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來為什么不翻臉

在中國現(xiàn)代政治史上毛澤東和周恩來兩個偉人，是一種很特殊的合作關(guān)系。兩人才華出眾又風格各異，長期合作又和而不同。人們一直在問一個問題：面對毛的錯誤指責，周恩來為什么不翻臉?

翻臉要有條件和資格

翻臉是什么?就是：一，痛感對方之錯，決不茍同，毫不忍讓；二，如不能認同和解就一刀兩斷，分道揚鑣，各奔東西。

當建國之時，毛澤東走過萬水千山，經(jīng)歷千難萬險，已被全黨接受為列寧據(jù)稱的“領(lǐng)袖”。他之所以能力排眾雄，越過陳獨秀、瞿秋白、李立三、王明、周恩來、張聞天，一路大踏步走來，獨領(lǐng)風騷，只因一條：就是實踐檢驗，在無數(shù)次的流血、失敗中，只有他的意見屢屢正確，一試就靈。從具體的戰(zhàn)斗、戰(zhàn)役到與國民黨斗法、與美國人斗法、與斯大林斗法，都無不鎩其羽，而揚我威。

我曾問過一位追隨毛從延安到西柏坡又到北京的老人。我說：周恩來不是長期專管軍事嗎?轉(zhuǎn)戰(zhàn)陜北彭德懷不是打了幾個大勝仗嗎?他直搖頭道：“他們和毛還是不能比，不能比。相差太遠一關(guān)鍵勝局都是毛親自下手指揮。”

逢毛必勝，有毛就靈，毛已成神，這是從1921年到1949年28年間血火煉成的信條，已成建國初周恩來這一班副手們和全黨全民的習慣思維。周從來沒有想去挑戰(zhàn)毛，而且他也根本沒有這個資格。現(xiàn)在人們對周有好感，是因看到毛后來的過錯，在不知不覺中犯了一個時間概念倒置的錯誤，是一種事后諸葛亮的思維。

歷史上，周曾是毛的上級，在遵義會議前一直領(lǐng)導毛。而歷史證明其時的中央，包括周都錯了，而毛對了；遵義會議之后毛更是得心應手，戰(zhàn)無不勝，直至最后摧枯拉朽，如風吹落葉般在中國大地上抹去蔣家王朝。這中間，雖還有一個張聞天是名義上的總負責，但毛都是實際上的決策人。周作為副手，眼見毛指揮若定，出神入化，威信日增，山呼萬歲，更是心服口服。

建國之后，時勢變化，毛不熟悉經(jīng)濟，出現(xiàn)了錯誤，卻不能自省自察，仍在挾歷史之威，大刀闊斧地蠻干。周分管經(jīng)濟工作，已見禍苗，心急如焚，雖屢提不同意見，但已無力回天。一是毛威望在身，大權(quán)在手，絕不會聽他的。二是這時全黨、全國上下已視毛為神，任何一種反對意見，不用毛親自來說什么，輿論就可將其壓滅。三是由于個人崇拜的推行，毛已開始喜聽頌揚逢迎之詞，于是我們最鄙視的、最不愿看到的歷史上重復多次的“君側(cè)不明”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了，康生、陳伯達、柯慶施，后來的林彪、江青集團，不斷讒言蔽上，煽風點火。在毛周圍已漸漸形成一個風氣不正的小環(huán)境。這時，周就更沒有去翻臉力爭的外部條件和氛圍了。

翻臉要計算成本和效果

現(xiàn)在回頭看，周的經(jīng)濟思想和對“文革”的抵制都是對的。也許我們會說，梁漱溟不是在國務(wù)會議上因農(nóng)村政策和毛拍桌子翻臉了嗎?馬寅初不是因人口政策與毛公開翻臉了嗎?彭德懷不是因大躍進問題和毛在廬山吵架公開翻臉了嗎?他們都落得一個錚錚鐵骨的好名聲。周當時為什么就不能也來個拍案而起，分道揚鑣呢?省得后人一再議論，背一個逆來順受或更有不理解者曰之為“虛偽”的罵名。周不是一個普通人，是一國總理，背負著一個國家，七八億人口。他要考慮后果。如果硬來也行，但那將是兩種可以預見的結(jié)果。

