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湖

這里家家戶戶灶王爺?shù)漠嬒裆蠏煊幸槐颈粺熝冒l(fā)黑的年歷，當(dāng)灶王爺黑紅的闊臉就要露出來時，一年也就到頭了。仙湖人家的日子便是在這灶王爺?shù)拈熌槑锥群诩t之間過去的。

那年歷一天天薄了下去。眼看，就要露出灶王爺黑紅的闊臉。從景區(qū)管委會傳來消息，那位重要人物就快來了。更想不到這年已是一個世紀(jì)的末梢，一輛時代的列車即將開到站。

阿肖接到通知，到上清峽當(dāng)艄公。聽說那重要人物陪同人員有上百，阿肖就給他們撐筏。

旅游旺季田里又不必干活時，阿肖也到峽上去撐筏。外邊的人都不叫名字，而是大聲地喊他們作艄公。女的也喊，輕軟或粗獷，引發(fā)一陣曖昩的笑。

阿肖不怕風(fēng)吹雨淋，皮膚曬得黑亮。阿肖愛臉紅。你這木疙瘩怎么啦，裝蒜啊，管委會竹筏公司的小領(lǐng)導(dǎo)挖苦他。阿肖抬了抬頭，又是一陣臉紅。

阿肖打小就愛紅臉。阿肖的家在仙湖岸邊，那是一個長滿楓樹的村子。那年深秋，屋前楓葉好似血液賁張的掌面掛于半空。阿肖父親坐在樹下，仰頭，悵悵地望見埋于暖陽中的朵朵紅云，有一朵紅云飄落，砸向臉面。屋內(nèi)傳來了新人的啼哭，阿肖紅著臉來到世上。

村里人說，阿肖不是當(dāng)艄公的料。那該是哪樣料?阿肖不懂。只是小時候，阿肖常聽人說，這孩子真是塊寫字的料呢。阿肖八歲上的學(xué)。入學(xué)前，村里的伙伴沒日沒夜在屋院田野瘋玩，那些嬉鬧無邪的身影里少不了阿肖。有時，玩著玩著，阿肖卻不見了。伙伴們找到阿肖，看見他蹲著，拿一桿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寫。上學(xué)前幾天，阿肖到村口玩，那兒有一片坪地，阿肖拾截枝桿，一遍遍地點劃。有位髯須銀白的外鄉(xiāng)人，從村口進(jìn)來。老人見阿肖趴在地上涂畫，說:“會寫自己名字嗎?”阿肖似懂非懂，果真在地上劃出橫豎拼湊的“字”。那老者仔細(xì)看了看，頷首微笑。老者走了，阿肖拾著桿枝，于坪上大幅地涂畫。

阿肖愛寫字。小學(xué)三年級，老師教授沾墨寫的毛筆字。別的同學(xué)桌上紙筆墨打理得亂糟糟，阿肖的干凈、齊整。老師把阿肖的毛筆字作業(yè)掛到教室墻上。一同掛上的有小美的字，小美跟阿肖同班。小美的字寫得好，阿肖不敢看她寫字，一看就臉紅，心怦怦地跳。

每個艄公肚子里都有一堆艄(騷)貨，由公司請來的策劃大師傳授的。那大師有一句口頭禪:要能再往深里一點就好了。沒人明白它的意思，講到精彩處或思維受阻，凝滯不前時，大師就將它脫口而出。據(jù)說大師乘了竹筏在峽上漂了九天九夜，才有了這些動人心魄的“騷貨”。大師下筏后，到總統(tǒng)套房里呆了一天一夜，才在守候多時的開發(fā)商和政府官員面前露臉。接連幾天，大師由官員和商人陪著，吃遍了仙湖大大小小的珍鮮。陪同人員不時聽到那句深奧的口頭禪從他嘴里連同唾沫星子迸濺而出。

道教中有個上清派，認(rèn)為天有玉清、太清、上清三境。而上清為上境。大師走之前，又深入到上清峽周邊的村莊，據(jù)說是為了找尋當(dāng)年上清真人的蹤跡。大師何時離開，卻無人知曉。他留下的幾個有些歪斜的大字:上清之上，就掛在五星級的仙湖度假山莊大堂墻上。

