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第一張像片是他當兵后一個月在縣城照的。五個軍人,前排坐二,后排立三。兩個坐者年齡稍大,是父親的班長、班副。父親和另兩名新兵站在“班首長”的背后。只是帽子上少了青天白日徽,左臂上少了長方型的“八路”臂章。
照片上的父親眉清目秀,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個帥哥,十分英俊。找不出一絲山西農村小伙兒的鄉土味。
那是1946年的秋天。父親剛滿16歲便加入了一支驍勇善戰的軍隊。部隊的番號是: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四軍十二師一二六團三營。
從小看著《南征北戰》《英雄兒女》《董存瑞》這些電影長大的我那時候十分崇拜軍人,對父親十六歲就投身軍隊羨慕不已。父親說,我當兵的時候你爺爺怕得厲害,悄悄對我說到了部隊上要爭取當馬夫。為什么當馬夫?馬夫安全,死的機會小。現在的年輕人想當兵,覺得穿上軍裝威風。我們當兵那會兒,天天在打仗。缺胳膊少腿的傷兵接二連三地往下抬,裹死人的白布比活人穿衣裳的布用的還多。咱們李寨村那兩年有百來號人當了兵,解放戰爭結束以后活下來的不到一半。你爸爸能活到現在算命大的了。
父親管升官叫“進步”。“我進步快”。父親講起往事常掩飾不住有幾分得意。“我16歲當兵,半年以后就當副班K,不到一年就當班長。18歲當副排長。20歲就當排長:……”
父親1955年被授予陸軍上尉銜。1957年入漢口高級步兵學校軍事營深造,屬于久經考驗、前程無量的骨干軍官。如果順利的話,像父親這樣受黨培養多年又久經戰爭考驗的年輕軍官在“漢高”畢業后,很可能團、師一路升上去,熬個將軍當的可能性是有的。然而長期艱苦的無規律的戰爭生活嚴重地損害了他的健康。“漢高”畢業前夕,父親忽然患上了嚴重的哮喘病。雖經多方醫治仍無顯效。時常咳咳咯咯,無法再在軍界服務,只得轉業回了山西老家。就這樣,我們兄弟幾人為他事后編織的將軍夢破滅了。
父親軍旅生活的光輝點是在西藏。我曾偶然翻過一本厚如磚頭的書。書名已記不真切,大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和平解放西藏紀實》。書中的幾句記述使我想起了父親講的關于西藏的故事。
進軍西藏的主力是張國華軍長的十八軍。而十四軍亦派出一部分力量進軍西藏。父親所在的一二六團即是十四軍進藏的主力部隊,父親擔任十四軍進藏先頭部隊的指揮官。
他多次講起西藏那片神奇土地上發生的故事:奇異的風俗,純樸的藏民,兇殘的叛匪,豐富的野生動物和藏族牧民神奇的槍法。
父親曾在西藏鬧過一個笑話。進藏之初,當地的頭面人物請父親和他的幾個部下吃飯。父親喜滋滋準備大啖酒肉,卻見藏民用銀盆端上來一對煮好的動物的腳掌。父親便很生氣,他對翻譯說,這些人太小氣了。那么多肉舍不得拿來吃,卻弄了點“下水”(動物的頭、蹄、內臟)來招待客人。因為當時山西人的習慣是不吃“下水”的,“下水”通常要扔掉,且多是扔到廁所里漚糞。這就難怪父親要生氣了。
翻譯見狀趕忙解釋說,常隊長,這東西叫熊掌,是野味山珍中的極品,是用來款待最高貴的客人的。父親倒也聽說過熊掌,于是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美美地品嘗了一回地地道道的熊掌。
“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混進革命隊伍的階級異己分子”,揪斗,蹲牛棚,進“學習班”,很吃了些苦頭。那陣,一向很熱愛家鄉的父親說:早知道晉城的人這樣壞,當初就該留在西藏不回來。
