辱，再不要讓他褻瀆你的感情……”

“你心里有仇恨?”

紅慕仰起臉，鋒利地看著他：“你恨孟達?”

似是一愣，遲雪飛眼里猛地射出電光，狠狠朝遠處看去，沒有回答。其實等于已經(jīng)回答了。紅慕看在眼里，暗暗抽一口冷氣，所有的判斷都沒錯。

遲雪飛旋即收回目光，他不答反問，仍舊語音輕柔：“慕，告訴我，孟達這樣背叛你，你恨不恨他?”

這次的靜默不語，是她無法回答，真的，恨不恨呢?

“你不恨?你竟然不恨?!”

他吃驚，隨即欣然：“那說明你并不愛他——是的，你不是真愛他，不愛才能夠不恨。”

她一震。

他接著說： “所謂愛恨同源，就是這個意思，愛之深，必定恨之切……”

不，不是這樣，而是恰恰相反。

但她不辯解。剪斷他的話，她說：“你還沒有回答我呢。”

“那還用說嗎?”他直盯著她的眼睛：“我怎能不仇恨?他是我的情敵哦!”

“這不是全部的原因。”

她神容淡靜。

他一驚，隨即掩飾說：“也許吧，世上事從來部是復雜的，男人和男人之間……”

他不說了。

“能告訴我，那是什么嗎?”紅慕柔聲。

他誤解了這意思，一霎兒驚喜無極：“慕，你愛我r?你肯愛我了?!”竟像是有些哽咽，仰起頭長長吐一口氣，突然俯下來，迅疾吻住她的唇。

許是吻得投入，或者以為心上人真的已移情于自己，他的于臂不再是鐵箍了。就是這微微一松，給了機會，紅幕用足力氣一掙，身子脫出來，同時本能地舉手，狠狠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怔住。她飛身離去。

終于回到家，已是子夜時分。她那么倉惶。倦累，累得恍惚，迷失，全然顧不到鬢發(fā)凌亂，衣衫欹斜，就那般磕磕跌跌撞進門去。

門廳里一燈幽亮，燈光下，坐著心事沉沉的孟達。聽見響聲，抬起頭，正與進來人的目光對迎。她的情狀落進眼里，一柄雪亮尖刀當即“嗖”地刺穿心臟，他最后的一點兒幻想都被摧毀，深深絕望地，又低下了頭。

而這低頭的冷漠，更是掄給紅慕的一鞭，她的整個世界都痛得僵住了。

第二章

1 直到現(xiàn)在，對自己身處其間的事情，陳三柱還是一片懵懂，只好當成這就是天意，可是哪一輩子里積下德，賺來這樁好運呢?他準備把今天的戲演完，立刻到臥虎嶺的佛寺去燒一柱香，問問菩薩。相信菩薩會告訴的，從近幾天發(fā)生的事情看。菩薩對自己是可以的。

可到時候該怎樣對菩薩說?輕輕轉(zhuǎn)動方向盤，他在心里想，當然就是一切照實來，連自己事后的悔過也都講出來。想想那天的事兒，真是后悔，當時怎就那般急躁呢?抄刀就去砍那個出租車司機。當時也確是氣極了，像他這樣的“野的”，找點兒錢實在不易，因為沒有執(zhí)照，根本不敢大搖大擺上街拉人，只能終日蹲在居民小區(qū)里“守株待兔”，等著生意來找自個兒。但找上門兒來的生意能有多少呢?老主顧就是那么幾個，就是這幾個人也不是天天都外出。他從早到晚大部分時間都只能枯坐那兒等，直等得心煩意亂，氣往上躁。這樣的時刻，說心里話，看著那些趾高氣揚往來穿梭的出租車，心里頭是不免有些泛酸冒醋的。嘁，不就是有那么個破執(zhí)照嗎?有什么了不起?老子要是有錢去繳那一筆手續(xù)費，還不是也能跟你們一樣撒著歡兒四處跑?偏偏可惜，他就是拿不出那么樣一筆錢!