大師沒想到，苦心撰寫的騷貨，讓一個小伙子臉紅。阿肖第一次聽那些騷貨，就臉紅。以后，聽一次，就臉紅一次。因此，阿肖被竹筏公司淘汰了，只能兼職當(dāng)臨時艄公。他不知自己怎么了，說幾句諢笑話又怎么啦，聽說村里人都熱衷這個。可阿肖就是講不來，撐了幾次筏，每次都是跟客人聊這里出過一個書畫雙棲的大師，似乎他的肚子里就這么一個故事。

沒等那個重要人物到來，小美就對人說“愛死你”了。那人跟著團(tuán)隊來的，一個人掉在隊伍后邊，有些散慢，目光瞟來瞟去。上了游船，團(tuán)員爭著給他讓位。小美才曉得這中年男子是這群年輕男女的老板。中年男子并不理會小美的講說，那些加工過的傳說和故事，仿佛因了他的不茍言笑而變得淡然無味。小美有些生氣，就徑直繞到中年男子后邊去，泡在一堆同齡人當(dāng)中，再說話，聲調(diào)夸張而肆意。

意外的是，在十里平湖，中年男子遇見了熟人——幾個謝了頂腆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中年男子堅持讓那幾個人坐到同一艘船上，還說請他們共享秀色美餐。景區(qū)管理不贊成半途換隊，可中年男子很頑固。加上那幾人沒請導(dǎo)游，中年男子又允諾付額外的小費，小美就招呼另一艘游船打道回府。幾個人一上船，中年男子忙著安排那幫年輕人讓位，有意地朝小美靠攏。中年男子滿臉堆笑地說，這船(床)比那船(床)怎樣?那幾個人則涎著臉問:你說的“秀色可餐”在哪兒，可別把我們騙上賊船就扔下不管啊?

就是在這幾個人的圍攻下，小美才說“愛死你”的。這樣的場合小美是老手，可這中年男子前后截然不同的表現(xiàn)，卻引發(fā)了她的幾分興趣。船開到水上一線天，峭峰從三面逼仄過來，從頭到腳降下了一股冷氣，情緒中有一種被壓縮了的急促。進(jìn)來前的笑話還在繼續(xù)，中年男子夸張地打著牙顫，朝小美乞求道:誰能借我一點愛啊?在窄促的空間里，中年男子的模樣分外搞笑——小美不敢相信這個在碼頭上不茍言笑的人，怎么會是眼前的這個樣子。她忍不住笑起來，大聲地叫道，愛你死啊。這叫聲竟然在狹長的水上空間產(chǎn)生了連續(xù)的回音——愛你死啊，啊，啊!

中年男子走前，一定要請小美吃飯，小美拒絕了。這人便買了一串仙湖產(chǎn)的珍珠送給她，又向小美要了手機(jī)號。小美把號碼寫在一張紙條上遞過去，沒想到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只抓一下，松開，就踏上已經(jīng)啟動的旅游大巴。

沒團(tuán)隊的時候，小美就坐在湖畔化妝。就著一面小圓鏡，一支眉筆細(xì)細(xì)地在眼睫處游走。遇到天氣晴朗，湖面上就有她纖美的倒影。小美很在意這水中的倒影，拿余光在上邊輕輕地?fù)崦褚萌ツ巧厦娴膲m埃。

小美有時也在湖岸邊畫畫，架著畫夾描摹仙湖的風(fēng)景。就算在湖畔作畫，那畫上的景致也一成不變:一座橢圓的仙湖。近看，那畫上的仙湖像一只金元寶，又似一枚煮熟的雞蛋。這兩樣?xùn)|西都與仙湖的清幽雅致相去甚遠(yuǎn)，可小美眼中的仙湖就是這般模樣。看到的人不免搖頭，似乎這形象有負(fù)于仙湖，玷污了她。

小美這樣的作派，便沒多少人在意她在湖畔畫畫，似乎身為導(dǎo)游的她不該枯坐岸上消磨時光，更不該這般描畫仙湖。小美那被朝陽或晚霞裁剪的背影也蒙上了一層變調(diào)的光影，有人問起，知道的人便諷喻道:小美在畫金呢!

