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音(外一篇)

天籟給人渺遠(yuǎn)、純凈、恬適的感覺，自然界的聲音能達(dá)到陶冶性情的功效。朱熹任同安主簿時一次途經(jīng)德化，寓居在一座寺院。寒夜擁衾研讀子夏《先傳后倦章》，思量義理未透，徹夜窮究不眠。更深露重，忽聞深山杜鵑啼叫，幡然頓悟“理一分殊”的奧妙。為此，朱子留下一首《之德化宿劇頭鋪夜聞杜宇》。這是得到天籟的啟迪，算是天人通感的一個例子吧。我不知道上蒼是不是特別垂青于偉大的圣賢和睿智的哲人，但我深信，自然界中的聲音隨時也在影響著凡夫俗子。

小時候進山撿拾米櫧(一種堅果)，貓腰行進在蔭蔽率達(d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林間，四周堆積著一層層從曠古到今天的厚厚的幽昧氣味，逼迫你控制自己的鼻息，緩步輕移，唯恐干擾了大山深處的精靈。但不管你如何小心，從人類侵入這片原始森林的那一刻起，就無法避免地打碎了封閉的自成系統(tǒng)的環(huán)境，本質(zhì)上的安靜已不存在。一聲清亮的鳥鳴，雖然照樣引起遠(yuǎn)山的回響，但從聲音里卻聞出了躁動的氣息。如同一枚石子擲入平靜湖面，泛起的陣陣漣漪，讓你猛然醒悟本來水面的那份闃寂。鳥鳴山更幽，我有了真切的體會。第一聲的啼鳴，只是拉開帷幕的前奏，隱藏在寧靜的表象后面，是一個鳥語塑造的聲音舞臺。

時而是由遠(yuǎn)漸近響成一片的鳴聲，就像大海托起的波濤撲面而來;忽然又在瞬間寂靜無聲，如浪尖上累極了的成群鷗鳥集體沉入波谷，消失得無影無蹤。時而從對面的山頭劃過一串長長的驚悚的唳叫，然后等待了好幾十秒鐘，讓你感到失望時又重復(fù)一聲，如此反復(fù)多次，似乎昭示著方圓幾十公里的莽莽林海中僅剩下了唯一的生命。而在你舉目四顧，側(cè)耳傾聽時，身旁的荊棘叢中騰起一窩五顏六色的鳥兒，直沖摩天的樹梢，撒下滿坡歡唱，抑或怨恨——可能你驚擾了它們一家子香甜的午睡。當(dāng)你驚魂甫定，梭巡從身邊飛逝的那群鳥兒的蹤影時，左邊的山谷亮起一嗓子婉轉(zhuǎn)的歌詠，稍頓，右邊的山坡也滑下兩聲抒情的酬答;接著，左邊又飄出數(shù)聲激情的召喚，右邊也送來幾句悅耳的應(yīng)和。一左一右，一右一左……煞是熱鬧，好像無拘無束的一對戀人傾情交談，又如小伙子和村姑擺擂拉歌。此時，作為物質(zhì)的米櫧果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我停止了撿拾，仰臥在平緩的山坡，聆聽鳥兒們的歡歌，徹底陶醉了。據(jù)說，孔門七十二賢人之一的公冶長能通鳥語，我信。收工時伙伴們收獲滿籮滿筐，而我卻是行囊空空，只是拾取鳥聲一片。

如今很難有再一次的體驗機會了，只能像還俗的僧人對禪院里清越的木魚聲作遙遠(yuǎn)的念想。人生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是一筆永不貶值的精神財富，多少年來還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你置身由鳥兒對答編織起來的聲音世界，自然而然地靈魂出竅，羽化成鳥，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了。我想，古書上常說高人名士逃避廛里塵囂，萌發(fā)枕石漱流之想，當(dāng)在此時。

人類對聲音的選擇較為被動，不像對視覺的掌控那么自由和隨心所欲，輕易轉(zhuǎn)動一下腦袋，就找到了一片不同的視域，或者閉上眼睛就拒絕了一切圖像。耳朵不行，捂住了還是有你不愿意聽的聲音強行往里擠。所以，享受聲音有一種奢求的感覺。我有失眠的毛病，好像從來沒有睡過好覺。住在高樓里，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隔離了戶外的噪音，依舊不能入眠。給家里陽臺裝雨篷時，我特地挑選了聚氨酯材料的，沒有鐵皮雨披漫漶的尾音和刺耳的金屬聲。雨滴敲打杉皮屋頂?shù)母杏X回來了，“撲、撲、撲”的聲音，沉實、含蓄、安詳，帶著溫暖的磁性，好像搖籃曲的節(jié)拍，安撫著深沉的夜晚。原始先民聽熟悉了的聲音，一直延續(xù)下來，形成一組基因密碼遺傳給我，讓我對聲音有一種純樸和原生的要求，如同守候在產(chǎn)房外面的男人，嬰兒第一聲啼哭帶給他的享受是任何東西無法替代的，因為他聽到的是自己生命原始力量的勃發(fā)，是貫通祖輩的血管里涌動的濤聲。聽雨，能聽出心靈的歌吟。

