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王”這個名字是我給他取的,因為他太喜歡吹牛,無邊無際的,常常讓我啼笑皆非。
比如。小學六年里,我唯一得過一次獎狀,是在作文比賽中得了三等獎,可他卻把那獎狀裱起來,中規中矩地掛在墻上,無論家里來了什么客人,他都一臉興奮地吹噓:“看,這是我們家老丫頭得的獎狀,作文大賽,幾百個學生中選出來的前三名,厲害著呢!”即使是鄰居家6歲的孩子來玩,他也要抱起孩子來到獎狀旁,說:“看我們家你姐多出息,你長大了得學著點兒……”
上中學后,我的成績一直屬于中等水平,即便這樣,他每次去開家長會的時候,還是認真地穿上自己唯一像樣的衣服,把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舉著我的成績單,看看前座,再看看后座,回家后對垂頭喪氣的我說:“老丫頭,我看了,你后邊那學生,比起你的成績差多了,你前邊那學生也就比你好一點兒。不錯了,這次考第20名,下次不就考到第10名了,下下一次……”我沒有心情告訴他,我們班級的座位是按照成績劃分的,坐在我后邊的當然比我要差一點兒。而他還在掐著手指頭算:“嗯,用不了幾次,就能拿全班第一!”
初中畢業后,我考入了普通高中。我和他一起站在分數榜下,當他看到我的名字時,在人群里大呼小叫:“老丫頭,快看,你考進了四中!”我皺著眉頭拉他的衣袖。在回家的路上,他看到相熟的、不相熟的人都要熱情地打招呼,告訴人家:“我們家老丫頭考上高中了,成績可真不錯,回頭去我們家喝酒啊!”
回到家,我氣得對他喊:“你能不能不吹牛了,考上四中是什么光彩事嗎?那只是一所名氣不好的普通高中,有什么可炫耀的?”他卻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誰說的,我都聽說了,四中每年也有考上好大學的,我們家老丫頭哪都不比別人差,一準兒也能去讀重點大學。”我不再理他,他就自己叨咕:“老李家的兒子學習不好,只讀了職高;老張家的孩子,聽說去學修汽車了。還是我們家老丫頭有出息,考上了高中,真爭氣!”說完,獨自倒上二兩酒,心滿意足地哼哼著小曲,好像我真的給他爭了多大的面子。
和很多普通高中的情形一樣,同學們在高二時就不太好好學了,上課睡覺,看課外書,或者干脆逃課。
有幾次,我想對他說,我不想念了,去學習一門技術算了,這樣還能早些掙錢,省得他擺攤修車那么辛苦。可每當看到他天天晚上站在路口等我的身影,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總是絮絮叨叨地問:“今天都學什么課了,今天老師表揚你沒?”我說:“我都多大了,別總問我十幾年不變的問題。”他提著書包,快步跟著我:“你多大了也是我的老丫頭,老丫頭就永遠是孩子。快說說,今天老師表揚你沒?”
學校開了夜課,每晚9點放學。晚上6點時,門前擠滿了家長送飯的隊伍。他風雨無阻地送飯給我,騎著那輛破自行車,把飯盒層層包好后放在懷里,見到我便說:“拿回教室去快吃,別等涼了,對胃不好。吃魚時注意點刺兒。”我已經轉身走了,他還要在后邊高聲來一句:“老丫頭,好好聽課,晚上我來接你!”
這幾乎是一成不變的模式,就像每天我的晚飯里都有魚,而且是把刺摘掉的魚,他還要囑咐我注意點刺兒。那時候,我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有點多余。當然,我知道,這是他愛我的方式。
因為他聽說吃魚補腦,所以每天早晨,他都去趕早晨的菜市,買一條最新鮮的魚回來。雖然我知道他不會舍得吃魚,但我卻沒想到,他每天的晚飯是泡菜拌在米飯里,每晚都一樣。他說:“泡菜咋了,多少人家連泡菜都吃不上,我又不用補腦,吃些好的沒用!我愛吃這口。”
我吼他:“是,你愛吃這口,就把自己瘦成麻稈一樣了。”他舉起自己的胳膊,擺出十分強壯的姿勢:“誰說我是麻稈?我是大樹,為我們老丫頭遮風擋雨的大樹。”
可是,有一米七五的個子,卻剛剛120斤,是大樹嗎?他笑的時候,我偷偷哭了。
因為他,我發誓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于是,便有了后來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他從我手里接到通知書那刻,像得到了價值連城的寶貝,用手撫摸著,又舉在眼前看著,問我:“老丫頭,本科是最高學歷了吧?”我笑,對他解釋他也不一定能懂,便點頭說是。他更高興了,逢人便說:“我們老丫頭考上本科了,大學!知道吧?那可不是誰都能考上的啊,那是最高學歷!”