父親有一個功夫,就是能坐著撒尿。我覺得很新鮮,試了一下,不行。就是在尿急的情況下也不行。父親笑著說,這功夫是長期蹲戰壕練出來的。戰壕的高度有時只允許人坐著。跪起來腦袋就會成為對方的活靶子。所以只好坐著撒尿。一次我的副射手尿急,覺得坐著尿實在難受。當時天色已是黃昏,槍聲已是很稀落。他說,可能沒事兒了吧?我想跪著尿。邊說邊就跪了起來。我當時也想,天快黑了,該不會有事兒吧?也就沒怎么阻攔他。誰知他一泡尿沒撒完,”“叭”的一聲,他就裁倒在戰壕里。腦袋被打爛了。人家也有特等射手,在戰場上一暴露目標就危險。
父親是一名老機槍射手。當過機槍排長、機槍連長。他說當時軍隊里所有的輕重機槍他都打過,什么目木造、捷克造、德國造、加拿大造、蘇聯造,什么歪把子、馬克芯,各種機槍的性能、優點、缺點、在射擊時發出的聲響特點等等,父親講起來如數家珍。父親說他評過多次優等射手,在全軍機槍射手中絕對是權威。
他還說電影上演的打機槍不真實。不問青紅皂白摳住扳機就不放,有多少子彈打不完?沒打準敵人,反而暴露了自己的目標。真正的射手是達樣打的: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噠……第一槍是試射、第二次小連射是調整,第三次連射是消滅目標……
最使父親怵目驚心的一次戰斗不是平津也不是淮海,而是在河南打紅槍會。父親為我們描繪了那場戰斗:中原大地,月色如銀。我軍將士槍上膛、刀出鞘,嚴陣以待,首長有令:沒有命令不準開槍。敢擅自開槍者軍法處置。
紅槍會眾皆河南大漢。人人袒胸露臂,個個膀闊腰圓。長柄大刀,寒光閃閃。念咒吞符畢,一聲令下。吼聲如雷,漫山遍野、排山倒海般向我軍陣地沖來。五百米、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轉眼之間就要沖到我軍陣地前。已能看到對方眼中射出的兇光,胸膊上的黑毛,感受到刀鋒的寒氣,但開槍的號令遲遲未下。父親說,我當時想,這回肯定完了……
當紅槍會眾沖到陣前約五十步的時候,猛聽到一聲號令:“打!”我軍各種輕重武器暴雨般射向敵人。父親更是用馬克芯重機槍向敵人猛烈掃射。他緊摳扳機,不斷地轉動著槍身,一串串碩大的機槍子彈成扇面射向敵陣。槍口所指之處,兇神惡煞的彪形大漢如同被攔腰折斷的高粱桿一樣一片片倒下,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父親文革中被打倒,1980年才平反恢復職務,這其間的十幾年只領百分之七十的工資,要養活七口人。健康狀況極差,時常犯病,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飽受政治、經濟、身體等多方面的折磨。但是父親十分達觀,他總是對黨和國家以及他個人的未來充滿信心。在困難的日子他也絕不灰心喪氣。他說,我不怕死。因為我不怕吃苦,我什么苦沒有吃過?小時候饑荒年吃糠吃得屎都屙不出來,你奶奶用手給我摳;當兵以后幾天幾夜不睡覺,一天急行軍跑一、二百里路。冬天趟冰河、饑一頓飽一頓,瞌睡了拖個尸體當枕頭……現在再苦也沒那時苦。
父親嗓子不好,嘶啞且音調不準。但常常充滿自豪地唱一些軍隊里的老歌,如:“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背負著人民的期望,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消滅了蔣匪軍……”
“捷報,捷報,消滅了黃百韜……”
他一定是在通過這些熟悉的老歌,緬懷年輕時的光輝歲月……
父親1946年當兵,1963年轉業,從軍17年。輾轉晉、豫、魯、冀、桂、云、貴、川、藏等十余省、區,歷渡江、淮海、平津等大小戰役,戰斗近百,獲獎章數十枚。1955年病故于山西晉城市,享年66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