與小美作畫相比，化妝的小美倒顯出幾分與水光山色相映襯的景致來。可小美是美人嗎?有人看到后，饒有意味地發(fā)問。至多只能算靚女，那人說完，又曖昧地笑了一下。別人并不明白那人為何如此揶揄，也只能跟著干笑一聲。

竹筏公司專門開了培訓(xùn)班，對臨時艄公肚里的騷貨進(jìn)行強(qiáng)化。之前，也有人提出反對意見，說這是接待重要人物，不是聲色犬馬的商人或雜夫走儈。仙湖靈山秀水，再配以這些騷貨，豈不損了仙湖人的臉面。堅持的人立馬反對，說艄公肚里的騷貨是雅俗共賞的絕品，飽含了大師的智慧和心血。大師說過，人皆人也。難道重要人物就不是人了嗎?重要人物平日手理千機(jī)，目注萬物，心身十分疲倦。來到仙湖，我們就是要讓他放松，再放松。培訓(xùn)班因此如期舉行，還多了一個項目:到上清峽實地演練。

整個過程阿肖都紅著臉，似乎那些騷貨已在肚里發(fā)酵開來，化成酒精漫溢到臉上。阿肖問自己，非得上到這峽里來嗎?非得當(dāng)這臨時艄公嗎?阿肖是聽說重要人物的導(dǎo)游團(tuán)里有小美，才報了名的。筏行到峽的半中間，有一處景點，外形酷似貓，貓眼涎著峽上的流水。坐在竹筏前端的竹筏公司小領(lǐng)導(dǎo)要阿肖講這里的騷貨，阿肖紅著臉說，各位朋友，你們看那只雄壯的貓睜著半瞇半色的眼，目光正鎖定從眼前經(jīng)過的大小美女。小領(lǐng)導(dǎo)注意到什么，請阿肖再說一遍。

半瞇半色，好!小領(lǐng)導(dǎo)叫了起來。

從峽上回來，阿肖就接到通知，撐的筏從第八十一，提前到第四十九筏。據(jù)說那是重要人物的重要陪同人員之一。

秋意先起于湖上。不經(jīng)意間，深藍(lán)的湖水就泛起了涼意。那涼意緊接著與兩邊的山景呼應(yīng)，坡野上陰暗處的綠變得深重起來，而陽光明亮的所在，則是連片的綠黃色澤。水杉與普通的松林延展著，幾株楓樹從中跳將出來，一串透明的紅就在游人的眼里燒著，燃著。阿肖撐著船回到景區(qū)管委會幾公里外的小村，小船渡過十里平湖，那雙槳一時閑了下來，船身隨意地在水中漾動。阿肖展平手，探入水中，在冰涼的裹挾中揮舞。許久，那水似乎也沉迷于這舞動，閃出幾行狂草的書法:小美，我愛你!

那蕩漾的狂草讓阿肖思緒飄移，墜落在渺遠(yuǎn)而親近的少年時日。小美的家在仙湖岸邊另一個小村。上下學(xué)，阿肖和她要走同一段路。那是怎樣的一段路啊!有時，阿肖早了，轉(zhuǎn)過一道彎，回頭，卻見小美由那處彎角走來，薄薄霧靄中，她的眉眼越發(fā)清秀，那模樣分明是一尾晨起靈雀。有時，小美先了，阿肖怕追不上，脫了鞋大步跑，等趕到她身后，卻不敢作聲，一個人輕手躡腳，左右躲閃。

阿肖并不在意自己的心思誰知道。夜深了，山里的涼氣降落到雙肩上。獨自一人倚在窗前，聽月光和大地私語，那般密切而輕柔。身后的木桌上，有一沓宣紙，一管羊毫筆端端正正地搭在硯臺上。那白宣正中朗雋的“美”字，被一縷月光踏著，洇出了幾分澄澈。