他也并不總是那么老實，有時會偷偷摸到街上去，截幾個客。他們載客，不像出租車那么容易，得磨破嘴皮子跟人家說，讓人家相信你，同時將價格壓下來，讓人家覺得坐你的車能省錢。那天就是，費了好大勁，剛剛把那位客人說動心，過來俯下身子拉車門了，突然間，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硬生生來奪他的生意。

他那個氣呀!媽的，滿大街都是人，你一個可以大搖大擺做生意的出租車，咋就非得來砸老子的飯碗?明擺著過不去呀!要是那客人不理會，仍舊上他的車，那也就罷了，看在即將到手錢的份兒上，他不會較真兒。偏偏那客人是個軟脖筋，一聽見起哄，立刻改變了主意，令他眨眼間前功盡棄。那天大半晌了，他還一個子兒沒掙到，怎能不怒發(fā)沖冠，紅眼拼命?!

打那個冤種幾下按說是不理虧的，錯在不該去車上抄家伙。那把大砍刀原是藏在車上防備劫匪的，不曾想在這樣的關口發(fā)揮了作用。一見他亮出砍刀，那出租車司機頓時轉(zhuǎn)身就往自己車上逃。他搶上前，對著膀子就是一下子。那家伙慘叫一聲，卻不敢稍有停頓，耗子一樣鉆進車去。飛快逃了。

若是這時就收手，那也還好，近處沒有警察，他完全可以溜之大吉，反正氣已出了，不過損失了一樁小生意。但那時刻不知中了什么邪，偏是收不到，大概平日積郁盡在這頃刻爆發(fā)，見那壞蛋駕車逃跑，他也急急鉆進自己的汽車，瘋狂追趕起來，一路那個驚險啊，幾乎就是在玩雜技。那笨蛋出租哪里是他的對手?直被追得酷似一只亡命逃竄的黃鼠狼。總算那倒霉蛋命不該絕，就在他利用外環(huán)路的有利地形，終于將他逼進死角之時，猛然間交警的叱喝在耳邊炸響…

他被拘禁起來。原本，大牢是坐定了的，因為沒有錢，他唯一的家當是那輛跑“野的”的爛汽車，可就是把它賣了，也還不夠給那出租車司機治膀子，又哪有錢來替自己贖罰?所以說啊，那位花錢為他免災的好心先生，可說是他的救命恩人吶。

救命恩人!

他在心里念著這幾個字，愈發(fā)感覺到它們的份量。

可對于恩人，初始，他卻是滿腹狐疑，暗懷戒備。戒備心是在看守的警察告知他被釋放了的一瞬間產(chǎn)生的，先是一陣驚喜，接著就疑竇叢生。所以，一跨出拘留所大門。他立刻就對那位先生嚴肅地說道：

“先生，您得讓我知道您為什么救我?”

彼此素不相識，競慷慨援手，擺平這件事肯定要花好大一筆錢，這他知道。為什么要為他花錢?僅僅是做善事?應該不會是那么簡單。

“你不問我也會告訴你的。”那位先生坦然地看著他說，這樣做，是出于對他兩樣東西的欣賞。一是他身上那股真男兒的血性。二是駕駛技術。說電視新聞里他駕車追趕出租車司機的情景，完全可以跟美國的警匪片比精彩。

有些明白了——果然如先前所憂，他陡然警惕起來。

“先生，您救我出來，這我感激您。但這不能成為您要挾我的條件——我知道有一些人，他們出錢救別人，是為了讓那人去為他們賣命，暗殺、栽贓、搶劫……反正是干壞事。我不干的!我雖然沒什么文化，又窮，但我從不干壞事，不干的!”

對方笑了起來，說就知道你是個心性耿直的人。不錯，是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但請放心，絕不是什么壞事。目的只是制造一場虛驚，并不真正傷害到什么人——這是看中你駕駛技術的原因——虛驚一場，有驚無險。

看著他，對方問：“你懂了么?”

他搖頭，因為還是一頭霧水。

那人就詳細給他講說起來，哪一天的哪個時候，在什么地方，要他怎樣怎樣做。他終于懂了，咧嘴笑，說那簡直就是演戲嘛。對方也笑了：“是的，演戲，主角其實就是我和你，演一出驚險的戲。”說著從公文包里拿出一疊錢，遞過來。

“喏，這是你的出場費，預先支付。完事后就可以遠遠走開——此后再就沒你事兒了。”

“您還給我錢?”看著那厚厚一疊錢，他搖著手直往后退：“不要不要，就算我報答您救我出來的恩情吧，再說，那出租車司機那兒，您也替我花了好多錢……”

但那人堅決要給，說錢不是問題，只希望到時候能夠高度發(fā)揮，掌握好分寸。那人一臉幽默地笑看著他，說：“老兄，到那天，我的性命可就交給你了，開不得玩笑喔!”

