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一回獵人

帶上梭羅的《瓦爾登湖》、川端康成的《雪國》、《普希金詩選》以及一整套班德瑞的音樂，背上一支锃亮的雙筒獵槍、睡袋和帳篷，來到大山深處，住進森林邊上的一座小木屋。這座小木屋一定是用松木搭建的，房頂蓋著樺樹皮，室內彌漫著松脂的清香。而小木屋的旁邊應該有一條小溪，溪邊開滿四時鮮花，泉水叮咚不夜不息。當然還得養一只黑色獵犬，種一大片菜地……那是怎樣一種享受啊!這曾是我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然而，這畢竟是神仙過的日子。這樣的浪漫天堂，離我實在是太遙遠，我無法詩意地抵達。我只想重回大巴山，真真切切地做一回獵人。

我出生在云霧山下的長坡村。祖父當年是云霧山獵人中的一代宗師。那個年代，野獸十分猖獗，時有虎豹、黑熊、野豬傷人事件發生。祖父時常出沒于云霧山的密林中，是一個狩獵成癮的人，即使農忙，秧子措在田坎上，只要有人一聲吆喝，他就可以立即扔下手中的農潔，背上火槍跟著狩獵隊一溜煙跑了，有時甚至兒天不回家。

到了我父親這一代，又承襲了上一代人的愛好。父親參加過抗美援朝，1958年轉業到地方，并由政府在縣城安排了工作，但由于年邁的祖父祖母無人照料，便自愿回到鄉下務農。于是農閑時，父親也扛起了祖父使用過的那支火槍，跟在狩獵隊后邊學習狩獵。由于父親當過兵，槍法極準，加之年輕力壯，很快躍升為獵人中間的佼佼者，而成了當地最好的獵手。他打到的野豬，最大的一只有三百九十斤，光那只野豬的頭就有六十斤重。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老百姓生活艱辛，糧食十分金貴，于是生產隊在山上開了大片荒地，廣種玉米。如果在成熟季節，不慎被野獸洗劫，那就意味著社員們要餓肚皮。所以在秋天來臨之際，隊里就要派專人上山搭窩棚、置號筒，或砍下桐樹做梆梆，日夜看守。特別是到了夜晚，山中時時鼓號齊鳴、槍聲大作、吼聲一片，如同廝殺正酣的古戰場，讓人驚心動魄。那時野豬、黑熊一類的動物，儼然成了老百姓的天敵，人人得而誅之。

我很小就跟父親出去狩獵，但那時只是因為好玩。最喜歡的是昕父親講關于獵人的一些傳奇，至今還記得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黎姓獵人，因槍法太差，屢打不中，常常放走“牲口”而挨同伴們的罵。一日趕集，遇一白發老翁叫賣一只套中的野雞，于是大喜，計上心頭，便出錢買下，匆忙跑回家，將野雞用一細繩拴在一棵桃樹上，然后進屋取出火槍，心想：打只天上飛的讓你們瞧瞧!飛野雞這樣難打，我都打下來了，看以后誰還敢小看我?于是站在十步之外，舉槍便射，誰知槍聲一響，野雞卻嘎嘎地飛走了。原來這一槍不但沒擊中野雞，反而將拴野雞的繩子打斷了……

后來云霧山一帶的森林里，來了一種叫“豺狗”的動物，把野豬追趕得無影無蹤，只剩下一些麂子在松林里亂躥。每次父親一提起槍，我家那只高大威猛、毛色黑亮的攆山狗，就興奮得跳上跳下。那時我年齡小，跟在大人后面，學當“攆腳”。所謂“攆腳”，就是循著動物在路面上留下的腳印跟蹤而去，后來就代指跟腳尋蹤的人。在狩獵過程中，“攆腳”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這個人必須有識別各種動物腳印和習性的本領；熟悉每座山、每道溝、每個欠口，并能根據地形判斷獵物藏身的方向。這是狩獵隊伍中最具智慧也是最辛苦的人，他們手中不一定拿槍·只需一把彎刀，一副好嗓門，但要自始至終跟在攆山狗的后面不停地吆喝，穿林海深壑，越激流險灘，攀陡崖絕壁，披荊斬棘，開路架橋，指揮或引導著獵犬按正確的方向前進，把獵物追上埋伏著獵手的欠路。山里人把野獸較為固定的行走路線，叫做“欠路”或“欠口”，有些地方也稱為“交口”，獵手守候在欠路上稱為“坐欠”或“坐交”。如果此刻坐欠的獵手，因為槍法不準或隱蔽不到位，放跑了獵物，那可是要挨“攆腳”罵的。在狩獵隊伍中，唯有“攆腳”有這樣的特權。即使放跑獵物的人是自己的親爹，“攆腳”照樣也可以罵娘，不受尊長禮數的約束。