秋意如水墨在人們心底潑撒開來，夜闌人靜時分，又下了一場雨。

那個消息夜半傳來，從一輛雙驅(qū)越野車上下來的人，一襲黑裝，猶如古代的錦衣衛(wèi)。第二天一早，消息就在仙湖傳開了，說，重要人物將推遲來仙湖。

仙湖又恢復(fù)了平靜。

小美回到景區(qū)接待游客。有時，上游船導(dǎo)游，回想等待重要人物來臨的那些日子，就像做了一場夢。到一些關(guān)鍵景點，小美的講說聲情并茂，游人大加贊賞。小美便冷不丁地問人，你說，那人會不會來呢?聽的人一臉茫然。

秋色深了下去，山上的楓樹一夜間紅遍。那一串跳動的火苗蔓延開來，每座山猶如從湖面上升起的巨大火炬。仙湖燃燒著，燃燒著，沉醉。這就是聞名遐邇的“仙湖染秋”，只是這壯觀的美景來的快，去得快，只消一個星期，漫山的血紅便殞消殆盡。

重要人物大概是想來觀賞轉(zhuǎn)瞬即逝的染秋美景。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來仙湖目睹這一人間奇景。這些天，小美連軸轉(zhuǎn)，接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有一批從海南過來，一上船，有個中年男子就盯著小美看。小美沒理睬，游客都喜歡看美女，目光像馬蜂，又毒又狠。過了十里平湖，那人的目光還瞟在她身上。小美惱了，狠狠地還了一眼。目光收到半路，腦海里卻閃出一張熟悉而陌生的臉。

小美想起來:等待那位重要人物到來的日子，那位變化多端的中年男子，還有那條普通得近乎有些難看的珍珠。小美一時沒想起來那串珍珠拋放到哪兒，也許塞到管委會辦公桌抽屜底層，或是早落到仙湖里喂魚去了。哪尾魚有幸咬到它呢，興許魚唇都叫那冷硬的珠粒戳破。小美想到這兒，剛才的懊惱消散許多。她再拾眼尋那中年男子，卻見他起身，站到船尾，深沉地望向浩渺湖心。

那晚，鬼使神差地，小美竟找到了那串產(chǎn)于仙湖的珍珠。挨著珍珠的還有一張箔了金的中年男子名片。名片赫然掛了幾多頭銜，其中有一本書畫雜志顧問，一家收藏公司老總等。小美右手拇指和食指從名片上滑過，指尖傳來金質(zhì)沁涼的冷意。

阿肖見過那本用上好熟宣裝訂的古書。古書透出稔熟的金黃，排列其中的小楷，分明是躍雀林間的百靈，放牧原野的糕羊。阿肖擠在族人發(fā)餿的長衫中間，兩耳傳來百靈的歡唱，眼里盡是羔羊歡嬉的身影。族人用紅綢布將古書裹好，置放在祠堂最高處。人散去了，阿肖偷跑回去。香案上有尚未完成的摹本，阿肖第一次見到祖上同宗書畫雙棲大師的名字。

阿肖不知道自己的興趣源自哪里，或是與生俱來。就像那行遍山川，閱盡人間苦樂，最終葉落歸根在仙湖的祖宗大師，書畫無疑就是他的生命，或生命本是書畫。偏偏自己是個扛鋤頭的農(nóng)夫，雙手長滿老繭，掌上的糙皮不小心就將宣紙犁破。那田園卻成了落筆的方格，遠(yuǎn)處的仙湖水是點染筆尖的硯池，一茬茬播種收割的莊稼，則是赫然躍于紙上又被細(xì)細(xì)抹去的方塊字。

阿肖讀小學(xué)時參加過縣里的書法比賽。那場比賽，學(xué)校送他跟小美去。那是阿肖第一次離開仙湖，邁出遠(yuǎn)門。他們搭乘一輛卟卟喘氣的拖拉機(jī)進(jìn)城，一路上，阿肖不語，小美卻喳喳說個不停。那拖拉機(jī)貨廂架扶手高低不平，老師讓阿肖靠到前面，小美站在邊上。半路上，阿肖悄悄后退，把最好的位子讓給小美。比賽好了，老師獎他們一人一支冰捧。兩口三口，小美手中的冰捧沒了。她轉(zhuǎn)頭時，阿肖擎好一根冰捧朝她遞過來。那次比賽，阿肖得名次，小美落榜了。頒獎時，沒見小美人影。阿肖真想把獎狀給她，將那上面的名字改寫成小美。