一，毛以絕對權(quán)威，像對劉少奇那樣將周當即徹底打倒，甚至人身迫害。這樣周那一點點僅有的合法身份和權(quán)力將被剝奪干凈。人民、國家將會受到更大的痛苦和災難。而且事實證明，前面所舉粱、馬、彭等人的翻臉，除留下人格的光環(huán)和對后人的啟發(fā)之外，當時于事并無大補。他們個人的犧牲是起到了揭露錯誤，倡導民主，改進黨風，啟迪歷史的作用，殊可尊敬。但周恩來不行，他是一國總理，他首先考慮的是國家利益，是當時翻臉之后這個攤子怎么收場。政治需要妥協(xié)。

二，周可以將自己的不同政見公布于社會，并說服一部分高級干部和群眾追隨自己，用票決的辦法逼毛表態(tài)。以周的威信和能力也是能拉起一股力量的，形成一派甚至一黨。但這樣的結(jié)果就是共產(chǎn)黨的分裂，接著是國家政權(quán)的分裂。

所以，我們可以設(shè)想，當時周如果真的大翻臉，一個剛建國十年左右的共和國又將蹈入四分五裂，民眾水深火熱。這不只是一種設(shè)想，事實上，有人曾問過總理，你為什么不站出來公開反對?周說那將會使黨分裂，后果更壞。相信當時的周、劉等一批革命家是認真考慮過翻臉的成本的。不翻臉，是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是不得已而為之。

隱忍克己，為國為民

有話不能說，或說出來無人聽，只能忍，忍在肚子里。這在普通人已是一種煎熬，而一國總理，大任在肩，大責在心，忍則犧牲民利，眼看國事受損；爭則得罪領(lǐng)袖，造成黨的分裂。這種煎熬就比下油鍋還難了。于是只有爭中有忍、忍中有爭；言語謙恭，行事務(wù)實。我們這一代人還清楚地記得“文革”中周的形象，一身藏青色樸素莊重的中山服，胸前總是別著一枚毛澤東手跡“為人民服務(wù)”紀念章。他四處滅火，大講要聽毛主席的話，抓革命，促生產(chǎn)。這種復雜兩難的心理可想而知。他只掌握一個原則：犧牲自己，保全國家。在“文革”中周恩來有一句發(fā)自肺腑的名言最能體現(xiàn)他當時的心態(tài)：“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

于是我們看到兩種情景。

一方面，周在毛的權(quán)威面前，不置一辭，為毛留足面子；一方面，又留得青山在，好為國為民多燃點光和熱。

在高層中，劉、鄧是“文革”的阻力，已陸續(xù)被搬開，下一個目標已是周，于是借“批林批孔”又加上一個“批周公”，其意直指總理。毛甚至說，不行他就重拉隊伍再上井岡山，這與上次說“促進、促退委員會”一樣，還是以分裂相威脅。這，周也忍了。江青更是親自出馬或發(fā)動親信攻擊和刁難總理。甚至要總理給她改詩，專趁總理輸液時要去談工作，想盡辦法折磨總理的身體。這些周都忍了。

換作一般人，早就甩手而去。但周恩來不能，他強忍惡氣，強撐病體，另有大謀。只要不翻臉，不撕破面子，他這個總理就有合法的地位和權(quán)力，就能為國辦一點事，就能挽狂瀾、扶危局。

能不能“忍”，是對政治家素質(zhì)的更高一級要求。現(xiàn)在回頭看，總理在忍氣吞聲、克己為國的心態(tài)下確實為黨為民族干了許多大事。

我們設(shè)想，如果1958年總理翻臉，甩手而去，也許三年困難那一道坎，國家就邁不過去。而在“文革”之亂中，如果總理翻臉而去，就正合林彪、江青之意，他們會更加大行其亂。等到人民已經(jīng)覺悟，再重新組織力量，產(chǎn)生領(lǐng)袖，扭轉(zhuǎn)乾坤，大約又要經(jīng)過民國那樣的大亂，沒有三五十年，不會重歸太平。那時中國與世界的差距不知又要落下多遠了。這些都是總理在忍著一口氣，沒有鬧翻臉的情況下，一點一點艱難地爭取來的。

摘自《領(lǐng)導文萃》2010年2月上半月

責任編輯：李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