上世紀90年代，大巴山中一度銷聲匿跡的野豬開始重回森林，迅速繁衍，只幾年時間，數量猛增，以致泛濫成災。它們肆無忌憚地毀壞農民的莊稼，吃掉放養在山林里的牛羊，傷人事件也時有發生，讓農民傷透了腦筋。物種的過度繁衍也是對生態平衡的一種破壞，并給環境建設帶來了巨大的壓力。近年來，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野生動物保護法》的頒布和實施、槍支管理的加強、生態環境的極大改善，為野生動物提供了很好的生存空間。然而物極必反，野生動物與人爭奪生存空間、爭奪食物資源的狀況越來越突出。在國家法令允許的前提下，適度地獵殺，淘汰老弱病殘，優化動物種群，是保持生態平衡的一種有效手段。于是出現了重慶南川通過媒體公開招募狩獵隊，獵殺泛濫成災的野豬；四川雅安在黑熊接連幾次傷人致死的情況下，省林業廳不得不下達了有計劃獵殺九只黑熊的指標。然而。不知什么時候野生動物的智慧竟進化到如此高的程度：它們與人周旋，斗智斗勇，一次次躲過了人類的圍捕。事實上，在有關部門所允許的獵殺范圍內，人們從未達到過獵殺指標。從這個意義上說，與野獸的較量就是一種智慧的過招，但最后勝利的不一定是人。

自從我走出故土，在離山漸遠的歲月里，我就再沒有機會回到森林中，和父親一起狩獵了，然而，因為大巴山再度猖獗泛濫的野豬，把我重新吸引到故鄉，準確地說是我的第二故鄉永安——我最初參加工作的地方!受那里一批原本認識的獵友的邀請，我有幸做了一回真正的獵人。

永安中學，當年是通江縣的一所重點中學。整個校園掩映在翠柏森森中，古樸而幽靜。這是我人生的第一站，我在這里待了整整七個年頭。我走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我對狩獵逐漸產生興趣，起源于我在永安生病的經歷。那時我剛剛分到這所中學教語文，不僅教學工作十分繁忙，而且當班主任，還要熬更守夜在文學道路上跋涉。就這樣，僅半年的時間，我就讓健康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胃四次出血，身體抵抗力極差，成了一個弱不禁風的小老頭，生命如風中搖曳的燭火，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為了活命，我必須要使自己強健起來。我對任何體育活動都不感興趣。是一支上海產的“工”字牌高壓氣槍救了我。那是我去萬源聯系工作時，在一個百貨商場買的。我經常拿著它去永安四周的山上轉悠，雖沒有多少收獲，但幾年過去了，我竟發覺自己不再那么容易感冒了，胃也逐漸好起來。我終于悟出了“生命在于運動”的道理，從那時起，我愛上了這種需要勇氣和毅力的戶外活動。

現在我離開永安都十多年了。我會在每年秋冬季節利用假期回到永安，約上朋友，上火天崗，到華家坪，山林是向外國人開放，作為一種高消費，國人又有多少能享受放犬，農戶為家。我們住窩棚，自愿替農民守包谷。不在乎是否有收獲，只求苦中作樂。而這種體驗，不僅需要一筆不菲的開銷，更要求參與者有良好的身體條件和吃苦耐勞的精神。

許多朋友對我這個愛好極力反對，無數次聲討，除了勸我不要殺生，更是從身體、安全角度予以關心。但我仍然執迷不誤，我行我素。其實狩獵對于我，更多的是一種體驗艱辛的過程，一種放牧心情的手段。我本是大山的子孫，我的血液里流動著山民的血。只有回到大山里，我才能找回真實的自我，找回丟失的尊嚴，找到自己的根和生命的激情。什么煩惱憂郁、榮耀風光。與我毫無關系。一種年輕的豪氣充滿胸臆。遠離燈紅酒綠、養尊處優，重品苦難與蒼涼，那是一種自然回歸啊!那是一種重做山里人的感覺啊!不是嗎，當你住在大山深處的農家，雖然數九寒天三個人擠在一張床上，合蓋一床單薄的被子，只能互相用身體取暖，然而你吃的是巴山老臘肉、菜豆腐、毫無污染的l山珍野味，喝的是山民自己釀制的米酒、醪糟，好客的主人用一臉真誠的微笑，熱情地款待著你，你難道不感到溫馨，不是一種回家的感覺嗎?更何況這些山民中就有當地著名的獵手，共同的愛好，使大家走到了一起，不管你是住在城市還是鄉下，不管你身居要職還是普通百姓，在這里大家都是“槍伙計”，因為這一點，大家便心靈相通，一見如故。

我們這支隊伍，是一群小人物，沒有多少欲望，但每個人都活得很真實，很自在!我們尊重一切弱小的生命。我們只圍捕泛濫成災而且兇猛狡詐的野豬。狩獵更多的時候是一種心情，它捕獲的獵物是快樂、健康和信心!

狩獵之外，何嘗不是一次靈魂的放牧!是泛濫成災的野豬，讓我做了一回真正的獵人，而且收獲了許多關于狩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