他還在修車攤外豎了個牌子——免費修車3天!說這是叫“普天同慶”。無論誰來修車,他都要海闊天空地表述一番:“我們家老丫頭從小學習就好。這不,我屋里還有她小時候得的獎狀呢!你說這孩子聰明吧,就隨我了,其實我就聰明……”
大學畢業后,我在報社做編輯,他更是有了吹牛的資本,每天拿著有我名字的報紙四處宣揚:“我們家老丫頭出的報紙,看到沒,這是她的名字,咱掙的是文化人的錢。真是3歲看到老,我們家老丫頭小學的時候,作文就得過獎狀,不信你去我家看看,現在還掛在我屋里呢……”
那天,5歲的女兒哭著跑回來說:“媽媽,他們說我外公是個傻子。”我一愣:“住嘴!你外公不是傻子,不許聽別人亂說。”女兒指著他:“媽媽,你看外公還流口水呢,外公真的是傻子!”我舉起手給了女兒一巴掌。這是我第一次打她,她哭著跑回了房間。我走過去,為他擦去了流出的口水,他對著我笑,含混不清地叫我“老丫頭”。我的眼淚嘩的一下落了下來,摸著他的頭發叫了聲“爸”!他抬起手為我擦眼淚,目光似乎不再呆滯,而是看到我流淚后的心疼,他一遍遍重復:“老丫頭,老丫頭……”
是的,他是我的父親,30歲那年有了我,母親卻在生下我的第二年就心臟病發作去世了。在東北,只有最小的女兒才被喚成老丫頭,他只有我這一個女兒,卻也叫我老丫頭,因為在他心里,我永遠是他最心疼的小女兒。是他用樂觀的精神將我帶大,將我感染,他沒有多少文化,這一生里,他卻讓我懂得什么叫知足常樂!
就是這樣一個快樂的吹牛王,在他60歲以后,得了老年癡呆癥,一點點變得嚴重。而今,他唯一認識的人,就是他的老丫頭。
你是我永遠的大樹
在父親的心里,女兒是被深深刻畫的烙印,即使年華逝去,哪怕記憶消散,“老丫頭”仍是他唯一的印記和牽掛。
“吹牛王”這個名字的確恰如其分,并不如何優秀的“我”在父親的眼中卻永遠有讓人驕傲的資本,所以他總是有“吹牛”的話題。小小的成績在父親那里被無限放大,普通的高中也在職高、汽修的對比中令父親“顏面大增”。那個每天給女兒燒魚剔刺、自己卻泡菜拌飯的“大樹”,在女兒考上“最高學歷”后興奮得舉牌“普天同慶”。哪怕女兒的成績在外人看來真的沒有多么出類拔萃,父親卻總能找到“亮點”,心滿意足地開心和驕傲。因為在他心里,女兒就是最優秀的,所以無論怎樣都能源源不斷地給他帶來榮耀和快樂。正是這種樂觀和發自內心的信任,讓女兒一路在陽光與鼓勵中燦然前行。她不僅傳承了父親樂觀開朗的生活態度,也得到了陽光般明媚的成長經歷。
父親對“我”的贊賞和自豪,也許是有一點點夸大的,可是他教導女兒的智慧和心思,還有對女兒毫不掩飾的愛卻是如此真切而深厚。這棵大樹,在女兒幼小時遮風擋雨,在女兒成長時指導鼓勵,直到暮年被疾病奪走了一切認知和記憶,也依然念念不忘地心疼著最珍愛的“老丫頭”。這樣的摯愛與付出,足以震撼每一顆心靈,讓人不得不為之肅然起敬、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