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畏果》到《鎖沙》

楊虎：《鎖沙》出版后，以其“從靈魂的高度寫主旋律”而受到了文學界的高度贊揚，隨即，你又推出了另一部長篇《畏果》，打個比方，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你的筆觸好像從赤道伸展到了南極，如此巨大的落差，其中的酸甜苦辣，恐怕不僅僅是“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吧?

郭嚴隸： 《畏果》與《鎖沙》的確是相繼完成的兩部作品，但寫作和出版的順序顛倒了，寫的時候， 《艮果》是在前頭，出版時，它落在了后面。這中間多少有著出版社的用心。《畏果》的責編(作家出版社的秦悅老師)覺得這樣會對《畏果》的發行有好處。我個人也覺得這樣安排不無意義。《畏果》恰成《鎖沙》的另一種詮釋。《畏果》講述的是一個悲哀的人間故事，因為錯誤的愛，因為人心中欲望之魔的恣肆，災難像霹靂一樣在善良的人們生活中橫空炸響，殘酷地毀掉美、安寧、幸福，毀掉一切。《畏果》中那么多人死去了，都是健美茁壯、風華正茂的生命，這帶給我痛苦和悲傷。這些死亡是有象征意義的，它們不僅僅是死亡本身，更暗喻著希望的凋零和埋葬，這是蒼天大地共同發出的警告和嘆息，我希望我的文字能夠起到提醒和奉勸的作用，使人們能夠傾聽這聲音，聽到這聲音，從而引發思索和惕厲。《畏果》是使我痛的一部書。這痛不是尖銳鋒利的那種，但比尖銳更具穿透力，更能刺越骨髓，抵達對面沒有邊界的虛空。我是帶著這種無望的痛而進入《鎖沙》的寫作的。寫《鎖沙》時，有些章節使我內心充盈著白云一樣的燦爛喜悅，這燦爛的喜悅卻使我潸然淚落，因為知道它們是由劇痛所化成。我不知道無望是否就是絕望?絕望的痛可不可以簡單地稱為劇痛?“文學是一種大悲的，悲到極處生出的喜悅的，那種美到傷的存在。”這句話就是我在寫《鎖沙》時閃現心際的。 《鎖沙》里也有死亡，也是血氣方剛、年輕美好的生命，比如巴特爾和斯琴婭娃，但這種死亡讓人感到的不是毀滅，而恰是新生，他們是為了一項崇高的事業而獻出自己的寶貴生命，他們的獻身成為烏蘭布通草原涅檗的火焰，換來了大地的浴火重生。《鎖沙》的聲音是一種交響，里面有《畏果》猶如《二泉映月》般悲切的低回之訴。正如《畏果》是錯誤之愛恐怖的警示， 《鎖沙》呈現正確之愛輝煌的力量。其實錯誤之愛不應該叫愛，我覺得應該叫它“狂情”，比如白雪飛對遲紅慕之戀，就該叫狂情，本質是一種魔魘，從極端自私貪婪處出發的陰暗情感。

楊虎：記得張欣曾有過一部《愛又如何》，盡情書寫了輾轉于煙火塵世中飲食男女的愛恨悲喜，而那令人溫暖入l心的結尾似乎更符合傳統讀者的審美趣味。類似的題材，如果說張欣是懷著一腔的“暖”來體貼她的男女主人公的話，你卻似開啟了“慧眼”，將飲食男女那些事聚焦在慧眼的清涼冷靜之下，這是否與你理解與參悟的“佛”有關?或者說，你的寫作以“佛”為背景去關照和思考現實，而具備了一種“悲人間之不幸，憐世人之不醒”的“悲憫”高度?

郭嚴隸：與佛學的緣份確實是我的大幸運之一，猶如我此生之選擇文學。我曾說過，佛學對提高生命境界大有助益，佛的姿態應該是最美麗的生命姿態。但這不是唯一的高峰，它只是其中一種而已。在我這里，佛學徹底剔除了神秘性，成為一種獨具一格的人間文化。往深里說，我覺得文學是把佛學包含在其中了的，一部真正的文學作品一定是勸人為善、導人向上、洗濯性靈，涵納著莊嚴深刻的宗教意義的。我堅定地認為，一個真正的作家應該是一尊神，把激振精神、改善民生、推動社會進步作為自己的使命。神其實就是脫離了低級趣味、切入崇高的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說，悲憫意識應該是一個真正作家必備的素質，超越小情調，走向大悲愛，為蒼生求法，為萬世立言。當你超越了，你就有了俯視生活的能力，從高處放下的眼光必定透著冷靜清涼，因為擾擾人寰處褶褶皺皺都看得清晰。這種清涼中其實有著最真實透徹的溫暖，因為它牢固地連通著恒定和久長。我要重復的一點是，佛學絕不是唯一完成超越的途徑，任何一門科學、哲學、藝術，甚至最平凡普通的生活，都可以成為載渡之舟，只要懷著一顆正直誠懇、謙恭仁愛的心。無論是以真善美為終極追求的藝術，還是呼喚覺悟、超拔和清澈人性的宗教，所有高尚的信仰在本質上都是一樣，擁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為人類謀幸福。

楊虎：我的理解， “畏”不僅僅是畏懼，還是敬畏。更是選擇與取舍， “果”不僅僅是結果，還是因果，更是從“因”到“果”這彼在與此在之間宿命的觀照。對佛學的理解和參透已深深融入了你的筆墨，聯想到中國文學前些年以北村等為代表所呼喚的“宗教”精神，你認為你和他們有哪些相同與不同的地方?

