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詩人詩選

逐漸的別離／組詩 孫方杰

逐漸的別離

在這個世界上，我看到的東西都有些貌似。

這天早上我遇到了三個人，一個貌似懷孕的人

正從一滴露珠上尋找嬰兒的靜謐。

一個貌似養鳥的人，手里提著一片樹林。

一個貌似開懷大笑的人，他的嗓音

越過廣闊的田野行走了八萬里。

上午，我在鄉村溜達，遇到了

一個貌似精神病的人，他一動不動地

以一個固定的姿勢仰望著天空。

一個貌似桃花的人，他把一盞燈

擰亮，把另一盞燈上緊了發條。

一個貌似割草的人，鐮刀伸進水里。

一個貌似牧羊的人，鞭子甩到了石頭上

有著很大的響聲 中午，我在趕往城里

遇到了一個貌似旅行的人，在趕往

火車站的路上，迅速地隱進了一群人。

下午，我來到城里。城市里的人很多

似乎都很熟悉，首先，我遇到了

一個貌似僧侶的人，攜著一位少女

仰天長問：這八千年的云和月啊。是哪位

神佛眷養的孩子，我遇到了一個貌似老實的人

他目光狡黠，在太陽下算計一株發芽的菩提。

還有一個貌似石匠的人，他整理出的一片

廢墟，更能看出他不凡的手藝。

還有一個貌似流連時光的人。他對著晨鐘

暮妓，落花，塵埃，赤誠地敬禮。

一個貌似守口如瓶的人，他仿佛故意地

把幸福和悲苦藏在了命運的深處。

黃昏的時候，我來到城市的廣場

看到一個貌似寂寞的人，他正在四處打聽

剛才那陣風，是否趕在了一場雨的頭里。

夜晚來臨，我不愿意再遇到什么人了

可是，我遇到了我自己我看到

我非常貌似這些被我遇到的人

而這一天貌似一年，一年貌似我的今世

我在對時光做著逐漸的別離……

鋼廠憶：飲醉

我必須寫一寫酒，這列

穿腸而過的小火車，在人的脈絡

血管，和筋骨中鳴著長笛，呼嘯

奔跑。漸漸地就像坐在了這列小火車上

暈乎乎地。旅行中可以選擇

一小會的瞌睡，一小會的凝思

經常乘坐這列酒精號小火車的有

李師傅，人稱三瓶蓋喝到第四瓶蓋，

就開始長時間地飛翔；丁師傅

半斤酒下肚，就開始訴說

他愛過的一位姑娘，頃刻間

仿佛有一萬朵玫瑰在他的頭頂上開放

不喝不喝又八兩的陳師傅

常常在貼地刮起的塵土中

大聲呼喊：看，我多像一個不明

飛行物。在濰坊鋼廠，不喝兩口

似乎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工人

而今，我喜歡乘上一列回憶的小火車

調頭行駛，看一看1985年

到1992年沿途的風景，看一看

有多少人，在酒精號火車上看我

鋼廠憶：家庭

這是一個鋼鐵的大家庭

父親的名字叫熔爐母親的名字叫軋鋼機

一大群的孩子，在鋼鐵的貨場上

翻騰，在鋼鐵的天空下

跳舞。這么多年來，我看著它們

在父親的腹中孕育在母親的體內降生

在我的懷抱里長大成人

男孩的名字叫：鋒鋼，低碳鋼

高碳鋼，不銹鋼；女孩的名字

就叫：角鋼，槽鋼，扁鋼

圓柱鋼。風從它們的身邊刮過

雨水從它們的額上流下

在濰坊鋼廠。我上夜班站在鋼鐵的家門口

我大聲呼喊，那么多的鋼鐵

抬頭看我，仿佛看一個外出歸來的人，

手里提著對生活的全部眷戀

紅顏知己

不是你的介紹，一塊鋼鐵成不了我的至親

不是你的電話，一塊鋼鐵成不了我的紅顏知己

隔著熔爐的烈火。我感受著它濃重的呼吸。

它可以把小草當成春天的情書，

它可以把花朵當成咖啡廳里的囑托，

它可以約我到熔爐里，讓我在烈火中重生。

它的身體結實，意志堅強。

它的腳步穩健，從不猶豫，從不哆里哆嗦。

它深邃，熱情，它讓我毫不猶豫地

把我的祖國，搬到了它的家里。

鋼廠憶：尊嚴

我相信一塊鋼鐵可以把內心打開

像我一樣蔑視人間的骯臟

我也相信一塊鋼鐵

它的忠誠。像我一樣從不向謊言低頭。

現在，我把我耕種進一塊鋼鐵里

讓我發芽，開花結一個大大的果子

里面長滿人類的尊嚴

落日下的山河／外二首

仲詩文

太陽快落山了。我試圖

把樹木、小草、流水上面。

柔和的光線告訴你；

烏兒們拍打著美麗的翅膀

劃著優雅的弧線，從此樹跳到彼樹，

我試圖把它們的快樂告訴你：

農人們抽著煙袋，在綠油油的菜地里捉蟲子

他們神態自如，

我試圖把他們內心的歡悅告訴你：

畜牲慵懶，搖晃著尾巴依次從山上下來，

我試圖把它們的親昵告訴你。

告訴你，這細碎而普通的一切

告訴你，這落日下美好的山河

這一刻，我多么愛這茫茫的塵世

這一刻，我多么想把擁有的幸福與溫暖

說給每一個人聽。

己丑年

案上的牲畜：想哭就哭吧，

想說什么就說吧。

白刀子就要進去，紅刀子就要出來。

我們擁有的美德，就是接受命運。

光陰散淡啊，白云飄得無所用心。它們。

沒打算給出你想要的模樣，請你

也不必擔心。它們靜靜的，

永不會有花樣讓你吃上一驚。

啊，大林村。我的出生地：草木還在枯榮：

生死還在繼續。從來沒像現在這般安寧。

不需要愧疚，疼痛與憐憫。

小獸已失

我從沒像現在這樣瘋狂過

風雨兼程，從小城出走，去山中，

去河畔，尋找，一頭遺失的小獸。

我的憂郁來自小小的城

當我循著小城微弱的光亮

返回一次就被你們拋棄一次。

我去過的河灘上，

少年們，眼光狠毒、冰冷

毒打著一頭倔強的老牛

他們抽打一次，我的心就收縮一次，

我為我可恥的憐憫低下了頭。

我的牙掉了，我老眼昏花，

我雙手不停地顫抖，

我的那個小獸已經找不到了

它有過的、清洌的叫聲成了

我孤獨中的哀鳴。

眼淚也往低處流／組詩

唐以洪

牛，你不要誤會我

你不要誤會我，牛，我沒有牽著你

牽著你的是繩子，它也緊緊地牽著我

我們都在同一根繩子上

我也有你一樣的心態——不敢掙扎

越掙扎，就勒得越緊，越痛

你一定不要誤會我，牛，我沒有牽著你

牽著你勞動，牽著你挨打，挨罵，受苦

受窮。你吃的是草，我吃的，也是草

你擠出來的，是人的奶，我擠出采的

是牛的血。人間的悲涼

你千萬不要誤會我，牛，我只是一個農民

都在同一根繩子上。我們是鄰居，是朋友

兄弟，我目睹你被牽進了農田，

又被牽進屠宰場，我卻叫不出來，

我有你一樣的嗓子。一樣的經歷——

我被牽到了廣東，我被牽到了北京

我被牽到了浙江，我又被牽到了江蘇

或許下一個就是連屠宰場都不如的地方?

