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博物院珍寶館中,陳列著一組由純金鑄成的金編鐘。它雍容華貴,盡顯帝王氣象。自乾隆年間鑄成后,每逢重大典儀,便被置于太和殿旁,與琴、瑟、鼓、鈸共奏雅樂。二百多年來,它見證了一代又一代帝王更替,人世滄桑,始終保持著處變不驚的氣度。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樣一件規模龐大、氣勢恢弘的樂器,竟在清朝傾覆后被偷偷典賣出宮,在外漂泊了29年。流落宮外是金編鐘的不幸,但在幾位有膽識、有擔當的銀行家舍命保護下金編鐘在天津銀行地下室里,躲過了日本人的魔爪,則又是金編鐘之大幸,中國文化之大幸。
金鐘出世
1949年1月15日,經過29個小時的激戰,天津解放。
作為臨時的管理機構,天津軍管會決定全市私營企業歇業三天,以便整頓。1月18日,就在天津開市的第一天,聯合銀行(原四行儲蓄會1天津分行經理胡仲文帶著一本銀行“清冊”。走進軍管會駐地原法租界公議局大樓。
接待胡仲文的是軍管會金融處工作人員郭恒久。當郭恒久翻開胡仲文帶來的“清冊”時,不禁大吃一驚。“清冊”中登記著包括瓷器、玉器、古籍在內的2000余件文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一組純金鑄造的金編鐘。
雖然沒看到金編鐘的實物,單看“清冊”中的記載也足夠讓人吃驚的了。這組由16只金鐘組成的金編鐘,分裝在8只大木箱中,總重116439兩,最重的無射鐘,重924兩;最輕的信應鐘,也有534兩。
與銅編鐘以大小不一來定音不同,這16只金編鐘外表大小一樣,只是通過鐘壁薄厚來改變音調的高低。每只金鐘高28厘米,最大口徑16.5厘米。編鐘頂端以瑞獸為鈕,兩條蟠龍躍然其間,波濤云海環繞其上,盡顯帝王之相。每只金鐘背后都鑄有“乾隆五十五年造”的款式。
如此貴重的金編鐘絕非民間之物。據曾經撰寫過金編鐘條目說明的故宮博物院宮廷史專家徐啟憲講,這套金編鐘鑄造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那一年,正值乾隆八十大壽。此時的清王朝正是鼎盛時期,可謂國泰民安,歌舞升平。八十歲的乾隆皇帝自詡為“十全老人”、“古稀天子”。人生沒有比此時更風光、得意的了。為了彰顯皇朝的尊貴、富足,也為了表示對祖父康熙皇帝的尊重,乾隆皇帝決定效法康熙六十壽辰鑄造的純金編鐘那樣,也用純金打造一套金編鐘。只是這組金編鐘要比康熙皇帝那組規模更大,也更為精致。
這組金編鐘不但用金量世所罕見,鑄造工藝也極為復雜。金編鐘由工部、戶部和內務府造辦處共同承造。據說,造辦處首先要把畫工畫出的金鐘圖樣呈給乾隆皇帝審閱。而后再制模,模子做好后再呈皇帝審閱;審閱后鑄造成樣子,再呈皇帝審閱;皇帝首肯后才能開爐鑄造;鑄造好后工匠還要精心雕刻,直到皇帝滿意為止。即使忽略鑄造金編鐘所用黃金的價值,單就這份工藝而言,它也堪稱一件世所罕見的藝術品了。
八十大壽之時,乾隆皇帝伴著金編鐘古樸悠揚的樂聲,接受百官朝見,萬國來賀,真是風光無限。此后,金編鐘被藏于太廟,每逢重大慶典才被啟用,與琴、瑟、鼓、鈸共奏雅樂。
在《光緒大婚圖》中,還能找到被置于太和殿東檐下的這組金編鐘的身影。而它最后一次在故宮盛典中奏響,則是在遜帝溥儀的大婚典禮上。
這樣一件國之重器怎么會流落出宮呢?這還得從溥儀那場強弩之末的奢華婚禮說起。
典賣出宮
1922年12月1日,溥儀大婚。