“那有什么說的?放心吧!”

陳三柱當即拍了胸脯。這不是一時發(fā)飆，別的不敢說，他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那是絕對自負的。干這個活兒，小事一樁。也算先生有眼力，看準了他。

嘿，士為知己者死嘛，人家瞧得起咱，咱就得對得起人家，道理就這么簡單。這般想著，陳三柱渾身的血就熱起來。扭頭朝窗外瞟一眼，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來到翠華路，忙斜眼去看放在一旁的手機，離規(guī)定時間還有_刻鐘。不減速的話，五分鐘就可以到達裕德商廈門前——那個規(guī)定的地方。當然不能那樣，他輕踩油門，慢了下來。

表演就要開場了，可以說過門兒都已奏響，這使他微微有些緊張，也不知一會兒那小男孩兒是什么樣子?可別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調(diào)皮蛋啊，那樣想做到點到為止，不讓受一點點兒傷，難度就很大。那孩子絕不能傷，先生本人卻必須受傷，但也只是皮肉之損，不可傷及筋骨——說起來，這也真是個考驗呢，自信歸自信，卻不可掉以輕心。

對這事他是想不通的，為啥要花錢買罪受呢?皮肉之傷也是傷啊，大小是輛汽車，隨便蹭一下就夠嗆!忽然，陳三柱腦子一亮，跳出“苦肉計”幾個字，不禁恍然大悟：那先生是為收買人心哎。沒錯，就是這個，他有求人之處，想借這件事討那孩子父母的歡心——就是這么回事兒。陳三柱咧嘴樂起來，那先生一看就是個體面人，正在求前途的時候，想出這個法子來給自己掙表現(xiàn)呢。沒說的，這個忙得幫好，人生在世，誰沒有難處呵?年輕人原本就該有上進心的，為這樣的人出力值!

裕德商廈大大的廣告牌準時進入視線。

這是一處繁華的商業(yè)區(qū)，因為是星期日，馬路兩側(cè)尤其行人熙攘。陳三柱一眼看見了在人行道上慢慢走著的先生t身側(cè)，果然跟著個半老的婦女，和一個漂亮的四五歲男孩。那男孩舉著一輛色彩鮮艷的玩具汽車，顯然是剛剛買來，樂不可支，一蹦三跳。

先生也看見了他，頓時有意放緩腳步，落在男孩和婦女的后面。

掃視一下周圍環(huán)境，陳三柱迅速做出決定，猛一踩油門，朝緊捱人行道的車道搶進去。馬路上有序的車流登時混亂，刺耳的剎車聲響成一片，被搶了道的車愣怔一下，緊急剎車，卻已來不及，直端端朝入侵者撞去，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見那搶道的汽車身子靈巧一扭，奇跡般躲開了后面逼來的車頭。卻不得已，一頭扎進了人行道，正對著男孩和婦女撞去。

突來的災難把婦孺嚇傻了，呆立當場動彈不得。四周響起驚恐的尖叫，眼見一場慘劇就要發(fā)生。正在這時。年輕先生飛步上前，將男孩和婦女猛地推開!他們得救了，他卻被撞翻在地。

待目瞪口呆的人們回過神來，欲找那肇事的汽車，卻哪里還有蹤影?闖了禍的家伙早已逃之夭天。

2 這一回，提前來到約見地點的是紅慕。早了整整兩個小時。紅慕是不喜歡留在家里，單獨和孟達面對。

早餐一完，瑜瑜就鬧著讓遲雪飛帶走了，星期天，幼兒園放假，他要去城里的游樂場玩耍。吳媽自然要跟著去照料。于是，房子里就只剩了她和孟達。

這將是很尷尬的。自從那個悲劇的夜晚開始，他二人之間就現(xiàn)出鴻溝，分室而居，淡漠而處，一下宛如陌路。最初的分居雖是她的意思，但若孟達顯出愧疚之意，肯懸崖勒馬，坦陳一切，乞求原諒，她是會原諒他的。畢竟，她是那么愛他啊，她能夠原諒他所做的一切。但他沒有，竟顯出那樣一種陌生的高傲，好像高貴地，默默地，忍受殘酷傷害巨大痛苦的人是他。這令她更加痛心。