郭嚴隸：你的解讀非常好，選擇、取舍，這些用詞都非常準確，“侵果”二字確實是強調敬畏之心，把它放到佛學的核心理論“因果關系”的背景下進行拆解，應該說是十分便利的一種方式。但“因果關系”并不是佛學獨有，它其實就是自然法則，唯物辯證法里面的規律，或者說道家所說的那個道，也便是真理。人要克制自己的欲望，審視自己的行為，要在內心懸掛一面明鏡，時常反省、沉思、分辨。災難、悲劇，都是貪欲引來的。《畏果》中的不幸，一大禍源是白雪飛與孟達共同的父親孟肩光靈魂中的黑暗。他當年為了往上爬實現飛黃騰達的野心而丑惡地做了負心人，他針對一個女人所犯的罪行，成為后來一系列罪惡的導火索。正像我在中篇小說《所有花朵開滿的春天》中所說的“一個畸形的行為制造出一大片畸形人生”。人要知道，不管是誰，都必須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沒有例外和僥幸的，在人群中或可靠自己的機巧和計謀占一時勝場，但天道之下，終極之處，無可逃脫的。從這個意義上， 《畏果》可以看做《鎖沙》的序曲，人心的沙塵暴導致的可怕災難，只有一個戰勝和避免的辦法，就是展開一場針對人性的戰斗：鎖沙。

關于文學的宗教精神，我只表達自己的理解吧，宗教的最高處并不是出世，不在深山古剎，它其實在人間煙火最濃釅稠密處，它是生命綿綿不絕蔥籠有力的傳遞，是可以打通整個世界的關懷和溫暖。說得簡單些，它就是一個字：愛，那種具有超越和奉獻意義的大愛。我堅定地認為，離開宗教精神，不可以談文學，因為它是它的靈魂和血液。在《鎖沙》里，我說，境界是宗教的代用詞，這將是我不變的觀點。優秀的文學作品必定是有境界的作品，這境界就是宗教精神。

楊虎：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條通往寺廟的道路。有的人將浮華躁亂的世相修煉成內心的肅穆，如馬鞍山詩人楊健：有的人物我兩忘，悲欣交集，如弘一法師。而你的修煉，是否給人以這樣的智慧警示：從敬畏因果出發，鎖住“內心的物化與沙化”?

郭嚴隸：你一語道破從《畏果》到《鎖沙》全部的創作衷曲和生命愿念，我只改動一個字：從敬畏因果出發，鎖住“人心的物化與沙化”。楊健和弘一法師都是我尊敬的人，尤其后者，我視之為神。至于我，自覺不敢用“修煉”這個詞，我只是生活著，以一種用功的小學生般的認真勤勉、謙謹努力態度，如果說有所不同，就是我對于時光和生活的珍惜，可能是一般人所不能及的。這種珍惜表現為一種強大的熱愛的能力，我對于生活的熱愛有時是連自己都吃驚的，它會通過一些細節表達出來，比如在靜寂的林蔭中散步時候，忽然聽見遠處高樓上，有清越細膩的笛聲傳來；匆匆行走于城市中，無意間的一瞥，看見一個孤獨蒼老的背影漸漸消失于窄窄的小巷……這些都引發我心的觸動，使我不由呆住，陷入深深的喜悅或感傷。如果說我有長項，那便是放棄的能力，敢于成為一無所有的人。而說到底，這卻是熱愛能力的另一種表現，因為愛得太深太純粹，所以克制地站在距離之外，甚至毅然轉過身去。在長篇小說《浮途》后記的結尾處，有這樣一段話：“耶穌的走向十字架是為了喚醒，從釘刺著他身體的十字架上汩汩流下的鮮血洗濯著萬世人眾的靈魂。如果我們獨自站立的、堅守的身影，對人類的精神也能發出一些作用，那我們就可以恬然微笑了。”我覺得這段話可以成為我生存追求與方式的注腳。

當然，也許這正是佛學熏陶的結果，佛學講究“舍”的智慧，認為所有的“得”都由“舍”來。那么我的放棄其實是為了擁有?答案幾乎是肯定的，這就暗合了“為道日損”這個句子。“道”在這里，是道德的意思了。在我的思考中，再沒有什么比高尚的道德境界更美好，更值得以畢生之力追求的了。理想社會必然是具有高度道德水準的社會。在一篇散文里，我曾說“美德是先進的硬標志，民眾的情操與境界是國家和民族永恒真實的財富。”社會普遍的道德水平應該是衡量進步唯一重要的標志。其實細看歷史，會發現我們的思悟不過中華傳統文化的承接，作為中華文化源頭的《易經》，字字行行都托在兩個字上：道德。儒家和道家這兩個易學大樹生發的挺拔枝干，都是對這一理念的生發延伸，發揚光大。道教是被確認的中國宗教，儒家其實也有著同樣的意義，甚至可以說它的宗教性更為廣大深刻。

作家有責任作出榜樣，探索通向理想社會的途徑。

耶穌，釋迦牟尼等宗教領袖跟周文王、孔子、老子等古代先賢一樣，都是人，都成為人世光輝的榜樣，如果說他們的人生過程是一場修煉的話，那我愿意謙卑恭謹地走向這兩個字，用自己的生命過程來演繹和呈現它。

我非常感謝偉大的佛學，如果說此生我能夠在文學上有所貢獻的話，那是佛學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