阿肖不懂人的命運在哪里，它如何讓人的生活就是這樣，而不能是那樣。高中畢業(yè)那年，阿肖得了一場大病。得病時馬上就要升學(xué)考試，阿肖發(fā)燒不停，一張臉紅得怕人。父親送他上醫(yī)院，打針、吊瓶，燒好不容易退了，回到家，又燒起來。這樣反反復(fù)復(fù)，考試那天，阿肖紅著臉進(jìn)了考場。

阿肖背著一摞字帖回到家中。那些年，村里年輕人喜歡外出打工，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阿肖心里也鼓起一張高高的帆，他背上行包同幾個伙伴走了。沒過多久，阿肖回來了。他跟父親說:“我忘帶字貼了。”阿肖沒再出去，他拾起羊毫筆，一遍一遍摹寫字帖。

夤夜，只有夤夜，才完全屬于阿肖自己。月光只是陪襯，月光困倦了打呵欠，木桌前的人卻雙目如電，掃射著祖宗大師散落民間的殘?zhí)Ｗ孀诖髱熢谒秸Z，守衛(wèi)木桌的人字字聽聞，漏進(jìn)窗內(nèi)的月光，鋪展開時光隧道，供這個臉龐黝黑肌肉結(jié)實的后生，自由穿梭。

村里沒人認(rèn)得這個夜深處揮毫摹字的后生，這個一講說艄貨就臉紅的后生。

打小讓阿肖困惑的，祖宗祠廟一天到晚點著香火，冉冉青煙，從斑駁的石香爐吐出來，盤旋著跑出比鐵鍋大不了多少的屋井。狹窄井院里，到處是青濕的苔蘚，有光從上漏下，似一雙無形之手，愛撫那幽暗處不知多少年的石頭。

阿肖知道包了紅綢布古書擱藏的位置，可他卻不敢直視它。他熱切的目光一抬起，就變得模糊。阿肖借竹筏上游客看過變焦相機(jī)，他轉(zhuǎn)了許久，老對不清遠(yuǎn)處的仙湖。是祖宗大師不讓我看清真跡吧，每次阿肖總是這樣自卑地想。他想到夤夜里那管禿澀羊毫，真不知它何時才能于腕中靈動鮮活。

祠廟筑于仙巖上。這仙巖長于仙湖中心，湖水未蓄滿前，自湖岸有陸路可達(dá)。那山道鋪了長長短短石階，經(jīng)過一垅矮瘦梯田，阿肖曾下田插秧、收割稻子。農(nóng)閑時節(jié)，恰好祖宗大師誕辰紀(jì)念日，阿肖同抬著先祖刻像的族人踩過梯田和石階，朝仙巖行進(jìn)，浩浩蕩蕩。那時，仙湖還遠(yuǎn)，轉(zhuǎn)過一處峭巖，她才從遠(yuǎn)近交錯的草木間探出面來。阿肖記得那日他扛一面金黃繡布旗，走在隊伍前列。山風(fēng)獵獵，山野秋深，阿肖分明聞到了水墨的香味，那墨香源自仙巖上的祠廟，與遠(yuǎn)處漾蕩的仙湖。也是那日，阿肖繞過族人霉味重重的長衫，望清了拜擱先祖真跡的堂閣。

那以后，南端水壩越筑越高，仙湖若長大的女子，一夜間變得豐腴潤滿。有一日，阿肖沿湖岸陸路前行，翻過坡野，卻見通往仙巖的那垅梯田已沉入湖里，山道如截斷懸梯，于波光瀲滟間搖搖欲墜。

再后來，去往仙巖只剩水路。人撐一竹筏，過十里平湖，繼續(xù)劃行一個時辰，來到仙巖腹處。這里山色如丹，巖面飛霞，山體褶皺高不可攀，觸撫不及。仙湖水如一巨手向山推攏而來，有一處人形開口，朝里幽深懸碧，兩旁高崖堅聳。那開口只容一只竹筏穿過，撐筏的人，還得將竹篙壓沉，稍不留意，筏身就被石壁頂撞，不得動彈。撐過兩到三倍的竹筏路程，眼前豁然一亮，是一口民宅廳堂大小的深潭，不覺闖進(jìn)隔世之界，潭里水聲汩汩，聲域格外渾厚高遠(yuǎn)。筏再撐開，行到潭北邊，才見登仙巖的一道石級。石級雖臨水而起，上頭卻干爽能行。順盤旋而升的石級，不一會兒，人就上到仙巖的祠廟。

