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戶改,誰的盛宴?

重慶戶籍制度改革不是“圈地運動”，而是解開經濟發展與農村困局的金鑰匙嗎?轉戶農民能夠真正享受城鎮就業、社保、住房、教育、醫療政策，與城鎮居民享有同等待遇嗎?

重慶市戶籍改革正在如火如茶地進行中。

“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重慶市多年但沒有城市戶口的人來說真是天大的喜訊。”在重慶市渝北區生活了15年的張中深知沒有戶籍的痛苦，孩子上學除了要繳納高價學費之外，感覺還比城市人矮半截，如今在重慶有了“家”的感覺了。

“農民轉戶完全采取自愿的政策，轉戶后可享受城鎮就業、社保、住房、教育、醫療政策，與城鎮居民享有同等待遇。”重慶市發改委改革試點處處長陳繼紅9月2日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改革相關的3個配套文件也同期頒布，包括《農村土地退出與利用辦法(試行)》、《社會保障實施辦法(試行)》與《農村居民轉戶實施辦法(試行)》。

這些配套措施，被看作是建立了一套農民農村權益彈性退出機制，避免讓農民“裸身”進城。

“孩子不用多繳費用了”

“我才不轉戶呢，我先在城里賺些錢，然后再回老家蓋房，想蓋多大就蓋多大，如果轉了，老家就沒地了，將來在城市生活不下去怎么辦?”今年25歲的陳平表示，她和家人生活在渝中區好幾年了，將來還是要回老家生活。

但在記者隨機采訪的重慶農民工中，有多半還是向往城市人的生活，愿意轉戶成為城市人。

9月2日，在重慶市戶籍改革推進會上，本刊記者見到的轉戶代表任盅憲看上去儒雅有禮，周身上下看不出半點農民的痕跡，很明顯在城市生活多年的他已被同化了。

“現在，養老、醫療、失業、工傷、生育各種保險，和城里人全都一樣。”任盅憲說，“多虧了這次的戶籍制度改革，才讓我們享受到了這么多實惠。”

任盅憲曾在廣東打拼多年，一心想回到家鄉，在主城區安家落戶。幾年前，他在重慶市買了一套60多平方米的房子，把妻子和三個孩子接到城里生活，孩子每人每年都要繳納幾千元的擇校費，讓任盅憲感到負擔沉重。他不止一次到當地派出所咨詢遷戶的事情，但民警告訴他，購房落戶，必須滿足人均住房30平方米的條件，而按照他們家的情況，一家五口都遷到城里顯然是不可能的。孰料，剛出臺的新戶籍制度政策取消了房屋面積的限制，任盅憲如愿以償，順利地把全家人的戶口都遷到了城里。

“兒子上學再不用繳擇校費了!”在主城打工6年的趙繼瓊高興地告訴本刊記者，她初中畢業后在家種田，19歲那年隨老鄉到深圳打工。“當年，深圳很多工廠招工都是將招工告示貼在廠門口，看見了自己去就行了。”趙繼瓊第一次找工作就成功了，但她還是像在農村一樣，經常光腳在城里跑來跑去，甚至還光腳去上班。后來，主管終于忍不住了，提醒她要穿著鞋上班。

在這家電子廠里，趙繼瓊一千就是四五年，每個月只有兩、三百元的收入。之后，她回到老家和鄰居劉世中結了婚。隨著兒子的出生，一家人的生活負擔越來越重。老公先到重慶打工，后來公司照顧夫妻兩人，趙繼瓊也上班了。

趙繼瓊說，她的兒子今年11歲，在南岸一所小學讀五年級。小孩讀書要交贊助費，她和老公的社保比城里人低，這都是她的心病。

“我們也沒有看報紙的習慣，曉都不曉得轉戶這回事。8月1日晚上，公司部門聚餐，聽老總說，像我們這樣的條件可以轉成城市戶口了。”趙繼瓊第一次知道她家的戶口問題可以通過戶改的新政策解決。她急忙到派出所詢問民警，這才知道她家的條件正好符合轉戶的政策。