有一回我剛剛走進一座校園，頃刻間就被無邊無際的雨聲吞沒了。噼噼啪啪洶涌而至的聲音，以排山倒海之勢，從四面八方瀉向空曠的操場，把我緊緊包圍。我如一葉孤舟茫然環(huán)顧，原來只聞其聲不見其影的雨，來自幾座教學(xué)樓的一百多個教室——全省金融系統(tǒng)珠算大比武正在這所學(xué)校舉行。幾千只算盤幾十萬粒珠子碰擊發(fā)出清脆、堅實的聲音，匯成了一場歷史以來最壯闊的豪雨，從東漢徐岳的《數(shù)術(shù)記遺》一直下到21世紀(jì)的城市。我張開雙臂，擁抱密集的雨點，接受一次非凡的洗禮。這是我有生以來的一次獨特聽覺體驗，分明是人為制造的效果，卻似來自天外的神秘之音，使你入迷，漸入化境，使你精神得到涅槃。這種感受，永遠(yuǎn)都不可能在生命中重現(xiàn)了。文明進程的轟鳴聲浪，消弭了算盤珠子相互扣碰發(fā)出的美妙聲音，掩蓋了傳統(tǒng)文化的光輝，扭曲了靈魂回家的方向。靈巧的手指在木珠上眼花繚亂的舞動，成為發(fā)白的影像定格在記憶的底片，木珠的撞擊也變成今天懷舊的聲音。許多東西已經(jīng)越來越遙遠(yuǎn)了。

隨著時光的推移，丟失的聲音還將更多，有些，成為絕響。

在使用電腦寫作前，我很在乎筆尖抓紙傳達(dá)給手指的實在力道，所以，經(jīng)常會把稿紙背面翻過來寫。尤其在夜闌人靜時，筆尖在紙上游移發(fā)出“刷、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愛人在枕邊均勻的呼吸一樣受用。溫馨、踏實，忘記了自己是在工作。這樣的機會不多了，即使你有意重溫一回過去的時光，關(guān)掉電腦，拿起鋼筆，可是精致的生活提供給你的紙張也精致起來了，雙膠的，有光的，減少了摩擦系數(shù)，沒有了親密接觸，如脫離基層的官僚，感覺歸零。再者，雙手從鍵盤移到方格稿紙就常常忘字，我擔(dān)心哪一天會找不到自己。

對聲音的體會因人而異，真正的天籟來自心底。如梵唄佛號之于佛教徒，叮當(dāng)?shù)鸟勨徶谏衬泄陋毜纳搪?，傾圮頹廢城墻上塤的嗚鳴之于商州古樓里的賈平凹，水稻細(xì)碎的拔節(jié)聲之于蹲在田邊吸煙的我的父親……具有同等的意義，因為他們心里都裝著各自的信仰。

朱子夜讀聞子規(guī)的故事發(fā)生在他26歲時，被學(xué)者們看成是朱熹耽佛覺醒的開始。之所以要說它，是因為杜鵑那一聲具有象征意義的啼叫，是因為朱子八百多年前的聲音超越了時空局限，頑強地敲擊著現(xiàn)代人的耳膜。還有耶穌，還有釋迦牟尼，還有老子、孔子……金聲玉振之音，至今沒有衰減，沒有一絲銹跡，依然熠熠生輝。2007年秋天，朱熹誕生地的人民在尤溪縣南溪書院為朱子舉行公祭盛典，當(dāng)主祭官恭讀完祭文之后，由五百位小學(xué)生朗誦《朱子家訓(xùn)》，那場景深深把我震撼了。不是為朱子，不是為家訓(xùn)，而是為孩子們的聲音——一個八九歲的女童領(lǐng)誦:“君之所貴者，仁也。臣之所貴者，忠也。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事師長貴乎禮也，交朋友貴乎信也……”清澈、透亮、干凈的童音，如高山奔瀉的泉水，飛珠濺玉，晶瑩剔透。滄浪之水可以濯纓，孩子們稚嫩的嗓音，輝映著陽光朗朗的笑靨，將你兜頭澆下，為你沖洗一身的汗臭、污垢和穢氣，讓你久歷塵俗的身心脫掉偽裝的外殼，爽快極了。那奇美絕倫的聲音，就是天籟之音，是最純真的天地大美之音。那樣的聲音抵達(dá)你的心靈，可以讓你過濾一切塵埃，屏蔽掉帶病毒的聲波，凈化你的靈魂。我很久很久沒有聽到那么清純，那么無邪，那么具有穿透力的聲音了。那一刻，我落淚了。