牛不知道的事情

牛肯定不知道

妓是用什么做的，鼓棰是用什么做的

如果知道了。它就會有一些

讓你擔心害怕的想法因此，你從不會告訴它

鼓是用牛皮做的，鼓棰是用牛骨頭做的

如果告訴了，它就會在激昂的鼓聲中

聽到自己一生中最弱的嚎叫如果告訴了，

它就會知道你在用它的骨頭熬它的油它就會搖，

聳肩，哞叫甚至罷工，不愿意給你拉犁

……牛很笨，它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而我，只比牛聰明了一點卻比牛痛得還要深

眼淚也往低處流

苦不堪言，就哭吧

如果，你不喜歡人們看到

就小聲地哭吧，捂著嘴巴，轉過身去

或者躲在角落里哭吧

那里沒有光，有很多人就這么哭著

他們的身體里全是淚水，落葉

和沙石。你也這么哭吧

你的淚水是苦的，是前世的，今生的

是人們不相信的。你也這么哭吧

不要讓它們流進你的嘴角

用時間去擦拭吧，擦了就扔掉

最好把來世的都流完，流完了

就是一個幸福的人。但我的想法

多天真，人間最低的地方并非土地，

而是人們的心靈好多好多的。酸的，

苦的淚水正在向低處洶涌。

詩家／組詩 龍 郁

天下第一路

不是長安街，不是南京路

天下第一路是秀苑東路

這條路可以通向世界的任何地方

我每次都從這里起程外出

而到的路是別人的

我求索的腳步，常半途而廢

最終，只能踅回秀苑東路

我說它是：天下第一路

是因為我不是安南不是潘基文

一個中國的普通居民

這里是我的家，我的全部

路，從小跟著我一路走來

最初的名字是：南大街、純華街、建設路

直至走到東郊這一條沙河邊

才重新命名——秀苑東路

不得不提與路平行的沙河

使我有了兩條路：水路。旱路。

別看這河面上不能行船

“直掛云帆齊滄海”的狼子野心

從此就注滿我跋涉的腳步

丑丫頭

丑丫頭之所以不丑

是因為她常用詩歌敷面可在地震時

丑丫頭說翻臉就同詩翻臉了

罵詩人缺少心肝罵過哭過她就后悔了

詩人畢竟不是腰纏萬貫的老板

他們只能獻出些毛票

和并不毛糙的情感……

從災區狼藉地歸來

又黑又瘦的丑丫頭更丑了

但嘴也更甜了見人就喊“哥哥”“姐姐”