重慶戶籍制度改革啟動后，趙繼瓊夫婦一家迅速提出申請，民警當場受理了他們的申報資料。“沒想到現在轉個戶口這樣簡單順暢。”趙繼瓊興奮地說。

8月5日，趙繼瓊拿到了新的戶口本，他們一家人的戶口變成了“城鎮人口”，是重慶市首批“農轉城”的受益人。

此前，趙繼瓊和老公已在南岸區巨成龍灣小區購買了一套65平方米的住房。“我買房子的主要目的就是讓兒子上學不繳擇校費。”但是，這一目的當時并未達到，因為他們還是不夠條件。趙繼瓊說，由于戶口遲遲未能遷入主城，她已連續為兒子繳納了5年擇校費。

“農轉城”之后，今年9月1日開學，趙繼瓊就不再為兒子繳納擇校費了。她說，等老家的土地補償標準出臺后，就把農村的宅基地和承包地全都退了，用來補交各種保險，安安心心地在城里生活。

重慶市戶籍制度改革從今年7月底開始部署，8月15日全面啟動各項工作。截至9月18日，重慶市“農轉城”15萬余人，平均每天3074人。其中，轉入主城的有35590人，約占23.6％：轉入遠郊31個區縣城的有36569人，約占24.4％；轉入其他鄉鎮的有78495人，約占52％。

就重慶市四大片區而言，三峽庫區轉戶人數最多，目前已轉戶7652戶、5.8萬余人：其次是渝西地區，轉戶6752戶、3.7萬余人：第三是主城區，轉戶5419戶、3.5萬余人；第四是渝東南地區，轉戶2580戶、1.8萬余人。

最終目標是“打造內陸香港”

重慶總人口約為3100萬人，2009年城市常住人口為重慶總人口的51％，但戶籍城市化率僅從1997年的25％增加到了28％。而此次戶籍改革完成后，重慶全市非農戶籍人口比重將提升至60％。

按照《重慶市統籌城鄉戶籍制度改革意見》，今明兩年，重慶將有338.8萬農村人口轉為城鎮居民，到2020年，實現累計1000萬農民轉戶進城，約占現有農村人口的一半。

這項改革是重慶作為統籌城鄉綜改區的一項重大改革項目。重慶市市長、全市戶籍改革領導小組負責人黃奇帆稱，現在進行的城市化、工業化，不是城市獨善其身的過程，而是農民轉化為市民的過程。而戶籍制度作為長期橫亙于中國城鄉之間的一道壁壘，已到了破除的時候。

根據政策規定，重慶籍農民凡在主城區務工、經商5年以上或購買商品房，或投資興辦實業三年累計納稅10萬元以上或一年納稅5萬元以上的，均可自愿申請入戶；在遠郊區縣城務工經商3年以上，或購買商品住房，或投資興辦實業三年累計納稅5萬元以上或一年納稅2萬元以上的，均可自愿申請入戶。在鄉鎮入戶方面，農民可本著自愿原則就近就地轉為城鎮居民，實現全面放開。

“農民轉戶后，可享受城鎮就業、社保、住房、教育、醫療政策，與城鎮居民享有同等待遇，重慶市戶籍制度改革將用10年時間讓1000萬農民帶著尊嚴和財富轉戶進城。”重慶市發改委副主任、戶籍制度改革協調組組長徐強表示，重慶戶籍制度改革配套方案明確1000萬農民轉戶進城分“兩步走”：第一步：2010年至2012年，重點推進有條件的農民工及新生代轉為城鎮居民，力爭在兩年內新增城鎮居民300萬人，實現轉戶人口在主城、區縣城和小城鎮三級城鎮體系內的合理布局。第二步：2012年至2020年，通過系統的制度設計，建立完善土地、住房、社保、就業、教育、衛生支撐保障機制，進一步放寬城鎮入戶條件，每年轉移70到80萬人，到2020年新增城鎮居民700萬，非農戶籍人口提升至60％。