雖然,此時清朝已經滅亡11年,但是宮內小朝廷的架子不倒。溥儀這場婚禮,在宮內宮外足足折騰了三天。賞給皇后婉容家的禮物就不計其數。第一歷史檔案館研究員葉秀云曾在溥儀全總檔案中看到了關于大婚的詳細記載。溥儀岳父榮源的謝恩折子上寫道:
蒙恩賜臣暨妻黃金百兩,銀四千兩,金茶筒一具,銀茶筒一具,銀盆一具,緞四十匹,布百匹,馬二匹,鞍轡具、朝服共二襲,冬衣二稱,帶一束;并恩賜臣子潤良、潤麒緞各八匹,布各十六匹,文具各一份;從人銀四百元……
這僅僅是溥儀一次送給婉容娘家的禮物,大婚前后對于婉容娘家的賞賜還有好幾次。
婚禮第三天,前來祝賀的宗室親貴、王公大臣、遺老遺少和各國駐京公使團,就來了一千多人。據說,當天神武門前汽車、馬車、騾車堵得水泄不通。對于這些中外來賓,也照例是在養心殿賜宴,在漱芳齋聽戲,而且請的都是楊小樓、梅蘭芳這樣的名角兒。
溥儀可謂風風光光地辦了一場大婚,可其中的花費也海了去了。據檔案記載,溥儀大婚典禮共花銷銀元291756元。對于一個有出無進的小朝廷,這可算傾囊而出了。
雖說,辛亥革命后,民國政府與小朝廷簽署的《清室優待條件》中曾許諾:“大清皇帝遜位后,歲用四百萬兩。俟改鑄新幣后,改為四百萬元,此款由中華民國撥用。”可自打袁世凱一死,這筆錢也就黑不提白不提了。
當時,小朝廷不但供著一個皇帝、幾個皇太妃,還有幾百名太監、宮女。為了圖謀復國,清室還養著眾多宗室王公和遺老。人吃馬喂,一年就要360萬兩銀子。
葉秀云說,即便如此,溥儀在宮中照樣過著奢華的生活。為了玩狗,他不但命內務府從國外購買洋狗,連狗食也要進口的,狗生了病花費比人看病還貴。他不但維持著舊有的御膳房,而且還增添丁專做西餐的“蕃菜膳房”。兩處膳房每月買菜的錢就高達1300多元。
于是,舉債成為小朝廷惟一的收入來源。根據檔案的不完全記載,1919年清室欠恒利號28萬5千多兩銀子,欠亨記6800多兩,欠交通銀行39000多兩……次年,又向中國銀行借50萬元,到期未還;向煙酒商業銀行借鈔票25000元……不一而足。
葉秀云告訴記者,為了償還這些債務,小朝廷只有變賣古物一條出路。1922年,內務府曾公開貼出招商廣告,為宮中古物尋求買主,并規定來者需在景山西門內務府籌備處繳納保證金1萬元,才能看物估價。一時間,看到廣告前來購買者趨之若鶩,許多外國公使也混雜其間。
小朝廷進行的陸陸續續的典賣中。規模最大的一次,便是1924年5月與北京鹽業銀行進行的這次抵押借債。
為了償還各種債務,并換取日后生活費,小朝廷一次向鹽業銀行抵押借款80萬銀元。抵押品中不但有各種玉器、瓷器、古籍,還有冊封皇太后、皇后的金冊、金寶箱、金寶塔和前文提到的金編鐘。其中,16個金編鐘作價40萬元,其余物品作價40萬元。
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提到這次大抵押時說:“只這后一筆的四十萬元抵押來說,就等于是把金寶金冊等十成金的東西當荒金折價賣,其余的則完全白送。”
在鹽業銀行與清皇室內務府簽訂的借款合同上可以看到,借款80萬元,利息每百元按月給息1元,借期一年,如到期不能償還,則以抵押品變售作價抵還本利。
合同下方的簽章人是代表清室的鄭孝胥、紹英、耆齡和溥儀的老丈人榮源;另一方則是北京鹽業銀行的經理岳乾齋。
當時,北京的官辦和外資銀行很多,為什么清室會選鹽業銀行這樣一家私營銀行來做這筆大買賣呢?
鹽業銀行本是曾任前清天津長蘆鹽運使的張鎮芳所創。由于鹽業是官辦壟斷性行業,歷來的鹽官沒有不發大財的。據說,一個地方的鹽運使,一年可收入10萬兩銀子,超過一個縣太爺,何況是總攬半個北方鹽政的長蘆鹽運使呢!