也有細聲細氣的時候

那是在老公和師尊面前

丑丫頭是直腸子

丑丫頭很男子漢大家都習慣把她當哥們兒

喜歡同她不著邊際的神侃

丑小鴨不準備變天鵝了

生活卻不能沒有詩的渲染

其實她自己就是一首詩

只是千萬不要用普通話去朗誦

最好還是用方言……

無緣即有緣

迷失在詩國的天空一只菜鴿子

已在我的頭上盤旋多年了

卻找不到家在哪里

盡管敞開的門，一直在等你

兩年的時間不算太短

緣份，阻隔在透明的玻璃外

盡管只有一翅膀的距離

緣分未到，站在面前

也不是似曾相識那只

不曾料，離去才是真正的回歸

采了，你就賴著不走了

命運的編排也真夠神奇

花在迎你，鳥在迎你穿過一層層霧幔

傻鴿子最終又飛回到了故居

一聲鴿哨掠過藍天

那是你在作美麗的亮翅

農家樂

我的農家樂與休閑無關

在一滴露珠中尋找馬志遠

古道、西風、瘦馬韻腳蹄蹄踏踏

轉彎就是興明家了

真想也口占一闋《天凈沙》

但鄉下有現成的——

林盤、竹籬、農家牛羊、豬狗、雞鴨

豇豆、茄子、絲瓜

日出而作，種田人在耍泥巴

差!有人外出打油煙頭上夕陽西下

時候不早了，拍拍屁股走人

身下的麻袋一肚子疙瘩

姐姐／外一首 張 然

利州今晚不說話

利州今晚被誰走失

姐姐

今晚我好想把眼淚流下來

好想你接著我的頭發

讓我重新回到童年

此時

利州燈火下陷

剩余的霓虹斑駁凌亂

姐姐

今我想就這樣讓殘虹掩埋

車馬已遠

姐姐

這一刻我決定不哭出聲來

芭拉小鎮

一定有什么東西丟失了

我們

不然。大地上為什么找不到你

芭拉小鎮為什么見不到你

你以為轉身就能四大皆空

空的是心 空的不是佛門

把一杯沒有喝完的咖啡丟在那里

把一首詩的上半句留在那里

把一個人的眼神空在那里

你以為這樣就能私度余生

想忘記是因為沒有丟掉

想丟掉是因為沒有忘記

在這春雨綿綿的季節

你怎能忘記我

正如同我怎能忘記你

我的故鄉／外一首 楊洪昌

我不想說她的梯田從江底

漲到了山頂，也不想說

就連懸崖上她都開著些花

她的白云總像羊群漫過山岡

而一只很古代的獐子

一閃就不見了有只鳥

干脆就站在枯敗的蓮房上

再下來就是一輛笨重的牛車

從我的記憶上壓過去

我都熱乎乎的疼痛了呀

南高原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地方

讓我如此的親愛和無奈

南高原

馬幫馱著些野貨和茶譜，拐出山坳

走向失傳

朝入圓通寺

隔著薄霧真的不便區分

那只鳥是否先于我醒來

你指說那就是髯翁晚年的居所

我的確想像過他岸幘披巾那陣子

他在樓頭打鐘不好相見

他還在前朝的山崖下給香主們

掐算著未來

他借此兌得幾貫銅錢頤養了

他的殘年風燭

那只鳥到底又叫喚了幾聲

我沒有記住

我試圖很圓通地退出圓通寺

而那時天色已大亮

祖父的村莊／外一首 蒲 葦

祖父的村莊不沉默

它沒有半點的悲戚

我們隱匿在它的背景中

隨意暢想著田園的變化

我的祖父的村莊

在流年的版圖里

忙了砍柴人的手掌

和麥田虔誠的守望

可憐的祖父的村莊

只生長半饑餓的莊稼

衣衫襤褸的鄉親

和貧瘠土地上的渴望

作為村莊的長官

祖父的心是沉甸的

他稀疏的頭發隱含著

全村人的溫飽和夢想

為了幾代人的渴求

為了晴空萬里前行

祖父邁開漂泊的腳步

懷揣先輩流傳的光芒

在風雨的歷程中

我的祖父忘卻了煩憂

踐行村口虔誠的愿望

他的步履穩健在田野上

梅花

梅花我來看你了

在你細致芬芳的花蕊里

你的氣韻氤氳了我的舊情

思念的文字悄然爬上你的眉頭

在你俏麗淡雅的容顏里