據陳繼紅介紹，首期轉戶人口實為338.8萬，包括有條件的農民工和新生代，約為294.1萬人，其中包括農村籍的大中專學生和農村退役士兵；第二類是歷史遺留問題，有44.7萬人。上述轉戶人口按主城、區縣城、小城鎮三級城鎮體系合理布局。而進入三個城鎮體系，分別設置了不同門檻。

“由于戶籍制度捆綁了各種利益，考慮到保障農民利益和城鎮的承受能力，重慶設計了一個過渡體系，概括而言，就是3年過渡、3項保留、5項納入，”陳繼紅告訴記者，3年過渡，是指允許轉戶的農村居民，在最長3年內繼續保留宅基地和承包地的使用權及收益權，這樣可促進農民轉戶進城后真正融入城市生活，避免把轉戶農民推向無地、無房、無業的“三無”行列。按照改革方案，轉戶居民退出宅基地使用權，將獲得3筆補償資金，包括參照同時期區縣(自治縣)征地政策對農村住房及其構附著物給予的一次性補償，參照地票價款政策一次性給予宅基地使用權補償，參照地票價款政策一次性給予購房補助。3項保留，是保留林地使用權，不要求退出；在一定時期內繼續執行原戶籍地生育政策；在農民自愿退出承包地經營權之前，享受各項補貼；5項納入則是指農民轉戶后，其就業、社保、住房、教育、醫療均納入城鎮保障體系。在教育方面，轉戶農民工子女接受義務教育，按照就近入學原則，改變現在農民工子女只能在指定學校就讀的狀況。

業內專業人士分析，重慶的最終目標是“打造內陸香港”，并為中國的戶籍改革提供新的思路。重慶將要形成主城區城鎮居民1000萬人，區縣城集聚城鎮居民600萬人，小城鎮居民300萬人，城鄉居民自由互通、權益公平、城市一體的戶籍制度體系。

8月15日，重慶戶籍制度改革全面啟動當天，由于農民對戶籍制度改革的關注度很高，為方便農民咨詢轉戶政策，全市40個區縣、部分大中專學校和企業均設立咨詢轉戶站，為轉戶的農民現場辦理轉戶申請。

農民工仍有顧慮

此次重慶戶籍改革，也存在質疑的聲音，稱政府是用“土地換戶籍”；農民工對轉戶也存在各種顧慮。

“這是把政府高尚的目的貶低了，其實政府是采取完全自愿的態度，而且實施高補償的政策。”陳繼紅向本刊記者表示，重慶市市長黃奇帆曾把農民退出農村“三大保障”(特指農村宅基地使用權、土地承包經營權和林權)就可以獲得一定補償，形象地稱作是“三件衣服”，如果農民脫下這“三件衣服”，當地政府將把城里的“五件衣服”給轉換戶籍的農民。這“五件衣服”是指城市居民所擁有的社保、住房、就業、教育、衛生等各方面的政策待遇。

“農民只要一轉戶，就可以享受到城市的保障，不退地仍然可以享受到附著在土地上的各項優惠政策，且承包地可以繼續耕種，但有個三年的期限，愿意退地的，對退出的承包地和宅基地，可以收到相應的補償。”陳繼紅說，農民退出宅基地，要按照征地補償的原則進行補償，宅基地上的房屋拆除要進行補償，還有購房的補助。

脫掉“三件衣服”，核心是“土地”，而在中國農民的觀念里，土地是安身立命之本，他們會輕易為了城市戶口而放棄自己的土地嗎?