發了財的張鎮芳創辦了鹽業銀行。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鹽業銀行與金城銀行、中南銀行、大陸銀行并稱“北四行”,并以其雄厚的實力,成為“北四行”之首。后來,張鎮芳由于支持張勛復辟而被捕入獄,只得把鹽業銀行總經理的位子交出來,做了個掛名的董事長。正是由于這層關系,遜清小朝廷與之則更加親厚。
另一方面,溥儀的老丈人榮源與當時北京鹽業銀行的經理岳乾齋關系也非同一般。岳乾齋本是天津慶善金店的二掌柜,從事的就是金銀首飾買進賣出的生意。由此,他結識了許多靠變賣家產過活的八旗子弟。據說,他對落魄的王孫貴族極為同情,有人拿東西來抵押,他總是開價比別人高,所以極有人緣。后來,榮源還與岳乾齋合股開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名為榮業房地產公司,名字就取了榮源的“榮”字和鹽業銀行的“業”字。可見,二人關系非同一般。
由于事出機密,金編鐘是怎么運出官的,沒有文字記載。直到新中國成立后“三反五反”時,細節才得以披露。
據天津文史專家張仲回憶,1952年,他作為工作人員被借調到北京增產節約辦公室。一次在審訊北京鹽業銀行副經理王紹賢時,王道出實情。
1924年5月的一個夜晚,由“公路局長”劉慶山押著幾輛裝載著金編鐘和眾多國寶的汽車,開出了紫禁城神武門,直奔位于東交民巷的鹽業銀行外庫而來。銀行外庫專派保管員邢沛農接收并清點了這批國寶。
密運天津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記者在1924年4月15日的《京報》上看到這樣一則消息《清室擅賣古物引起質問》。文中稱,國會議員李燮陽、王乃昌等22人,質問北洋政府內務部為何坐視清室盜賣國寶而不管不問,并提出應把故宮中的古物悉數提出保存。
由于《清室優待條件》中明文規定,故宮中的古物,清室只有使用的權利,不得變賣、抵押。清室賣寶,鹽業銀行買寶,其實都屬違法之舉。
此時,清室與鹽業銀行的交易正在洽談中,外界聽到一些風聲但并無實據。幾天后,清室內務府登報稱,他們正籌備設立“皇室博覽館”,將古物、古籍自行陳列,以供全球之研究。
一方面,言之鑿鑿要設立所謂“皇室博覽館”,一方面卻馬不停蹄地與鹽業銀行進行著抵押國寶的交易。清室自以為做得天衣無縫,可很快,清廷盜賣國寶的消息便在北京城傳開了。
清室內務府和鹽業銀行紛紛出來辟謠。北京鹽業銀行副經理王紹賢回憶,為了轉移目標,他們曾散布是日本正舍銀行和山中洋行所為。后來,《京報》以“清室盜賣古物”為題正式揭發了此事,此時已是1925年2月了。
這時的溥儀和他的小朝廷,早已被馮玉祥趕出了紫禁城。原本就贖回無望的眾國寶,更成為鹽業銀行的囊中之物。在補了溥儀一些錢后,金編鐘和眾多金冊、玉器、瓷器正式成為鹽業銀行的私產。
因為買賣國寶實屬違法,所以一開始鹽業銀行便沒有把它們寫在賬上。那么,鹽業銀行怎樣才能把賬面上那80萬元的虧空補上呢?原滬上金融界的老人兒、曾與鹽業銀行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孫曜東回憶,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滿清遺老、沒落豪門靠典賣文物過活的時期,也是中外收藏家、古董商和新富階層大量“收貨”的時期。鹽業銀行賣出了一些清室抵押文物,獲得豐厚的回報。不但還清了清室的押款本利,還剩下幾千件文物。其中就包括那16只金編鐘。這樣,賬面上的欠款還清,剩余之物自然成了鹽業銀行的賬外之財了。
胡仲文后來回憶,1929年當他作為四行儲蓄會會計領組到鹽業銀行改革會計制度時,發現這筆借款早已從該行賬上核銷了。
鹽業銀行賬上雖然做得天衣無縫,但他們私購國寶的消息卻不脛而走。此后,連年軍閥混戰,北洋政府的主政者走馬燈似地換了一撥又一撥。可是每批當權者都忘不了四下打探金編鐘的去向。
而金編鐘和眾國寶則靜靜地安放于鹽業銀行東交民巷的地下金庫中,幾位知情者也嚴守著秘密,對外絕口不提。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日本占領了東三省,華北岌岌可危,北平城籠罩在戰火的陰霾之下。
剛剛成立不久的故宮博物院,醞釀著國寶南遷的計劃。盡管社會上反對之聲熾烈,但將近兩萬箱的故宮古物還是踏上了南遷之路。文津街的國家圖書館,也開始了館藏善本的封存裝箱,幾百箱古籍善本、敦煌遺書以及金石拓片,被秘密運往天津租界的銀行金庫。