仙湖半夜就起霧了，從四面八方裹挾而來。黎明的光亮將霧染白，呼吸變得濕潤，眼睫處掛滿了霧雨，人仿佛剛從湖里鳧游上來。管委會浸沉在夢中，小美在那夢中，那夢里又有誰?

阿肖懷里揣著一封用羊毫筆寫給小美的信，信投進(jìn)辦公樓邊的信筒，那位中年男子就出現(xiàn)了。

中年男子一襲黑衣，于白霧中分外突兀。

中年男子踅伏過來，這動作顯得奇怪。阿肖往邊上躲了下，四周一片靜寂，仿佛整座仙湖就他們兩個人。霧越發(fā)濃郁。遠(yuǎn)遠(yuǎn)望去，渺闊湖面長出了一株株霧樹，恍恍惚惚，若升若降。湖畔上的他們轉(zhuǎn)眼成了兩只孤單的雀鳥。

中年男子往口袋里掏了掏，頓住，隨即伸出一只手來。而后，快速地走到阿肖面前，問道，你是湖上的艄公吧?

阿肖點了點頭。

有一單生意想不想做?中年男子有些迫不及待地說。

阿肖搖搖頭。

中年男子不罷休，拉阿肖往管委會旁邊的旅館走，旅館二樓有扇窗亮著，燈光狠狠地轉(zhuǎn)向夜霧。中年男子拉住阿肖要往二樓去，阿肖頓住了。中年男子抬頭看下亮窗，剛才那只從口袋掏出的手，折回去，摸出一張圖紙來。阿肖看那是張手繪地圖——闊大的仙湖湖面，再往上，有仙巖，往仙巖的道路標(biāo)得很詳細(xì)，還有祖宗祠廟，祠廟處圈了紅點。

中年男子拿手指重重地叩在紅點上，說，只要你能帶路，有人付十倍的價錢。

阿肖搖了搖頭。他仿佛明白眼前這位陌生的中年男人將要干什么，又似乎什么也不明了。

這天，一位游客讓阿肖幫忙挖采仙巖石壁上的砂仁和幽蘭。

那是位裝扮時髦女子，同小美一般圓潤的面龐，一頭暗紅染發(fā)無羈奔放著。女子于上清峽坐到筏上，就問詢峽壁有沒幽蘭和砂仁。女子選了阿肖的筏，阿肖按照竹筏公司小領(lǐng)導(dǎo)的安排，平順地點筏下水。一路上，阿肖尋思講不講那些艄貨。阿肖沒開口，女子倒滔滔不停。

順峽而起的清風(fēng)拂過臉面，阿肖心情異常平靜，那女子似乎從未遇見如此平和聽眾，竟說到她與情夫的愛恨。她側(cè)過臉，問阿肖:“你說，我都這樣了，他還要我怎樣做?!”阿肖不明女子說的這樣和怎樣，他只聽到女子為情夫付出了一切，包括金子、房子、車子還有身子，那情夫卻是喂不飽的負(fù)心郎。女子說累了，整個人倦軟在竹筏椅上，目光越過對面山崖，飄得很遠(yuǎn)。

快下筏時，女子抓住阿肖手中的竹篙，懇求幫她找到仙巖上的幽蘭和砂仁。她幽幽地說，聽說男人的情都盛在胃里，胃飽了，好了，那情就滿了，溢了。阿肖想告訴她幽蘭不過生長異香，砂仁也只能用來安撫胃病，根本喂不好她情夫的胃。女子見她沒答應(yīng)，竟拿手縛住筏身，不肯下筏。