有關人士表示，這個問題，不同地區的農民，有不同的選擇。比如在城鄉接合部，農民可能就不需要這樣的市民身份，因為現在城鄉接合部的發展機會特別多。即使在計劃經濟時代，這些近郊的農民也都不愿意成為城市居民。但是，如果是偏遠山區的農民，則會覺得到重慶去打工是個不錯的選擇，這些地方的農民在山里也沒有更好的發展出路，如果想致富，單單靠務農肯定是富不了的，所以這部分人應該是成為“新市民”的主要人群。

農民對土地的感情是“又愛又恨”，“恨”是因為在當今社會不可能靠種地改變自己的生活，但是，農民又不敢輕易放棄這塊地，因為他們對未來沒有把握。

對此，黃奇帆市長曾公開表示，重慶市委、市政府早有考慮。轉戶的農民工本來就是在城里有工作的農民，加上重慶工業現在每年增長25Z到30％，基本上三、四年翻一番，到2020年，至少可以到4萬億元工業銷售值，凈增3萬億元。據測算，凈增3萬億元工業銷售值，至少會增加500萬到600萬個就業崗位，而二產和三產從來是對稱的，有五、六百萬工業人群就有五、六百萬服務人群，也就是說，重慶今后會增加1000萬左右的就業崗位，今后10年每年進城落戶的幾十萬農民工，是有工作干的。

不過，對農民來說，退地后的補償金是他們最為關心的實質問題，這也是大部分農民決定是否轉戶的前提條件。

“8月15日至今，酉陽縣有1900多人轉戶，主要是進縣城做生意的農民。”9月2日，酉陽縣戶改辦田波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酉陽縣是戶籍改革的典型縣，戶改辦集中了目前縣里最精干的隊伍，財政也撥出專用資金來實施戶籍改革制度，大多數人對轉戶比較感興趣，但也有一些人持觀望態度，而農民的承包地、宅基地和自留地退出的具體補償政策還未完全出臺，目前正在制定過程中。中國城市化進程勢不可擋

城市化是每個國家發展的必經之路。有關專家分析，城鄉一體化是未來發展的大趨勢，所以重慶戶籍制度改革值得在全國推廣。

專家稱，伴隨著中國經濟迅猛發展而出現的工業化、城市化浪潮已經遭遇一個瓶頸，就是沒有更多的土地來承受。同時，工業化和城市化又吸引很多農村人口外出打工掙錢，留在農村的只是一些婦幼病殘人員。由于農村勞動力流失，土地無人耕種，這就出現了一方面城市經濟發展需要土地，另一方面農村土地因為勞動力流失而閑置的難題，所以，只有通過戶籍制度改革，才能解決這些事關城鄉發展的一系列深層次的問題。

但是，戶籍制度改革要取得成功，就必須保證所有轉戶農民獲得足夠的生存和發展的權益。

“要實現城鄉一體化，政府首先要解決農民的就業生存問題，才能真正吸引農民放棄土地進城。”9月29日，西北大學經濟管理學院院長白永秀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表示，對于城鄉一體化問題，政府可做適當的引導，但要尊重客觀規律，不能盲目讓農民大批進城。解決農民進城后的生存前提，要有產業平臺，給農民創造足夠的就業崗位。而且，政府要通過財政支出或其他手段，給進城農民提供社保、醫保等一系列后續保障，實現真正的同工同酬。“對城鄉一體化要有正確的認識，其過程是漫長的，用10年或20年是無法解決的，可能需要50年時間，而且并非是消滅城鄉差距，而是縮小城鄉差距。”白永秀說。

一位業內專業人士指出，重慶戶籍制度改革不是“圈地運動”，而是解開經濟發展與農村困局的金鑰匙。重慶“農轉非”的目標對象是約180萬城市務工人員和家屬，其中近70萬是農村籍中專學生。可見，此次重慶戶籍制度改革，有步驟，有針對性，并不是有些人所想象的呼啦啦將農村人口趕走，然后用“城鎮化”的借口來圈地。

不過，該人士也承認，重慶推進戶籍改革的重要動因之一，是解決城市用地的困境。重慶可用建設用地僅9000多平方公里，基本已用完。今后幾年，全社會基礎設施用地、工業用地、城市人口增加，需要新增2000多平方公里土地，而新增加用地就是要合理利用農村閑置土地。

其實，不管是農民用土地換權益，還是政府用“土地換戶籍”，能否實現兩者互補雙贏，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應該說，這是公眾對重慶戶籍制度改革的最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