冷靜下來之后，她也曾推翻過既定判斷，順應直覺，認為孟達是清白的，一切不過謠傳，至于曾親眼所見的情景，亦純屬異性間的正常交往。為求證實，她主動找機會與孟達談了一次心。那天她開門見山，直接談到喬露，認為應該把喬露從總裁辦調(diào)開，派到其它城市的公司分部去工作——以讓年輕人到基層鍛煉為理由，必要的話，可以用提高薪金的辦法做為補償。

作為總裁夫人的她，對任職總裁辦公室秘書的年輕美女，提出這樣的調(diào)換要求，本是其意自明的。孟達若沒與喬露有私，那么，從婚姻責任角度，不管怎樣，都應該尊重這一建議。退一步，就算果有其事，那也該顧全大局，忍痛割愛。可是，孟達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不，不能調(diào)喬露到別處去。對于她，現(xiàn)在的崗位是最合適的。”

語調(diào)堅決，不容置疑。

可見對喬露用情之深——他竟毫不掩飾!

紅慕頓時臉色煞白，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開了。什么都不必說了，錯了的是她。她可笑的直覺，不過是妄想。她咬緊牙關吞下一切，決定從容面對命運，從此放棄挽回。

其實，孟達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對喬露身份的考慮。一方面，他不能做對不起喬影和林希達的事，喬露那么年輕，派到別處去，沒有人近處保護，一旦出了事情，怎么向其姐姐和姐夫交待?另外，關于林希達賣科研成果給華南的事，喬露是知情者，到了別處，交往人雜，日久天長，泄漏了秘密怎么辦?那是不能設想的!但不能把這些解釋給紅慕，遲雪飛打過招呼，喬露的身世，再不能有除他們兩人之外的第三者知道，包括紅慕。因為事關重大，他嚴遵此訓，一直對紅慕守口如瓶。這可說是他隱瞞她唯一的一件事。

遲雪飛的這把戲原本十足冒險，如果紅慕和孟達之間沒有近來的互相猜疑，那輕輕一戳就會拆穿。

紅幕只談得幾句，便倏然離去，在孟達看來這是對自己的厭倦。于是他心中郁悶更稠。就這樣，兩人之間的誤解朝更深處落進一層。

而紅慕則認為自己在這個家里已成多余，一個多余的人是令人生厭的，該知趣些，默默走開，退出這方舞臺。那么，帶著瑜瑜走開吧，母子倆一起走開。

紅慕終于沒有付諸行動，是因為遲雪飛的存在。不管怎樣，遲雪飛是孟達生命中的一道陰影。她有保護自己丈夫的責任，即便孟達這般深入骨髓地傷害了她。

時間不會太久的，遲雪飛不是說一年么?時間已過去了一大半，一切都會有結(jié)果的，等遲雪飛這個陰謀一被粉碎，她就立刻帶瑜瑜離去。畢竟孟達是她的至愛，她會竭盡全力成全他的幸福。

這樣想著，紅慕心中不禁酸澀，眼圈一紅，險些落下淚來。她側(cè)頭朝窗外望去，想轉(zhuǎn)移心中情緒。窗外已是冬天的景色，在這南國，冬天里，樹木也不減翠綠，遠處小橋曲迪處悄然含苞的臘梅，昭示著依序而來的時令。

這是遠郊的一家度假村，因為收費高昂，少有人來，即便周末，也是游者寥寥。這正是選擇她在這里與夏西見面的原因。她不想再去明湖公園，現(xiàn)在，那里成為令人厭恨的地方。

算起來。從在明湖公園“在水一方”茶軒與夏西初次見面，到現(xiàn)在，己過了整整一個季度。

差不多可以說，這次歷時彌久的秘密行動徒勞無功。在遼寧的暗訪收筆后，夏西取道哈爾濱。在哈爾濱，工作之難出乎意料，因為相隔已近四十年，早已滄海桑田。

孟啟光曾任技術員的那家毛紡廠，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就破產(chǎn)倒閉，人員全部流入社會，無從查詢。夏西費盡周折，總算順藤摸瓜找到了幾位老人，是和孟啟光做過同事的。卻也問不出什么，他們僅僅跟孟啟光認識。印象中，當年的孟啟光是個一表人才的帥小伙兒，人長得精神，心眼兒也活泛，在領導面前頗得寵，本以為他必定要被提拔進入廠領導班子的，卻不料他突然間放棄了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前途，調(diào)去了沈陽。