碰巧的是，那夜，阿肖手擎羊毫，坐于那張老舊木桌前臨摹一本老帖，翻開一頁，卻有砂仁的功效記載，砂仁可化濕醒脾、行氣溫中。阿肖心中驀地一緊，時髦女子那焦灼神情頻閃眼前。窗前，那盆從仙巖采回的青蘭，已然成熟，正吐出縷縷薄香。那香氣直入臟腑，貫通胃腸。

第二日，阿肖繞過仙巖南面，攀上一座野坡。那里盛產(chǎn)砂仁，再往上，還有幽蘭。暮晚時分，阿肖采了一把蘭草，挖到一小布袋砂仁，沿野坡返回。走到陡峭處，阿肖抬腳踩向一倒伏的石塊，剛觸著，那石頭落水般，沉沉下墜。阿肖讓石塊牽扯，重重跌落，幸好一丘畦垅托住，等艱難爬起，左手松垮地垂著，疼痛難忍。

阿肖左手骨折了。

幾天后，阿肖托著綁石膏的手，到游船碼頭上找那位時髦女子。導(dǎo)游說她已提前返程，說是那位情夫日常體檢時發(fā)現(xiàn)胃癌，入住醫(yī)院，盼她快快回到身邊。阿肖將那把幽蘭和砂仁包裹好，寫清時髦女子的郵編地址，經(jīng)郵局寄了出去。

手骨折斷，阿肖只能賦閑在家。憋悶時，他就到管委會大樓去。他沒有進(jìn)入大樓，于附近找張休閑石凳，遠(yuǎn)遠(yuǎn)看著進(jìn)出樓里的人們。有時，久久地望向小美辦公的二樓，那樓面裝了落地玻璃窗，里邊的動靜一清二楚。

這日，天空放晴。冬日仙湖往往陰沉籠罩，偶爾陽光斑駁，也是新一輪陰寒前兆。阿肖少時，每每這樣冬陽掛天，一夜間，便是朔風(fēng)趨緊，沒多日，大雪就降臨仙湖。多少年頭沒下過雪，阿肖真記不清了，絕美的仙湖醉雪終成一張彩色印刷品披掛于景區(qū)各顯要路口。阿肖本想離開那張石凳，他該做些什么了，可能做些什么呢。他抬了抬那只笨拙左手，麻木如繭。阿肖郁悶地動了動身子，這時，他看見小美從大樓里出來。

小美手里提著東西，是一包砂仁，還有各式的糖點，東西用宣紙包住，宣紙是阿肖熟悉的熟宣，泛著醬黃的質(zhì)地。哦，看清了，那宣紙就是阿肖每晚摹用的，上邊有字，是他的字，他寫給小美的，那封信，那，好幾封信……

阿肖頭目暈眩，他拿右手撐住石凳，看著小美將那包砂仁、糖點倒在管委會大樓外的一塊平石板上。

晾曬好了，她手掌用力一揉，輕盈地將那團(tuán)皺亂得一塌糊涂的宣紙——阿肖夤夜時分傾注心血寫就的信，扔向不遠(yuǎn)處的垃圾桶，一只與邊上信筒酷似、草綠色的垃圾桶。

小美又坐在岸上畫眼中的仙湖，那紙上的仙湖依然似枚雞蛋或金元寶。有人從邊上走過，看看畫里橢圓的異樣仙湖，不免唏噓。小美不言語，無人知道這位靚女，心中裝有怎樣筆墨，又如何吐納，那般美侖仙湖，才有了別樣身形。

讓小美沒想到的，她畫的仙湖倒成了“寶貝”。

為慶祝仙湖旅游區(qū)開放十周年，管委會舉辦了一場書畫展覽。小美挑了張最得意的交給管委會。畫上仙湖分明是只放大的金元寶，濃烈金色逼迫人闔起眼眸，再細(xì)看，那元寶洼谷，有人泛舟游玩，臉上有縱放表情。阿肖的字也展覽了，那展覽第三天，那位中年男子出現(xiàn)了。中年男子被人喚作書畫收藏公司老總，他走進(jìn)展室，徑直來到小美畫前。佇立足有一刻鐘，中年男子大手一揮，大聲說，成交了，一萬元人民幣。