美妙的聲音，從靈魂深處升起，喚醒慧根，讓每個人皈依到自己初生一念的本心。

氣 味

小縣城里的許多人逢周末就跑到天湖寺去，我偶爾也會到那里泡上一天半天。寺在山頂，有純凈的飲水、齋飯，還有一塵不染的空氣。登上山腰，抬頭便是一片蒼翠的小松林子，我迫不及待鉆進去。只見樹干筆直，一個勁往上猛長，連成一片的樹梢，像綠云遮蔽了藍(lán)天，投下一地清涼。一股股松脂的芳香隨著山嵐流動，沁人心脾。此時，人人都自覺地張大鼻翼，貪婪地深呼吸，恨不得將身體變作一個碩大的皮囊，把免費的好空氣統(tǒng)統(tǒng)收集了帶回去慢慢享用。

人對氣味有特殊的要求，生活在不同的環(huán)境，對各種氣味的好惡，也呈現(xiàn)出多元化。有人喜歡花的芬芳，有人偏愛酒的醇香，有人癡迷于脂粉的香艷。在脂粉堆里廝混的賈寶玉則對藥香有透徹的理解，他說天下之香莫過于藥香，藥香有禪家苦難之后的大徹大悟。他命晴雯煎藥，晴雯不肯，怕弄得滿屋子藥氣。寶玉說，藥氣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采藥燒藥制藥是最妙的一件事情，這屋里各色都齊了，就只少了藥香。可見寶玉確實非凡俗之輩，我把他對藥香的體悟，與明末才子袁中郎對花語的解讀相提并論。袁中郎說花有快意與惱怒之分，快意時花木能夠盎然生姿，惱怒時則顯得萎靡不振。依我看這是袁氏心情對花的關(guān)照，寶玉靈魂中也潛藏著常人少有的情結(jié)。難怪性情高傲又有潔癖的檻外人妙玉，在櫳翠庵待茶時，給寶釵一個斝、給黛玉一個點犀燆作飲器，給寶玉的，卻是她自己日常吃茶的那只綠玉斗。

我無力深入才子佳人的內(nèi)心，對氣味沒有奇異的偏好，因為山村生活給了我生命的基本色調(diào)。那一天，窗口一陣陣馥郁的花香涌進客廳，甜糯迷人，讓我十分驚喜。我不知道是哪種植物的氣味，妻子說是小區(qū)里的幾叢夜來香飄上來的。已經(jīng)有幾十年沒有聞到彌漫在空氣中如此濃郁的花草香味了，于是，就把老家的木樨說給妻子聽，那是留在童年記憶深處的氣味。兒時的村莊，每年八月都有木樨釅釅的花香浸透夜晚，我枕著母親的大腿，一邊聽大人講牛郎織女，一邊與掛在柚子樹上被花香熏得有了幾分醉意的紅月亮對視。

氣味能勾起人的回憶。我走進松林子聞到松脂芳香的一刻，想起了小時候上山砍柴的情景。記得山里還有一種植物的香氣讓我終身難忘——蒼山籽濃稠的氣味，鉆入鼻孔，游走于五臟六腑之間，令人疲乏頓消，精神倍增。走出松林子，遠(yuǎn)遠(yuǎn)就嗅到從天湖寺飄散出來的檀香氣味。據(jù)說有些人置身在檀香的裊裊藍(lán)煙之中，頃刻間就會忘卻俗務(wù)煩擾，心境澄明。我與佛道無緣，難以體驗檀香氣味的高潔與神秘。在山村中長大的人，也許與神圣、高貴的氣味天生保留一段距離，比如龍涎香、麝香，我說不出它美妙在哪里。平庸生活中許多純凈自然而又輕易可以接觸到的氣味，比如松脂和蒼山籽，最容易與我的血液相溶。小時候在開學(xué)初剛剛發(fā)下新書的幾天，我會特別亢奮，如癡如醉抱著課本嗅個不停，盡情享受書中散發(fā)出來的油墨清香。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書籍里已經(jīng)沒有那種純正的氣味，就像村莊里的木樨香在不知不覺中偷偷離我遠(yuǎn)去了。