僅此而已，人們甚至連孟啟光到沈陽后干什么工作，發(fā)達得怎樣，都一概不知。孟啟光再也沒有回過哈爾濱，此處已沒有他的親人。

算是皇天憐他苦心，終于，打聽出孟啟光當年兩位好友的蹤跡——二人卻都已告老還鄉(xiāng)，回家鄉(xiāng)小鎮(zhèn)養(yǎng)老了。一個在黑龍江省南緣，一個在北部僻遠之地。

夏西風塵仆仆找到南緣那位的家里，卻撲了個空，老人已于幾年前故去。幸好北部的那位還健在，不料卻一臉寒霜，態(tài)度冷漠，拒絕談及任何與孟啟光有關的話題。

老人是出于對故友的保護心理。他把夏西的行為理解成是文革時期盛行一時的外調(diào)了，作為經(jīng)受過文革的人，焉能不知這種事的厲害?因為與孟啟光交好，故而對其當年從沈陽官場激流勇退的隱衷，老人略知一二。卻不知孟啟光而今己然辭世。

老人愈是這樣，夏西的胃口愈被吊起，斷定于此必定能挖到寶貝，于是卑以自牧，不厭其煩，一次不獲，二次又來。后來索性就在小鎮(zhèn)上覓一家旅館住下，用文火，慢慢煲。

最終是夏西不得已道出實情，老人才改變了態(tài)度。夏西告訴老人，他不是欲對孟啟光不利，恰恰相反，是為救孟啟光的后人而來。當年南下秋水后，孟啟光即投身商場，經(jīng)過數(shù)年殊死拼搏，終得發(fā)達，成為富豪。但已在去年罹病去世，將蒸蒸日上的事業(yè)遺給唯一的兒子繼承。獨子心性淳善，本是很好的守業(yè)人，卻不料，忽然有人尋仇而來，使他身陷旋渦，大難當前。因為苦于不知仇家從何而生，不能有效采取退敵之策。

老人終于講出了一樁惟他一人知曉的秘密。

3 “盂啟光當年是因為婚姻而離開故土遠去沈陽——他的新婚妻子是沈陽人。”

“以兩地分居為理由辦理調(diào)動手續(xù)，是這樣嗎?”

“是的，是這樣。”

“哈爾濱一個普通的毛紡廠技術員，到了沈陽立刻躋身政界，扶搖直上——這是他如此選擇的原因吧?”

“應該說，是這樣吧。”老人搖了搖頭。

夏西抓住這個細節(jié)。

“老伯，您的意思，是否，這中間還有別的緣故?”他小

“別的緣故?唉，怎么說呢?要緊的就是這個吧，其實，他跟可憐的若芙姑娘一刀兩斷，也就是為了……哦，他對官場有興趣，一心只想做官——你知道，他的妻子，就是那沈陽的女人，是個高干子女。”

“對。當年，他們一家人到黑龍江下放改造的時候，他認識她。后來她爸爸平反了，他，他就跟若芙分手了……說實話，這做法是夠狠心的，真是狠心!”

“若芙——就是孟啟光那個在哈爾濱的戀人?”

“就是呀，非常好的一個姑娘，非常好!市文工團的歌唱演員，生就一個金嗓子，模樣也俊，是當時全城有名兒的美人兒，那么多的人發(fā)了瘋地追求，可她只看中了孟啟光……”

老人又搖一搖頭，從神情看，大約也曾經(jīng)是個癡迷傾慕者。

“唉，偏偏孟啟光是一個——他害了若芙呵，若美原本是非常有前途的。”

“怎么?她——自殺了么?”夏西目光一緊。

“自殺?嗅，沒有沒有，沒有自殺，她很堅強。挺了過來。不過，當時，我的確曾誤以為她是自殺了，因為孟啟光走后，她也隨之消失了，到處找不到。好在，后來她又回來了——過了有大半年光景吧?她回來了，雖然看上去瘦了許多，瘦得簡直都不像她了，但神態(tài)安然，若無其事，像是什么事兒都沒有發(fā)生過。她那是專為來跟我道別的，不久她就嫁給一個新加坡商人，跟著到新加坡去了。”

“新加坡?”

“對，新加坡。她走了，只把這事兒告訴了我一人，我一直是她和孟啟光信賴的好朋友——當時唯一知道他們兩人戀愛之事的人。你知道，那個年月，人們是不敢公開談戀愛的。唉，算起來，那已是快四十年前的事兒了——快四十年-r。”

“她到新加坡后的情形你知道一些么?”