我讀懂了你高潔的秉性

品味了你傲霜斗雪的氣息

深冬冰冷又有幾許寂寞

絲毫未減你愛憐我的眼神

你的嬌媚流淌在我的筆管

靜默了我定情的手鐲

次第開放了一路陽光的腳步

你優雅的雪中舞蹈

顫動了我朝思暮想的情懷

我怎忍l心淡化你紅潤的臉龐

依戀的目光怎能離愁你的窗口

就算小別哪怕一分鐘

也擔心春花掠過了你的枝頭

我將面對怎樣的無奈亦或別愁

且歌且舞嫣然無語

只愿我的詩歌能恬靜你的顏容

觸摸一條河流 艾 川

終于等到午夜，終于等到一棵竹子長成笛子

一段光陰長出七個孔

終于等到一條河流放慢腳步。讓我輕輕撫摸

這摸慣土豆、玉米和小麥的手，在河流

的肌膚上

顯得有些生澀。這聽慣雞鳴狗叫的耳朵

面對流水，有些失聰

借助一盞漁火，我隱隱約約看到

河流在波光的暗影里，心事重重

舉重若輕

在柚樹下小睡 王小閣

在柚樹下小睡

五月的陽光為我蓋上夢的絨毯

一個影子從模糊到清晰

柚花無聲無息香得毫無保留

我聞到了父親手指問的炊煙

乳白色的心臟

拴著童年的橡皮筋

一串一串在時間中盛開

在回憶中柔軟

于是，我們將影子寄居在柚樹上

讓果子一天天渾圓

穿過樹葉與樹葉的縫隙

暮色落進了搖椅

將自己越搖越濃，仿佛柚花

總是在飄落中得到

在屬于自己的枝頭

帶來的始終比帶走的更多

三峽懸棺斷想 饒松柏

不能乘風 不能破浪

縱然死 也要鑿壁洞觀

愛激流 愛險灘

愛沖浪勝過愛這片藍天

聽三峽滾滾的濤聲

看藍天上流動的家園

人就要這樣去從大森林走來

搏擊長江之后回歸山頂洞

走向陽光的巢穴

舉行一種立水拔天的巖葬

英雄 就要這樣愛

讓曉月掛咸肉體的燈盞

任雷雨飄起靈魂的窗簾

情 是青春吼浪的閃電

愛 是波濤狂訴的夢語

死 不過是伸向黑色的延伸

愛 卻永遠是一場憂傷的考古

風 灌滿懸棺人仰視天空

日食 朱婉瀅

……只能信口開河

我聽見門外有狗叫的聲音

不知是月亮遮住太陽

還是太陽捉住月亮

或者是兩個原本發光的人體

被上帝吹了一口氣

天空就開始暗淡下來

那些名詞正移形換位

變成動詞——

初虧、食既、食甚、生光、復圃

像士兵一樣列隊上陣

只見傷疤，不見傷口

只見血光，不見刀刃

你說今夜它們將出現在我的頭頂

對此，我深信不疑

那些巫師都是這么預言的

我沒出遠門

在家里點亮100瓦的電燈

除門道以外，那些壁畫中的人兒

看起來，透亮

歲未二十行

周書浩

歲末，祖父整夜咳嗽

小偷一直沒機會下手

祖父其實是一個窮人

他除了擁有讓人嫉妒的高齡

一個兒子、三個孫子

一個古老的溺器外

身無長物

歲末，縣大老爺客廳里的梅花開了

衙門中的人先后去道喜

甲說： “老爺，我已把此事寫進了縣志

大事記。”

乙說：“老爺，隆重慶祝梅花盛開!”

丙說：“祝寒梅生日快樂!”

丁說：……

歲末，酒店的侍女又穿上了大紅旗袍

旗袍的衩開得比酒店的樓層還高

誰有領班的卷發驕傲?

她們要搞垮一個機構

歲末，時間追趕著我

我有什么錯?

時間咬人

思念有多長 岳 靜

我又想你了

坐在房間里

把思念一縷一縷從心里抽出來

穿上一根細細的針

隨意的繡著什么

一針刺下去，心就痛一下

我又想你了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心痛

我只知道

你也會想我吧

我又想你了

把思念的線頭接起來

編織成一只柔情的網

我是你網中的魚兒

你是我思念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