科技進步導(dǎo)致了許多替代品的出現(xiàn)，人工合成的香料充斥著我們的生活，使世界不再單純。我最不能容忍的有兩種氣味，聞到就頭暈，只得退避三舍。一是有些時尚人士家中、辦公室、車子噴灑的空氣清新劑;二是裙裾搖曳的美女從身旁走過，娉娉婷婷灑下一路的香水味。

動物的嗅覺神經(jīng)比其它的器官神經(jīng)發(fā)達(dá)，許多剛生下來的小動物尚未開眼，就能憑氣味找到母親的乳頭吮吸。據(jù)說，人類新生兒眼睛看到的物體是平面的，但對氣味卻十分靈敏，即使在無燈的深夜，也能循著乳香，鉆入媽媽的懷里。母親乳汁的醇香，是我們最早感知到的美妙氣味，留在每個人的骨髓里，并傳給子孫。這是圣潔的氣味，不同于情人浴后飄忽不定的體香，一忽兒熱，一忽兒冷，捉迷藏一般調(diào)皮，讓你拿捏不住。人長大以后，嗅覺變得復(fù)雜不可捉摸，一些人對番石榴、榴蓮、臭豆腐十分反感，一些人卻癡迷于這等怪異的氣味。我被鄉(xiāng)土氣味滋養(yǎng)日久，最適宜我的果香也是最大眾、最平民化的桃子、蘋果、香蕉、梨。

我的基因里潛伏著鄉(xiāng)村生活的密碼，使我的嗅覺頑固排斥那些不在密碼序列中的氣味。曾經(jīng)有人告訴我說，某某名媛的香水一瓶值好幾千塊，這絲毫不能引起我的興趣。我的家鄉(xiāng)每年端午節(jié)前后有在門框上懸掛菖蒲、艾草的習(xí)俗。端午節(jié)清晨，我還在睡夢中，母親就點燃上一年風(fēng)干的艾草，給每個房間煙熏，驅(qū)邪避穢。滿屋子的艾草香味，暖暖的，陪伴我平平安安度過一年又一年。這樣的氣味，崇尚香水的小資們當(dāng)然是不屑一顧的。古人有給衣服熏香的好習(xí)慣，有一些文人特別偏愛香草，典型的代表有屈原，還有感嘆“遍插茱萸少一人”的王維和“山東兄弟”。香草的氣味在國外同樣引起人們的重視，原產(chǎn)于法國的薰衣草，頗受阿拉伯人的歡迎，《圣經(jīng)》中有記載。戰(zhàn)后日本人從薰衣草中萃取精油，把產(chǎn)業(yè)做得很大。我國于1963年引進薰衣草，好多地方都有種植，伊犁栽培的品質(zhì)最好，但在應(yīng)用上沒聽說有什么佳績。據(jù)說薰衣草塞在小袋子內(nèi)，掛在孩子的脖頸上，散發(fā)出的清香可以驅(qū)蟲，我很喜歡，但一直沒有買。二十多年前，市場剛剛出現(xiàn)以除蟲菊為原料的電蚊香片，氣味十分清香，最近幾年的電蚊香則有一股刺鼻的氣味，我很不放心。我沒有買薰衣草香囊，這是一個原因。

山川草木精華的氣味，首推茶香。淡淡的茶香里蘊藏著妖魅，能引發(fā)靈感。我的生活背景注定我不能吟出“從來佳茗似佳人”這樣的佳句，但茶也常常讓我浮想聯(lián)翩，進入幻境。在茶香氤氳中，我看見自己一襲輕衫，坐在四壁詩書的屋子里，身旁熏香爐中燃著蕓香，一方端硯，半塊徽墨，我低著頭慢慢研磨。茶香、蕓香、墨香，足以使讀書人飄飄欲仙。這是我無法企及的生活狀態(tài)，只能在安靜無人的深夜，在臆想中扮演一回書香門第里的角色，期望身上多沾染一點自己喜愛的氣味。這與堅持每個周末登天湖寺吃齋飯的人一樣，不一定是信仰的原因，只是真心喜歡這樣的氛圍。

責(zé)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