老人搖頭： “只是剛?cè)サ囊荒辏齺磉^兩封信，后來就斷了音訊。也再沒回來過，她父母只她一個閨女，當時就隨她一起去了新加坡。”

夏西輕咳一聲，像是為清嗓子，然后謹慎地問：“若芙和孟啟光，有沒有，生過孩子?嗯，就是那通常所說的，私生子”?

像是被刺了一下，老人剎那變得激動：“生孩子?不!沒有沒有!哪會有這樣的事兒?那年頭兒不像現(xiàn)在——那年頭哪能不結(jié)婚就生孩子?”

夏西抱歉一笑，但還是得順這思路前進，這是那條大魚極具可能的藏身之處。

“您剛才說若英特別愛孟啟光，悲劇發(fā)生以前，至少很長一段時間里，孟啟光也一定非常愛她。您知道，年輕人感情發(fā)展到一定程度，是要同居的……”

“同居?沒結(jié)婚就偷偷住在一起?”

老人一愣，脖子低下去，似是陷入回憶，只一瞬，又直起來，一連吐出幾個不會，說：“那年月不興這個，兩個人再好也不會干那事兒，犯法的。再說也沒必要，真好到那份兒上，扯證結(jié)婚得了唄，他們也不存在障礙。那遼寧的女人是后來才有的。還有，要真有了孩子，孟啟光再怎么著也不會干那種缺德遭報應的事兒——丟下她們娘兒倆不管，去另攀高枝。孟啟光雖是上爬心切，卻并不是那么壞的人。”

夏西不免有些失望，看情形，老人是對的。也是，他是他們知心的朋友，既然戀情可以不相瞞，真若暗中結(jié)子，自然也會相告。思索片刻，他又問：“若芙姓什么?”

老人瞇起眼，略略想了一想：“姓白，白若芙——這是她的全名。但文工團的宣傳海報上，總是只叫她若芙。”

路只通到這里，就無奈地斷了。這就是全部了，算不算一條線索呢?夏西結(jié)結(jié)實實嘆一口氣。

思緒滑到此處，紅慕也不禁惆悵搖頭，談不上線索呵，不過是挖出了一個塵封于歲月間的悲情故事，一場秘密戀愛，緣盡分手，太簡單了，生活中每時每刻都可能有這類事兒發(fā)生。美麗而不幸的白若芙遠去異邦，一去不回，怎么可能在時隔四十年，負心人已然作古的情況下，突然想起復仇?罷了罷了，把這一段因果留給生活詮釋吧，讓自己就繼續(xù)在被動中掙扎。

正苦惱著，背后傳來腳步聲，她轉(zhuǎn)過頭去，是夏西和阿峰來了。

雖整個人瘦了一圈兒，但夏西看上去比幾月前更顯精警干練。他的想法與紅慕有別，并不認為路就此到了盡頭。斷了，但不意味著終結(jié)，從來曲徑通幽，接下來應該做的，是找到那條神秘的曲徑，繼續(xù)探索。曲徑就是去新加坡，尋訪當年愛情故事的女主角白若芙，追問深藏的謎底。

紅慕表示堅決反對，認為沒必要再去奔波了。“您已盡力，夏先生，您已做得十分出色!”她從皮包里摸出一張銀行卡，朝夏西遞過去，告訴上面存有人民幣十萬元，是付給此番跋涉東北的酬資。她誠摯地望著他，說：“夏先生，我要說一句——非常感謝您!”

這數(shù)額令夏西吃驚，按規(guī)矩，沒有這么多的。推辭半天不成，只好接受了。他接過銀行卡，并不立刻裝進衣袋，輕輕握在手里，默思一霎兒，他抬起眼睛，看著紅慕，頗費斟酌地措著辭，表達了這樣的意思：“其實，這件事，如果請警察介入，那就會立刻變得簡單……”

知道這樣說是冒險，只是希望能說服紅慕，苦衷往往不過關乎榮譽，畢竟生存才是第一。

果然遭到厲聲斬斷：“不!不能驚動警察!記住，這件事絕不能讓警察介入!”紅慕竟?jié)M臉驚悸。她正要再說什么，突然手機響了，她打住，手伸進包里。

“夫人，不得了!出車禍啦!……”

保姆吳媽驚慌失措的聲音。

“車禍?!”

驚悸瞬間成驚恐，紅慕嗓音打顫了：“誰出了車禍?吳媽，是誰?”

“是瑜瑜，啊，不是不是，是遲先生吶——被汽車給撞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