中年男子交給小美的是一塊特意打造的金幣，交完，動情地說，仙湖無價啊，孰能識她。中年男子攜著畫和小美一同離開管委會，離開仙湖。管委會的人說，中年男子要向一位名家推薦小美。小美需要包裝，像這樣的才女無人包裝運作，是件哀事啊，說話的人念念有詞，高聲道——這可是中年男子的原話。

阿肖撐著筏再槳過仙湖，節(jié)氣挨近大雪。

雪，不經(jīng)意間就下來。大概午夜時分，阿肖擎著那管羊毫于宣紙上走走停停，每到這時，阿肖總有行云山水的錯覺，好似召應(yīng)雙棲祖宗大師的牽引，透越筆墨轉(zhuǎn)運之機(jī)，閱覽黑夜背后的仁智高山，清明之水。嚓，有樹枝折斷的聲響傳來。阿肖起身，叩開木栓窗子。滿滿的沁冷撲面而來，雁陣大小的白色精靈，從闊大的黑暗中逼向窗欞，而后，雁陣愈來愈豐，難以招架，于眺望處向遠(yuǎn)處的仙湖綿延開去。

天亮?xí)r分，阿肖急急地來到湖岸邊。他一夜未眠，不知緣于這不速而至的大雪，還是別的什么。一夜間，仙湖瘦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十里平湖依然波光披蕩，聳于其間的仙巖，儼然矍鑠老者，沉入夢中，只是無人知明他夢向何方，夢有何人。而仙湖周遭的蒼翠草木，如同無數(shù)飲醉的客人，此刻都或倚或臥在仙湖這位慨然主人的家中，等待那漫長的清醒之日。阿肖一時琢磨不透先人為何喚取仙湖醉雪之名，只是他孤立湖岸，內(nèi)心也萌生一種醉意，是飲入那陳年老酒后的醇醉。

導(dǎo)游同慕名而至的游客說，仙湖醉雪最為壯觀的還算雪霽初晴。可暖陽始終不探出頭來，人們等待那美景早些到來時，仙湖里傳出了雙棲祖宗大師真跡被盜的消息。

阿肖聽到這消息時，就站在小美晾曬過砂仁和糖點的那塊石板前，多日前，他看著小美扔棄信紙那瞬的哀傷，如同井噴，迅猛地涌上心頭。阿肖蹲伏下去，看過去，像一只寒雀。

幾日后，阿肖于景區(qū)里，看見當(dāng)?shù)氐墓踩藛T，帶著那位曾經(jīng)找過他的中年男子，去往仙巖。管委會的人說，雙棲祖宗大師真跡就是這人竊盜的。

多日后，有消息傳來，中年男子并未得到真跡，他拿到真跡后，返途上遭遇大雪，恍惚間，真跡落入仙湖，永安湖底了。

消息傳來時，小美也回來了。小美好似換了個人，臉上帶塊傷，聽說是中年男子作下的。中年男子帶她見了那位名家，沒想不過是個江湖慣騙，中年男子到底把小美賣了。小美好不容易脫離虎口，整個人瘦削下去，一雙眼悵然若失地掃過仙湖。

時光似仙湖水，無限無量，起起落落。

這里的人們依舊憑照那本印著灶王爺黑紅闊臉的年歷生活。伴隨仙湖知名度越來越大，小美的業(yè)務(wù)也愈加繁忙，她已不再畫畫，升任了導(dǎo)游主管，依然未婚。有人欲幫她做媒，小美總是嫣然一笑，好似這姻緣與她無關(guān)。

有朝一日，你行游仙湖，于仙湖碼頭邊的農(nóng)家度假山莊，會遇見一名憨厚、愛臉紅的艄公，村人和游客都喚他阿肖。阿肖會熱情地做你導(dǎo)游，撐筏載游上清峽和浩渺壯美的仙湖。游覽間隙，阿肖有時會從褲腰上卸下手機(jī)，牽給你看，那屏幕上是他妻子和八歲兒子的合照，兩張笑臉格外燦爛。再往下翻，還有幾張書法的照片。你若問他，這是誰寫的，他會謙謹(jǐn)?shù)匦πΓ膊淮饝?yīng)，只顧收回手機(jī)，揚起竹篙，點入湖水，繼續(xù)前邊的游程。

責(zé)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