正如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的易培基所言:“土地失了,尚有收復之可能:國寶一亡,永無復還之望了。”此時,身處東交民巷的鹽業銀行經理們也開始為地下金庫中的這幾千件文物尋找藏身之所。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天津繁華程度遠超北京,與上海不分伯仲。即便是今天走在天津大街上,也隨處可見當年的洋樓林立。由于天津乃北方金融中心,所以天津鹽業銀行的規模較北京大很多,而且地處法租界,即使日本人打來,也會對法國人有所忌憚。于是,此時的鹽業銀行總經理吳鼎昌與北京鹽業銀行經理岳乾齋商議后,決定把金編鐘和兩千余件瓷器、玉器,秘密運往天津。此時,天津鹽業銀行的經理正是陳亦侯。
陳亦侯之子陳驤龍告訴記者,運送文物之事非常機密,只有鹽業銀行高層的幾名經理知道。趁著夜色,陳亦侯開著自己的別克汽車,把裝好了箱的文物運往天津。誰也不知道,他在這條從北京到天津的路上走了多少趟。
陳驤龍笑著說:“聽我父親說,有一回在路上還撞了個喝醉了酒的日本人。當時也沒敢停車,踩著油門就跑了。”還好事后并沒有被人發現,否則不但密運古物的事情敗露,陳亦侯自己也性命堪憂。多少年后,當他把這個小插曲當笑話跟兒子提起時,還存著幾分僥幸與后怕。
金編鐘和一干文物運到天津后,直接進了鹽業銀行的地下金庫。如今坐落在天津赤峰道12號的大樓,就是當年的天津鹽業銀行。這座20世紀20年代興建的大樓,即便在眾多現代建筑的映襯下,仍顯得非常氣派。營業大廳大理石鋪地,富麗堂皇,樓梯間的玻璃彩窗描繪著長蘆鹽場的興旺景象。
說起鹽業銀行大樓的地下金庫,陳驤龍仍忍不住挑起大拇指。“天津鹽業銀行的地庫簡直棒極了。地板是實木的,東西掉地上絕對摔不壞,也不會有聲。地庫的鋼板門一尺厚,關上連氣兒都不透。據說,給鹽業銀行做防盜系統的那家公司,還給美國白宮做過防護。”
金編鐘放在這樣堅固的地下倉庫中,鹽業銀行的經理們總算能松口氣兒了。
“毀!”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日本侵華戰爭全面爆發。7月30日,日本人已經占領了除英、法、意三國租界外的全部天津市區。
作為情報機關的日本領事館不知從哪兒嗅到了金編鐘的氣息,很快便找上了陳亦侯的家門。
金編鐘的事兒一直都是傳聞,日本人沒有真憑實據,也不好來硬的。
“當時日本在天津的一個副領事,帶著女兒來到我們家非要拜我父親為干爹。他帶來日本的漆寶燒瓶和盆景送給我父親。我父親跟他說,你要跟我做生意就把這些東西送到銀行去,我家也從來不收禮。”陳驤龍說。
碰了一鼻子灰的日本人并不死心,又想出一招美人計。
有一天,日本人把陳亦侯請到日本領事館吃飯,席間坐著許多日本女人。日本人問起金編鐘的事,陳亦侯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眼看談話沒有進展,日本領事找了個托詞先走了。此時,一干日本女人把陳亦侯團團圍住,見此情景他二話不說,拿著帽子就走了。
眼看日本人步步緊逼,金編鐘的安危就在旦夕之間,陳亦侯只得向鹽業銀行的總經理吳鼎昌求援。
張勛復辟失敗后,鹽業銀行創始人張鎮芳由于支持復辟。坐了北洋政府的大牢。此時,鹽業銀行總經理的寶座,由當時掌權的北洋軍閥安福系紅人吳鼎昌接手。
吳鼎昌此人非常能干,當上鹽業銀行總經理后,大刀闊斧地除舊布新,利用中國銀行、交通銀行等官辦銀行發生停兌的機會,發展起來。使得鹽業銀行成為北方最有實力的一家大銀行。吳鼎昌不但經濟上玩得轉,還十分熱衷政治。1935年他被蔣介石任命為南京政府的實業部長。抗戰爆發以后,他被南京政府任命為貴州省主席。雖然踏入政壇,但鹽業銀行的事情還是由他說了算。因此,陳亦侯決定向他求助。
可在天津與身在重慶的吳鼎昌聯絡,無異于把金編鐘的秘密告訴日本人。于是,陳亦侯派了一名知近的銀行下屬到西安,從西安給吳鼎昌發電報,請示如何處理金編鐘。電報從西安用銀行密碼發到上海,再由上海經香港發往重慶。當這名銀行職員拿著在西安接到的電報回到天津時,已經是一個月以后的事情了。
當陳亦侯迫不及待地打開這封輾轉而來的電報時,看到上面只有一個字:“毀。”
“我父親接到這封電報以后,破口大罵!他說,這是我見到的最混賬的一封電報。世界上的銅還不是每塊都敲得響,何況是金子!金編鐘是樂器啊!這個金子是能敲得響的,能敲出曲子來的。你把它化成金水,做成金條,那還有什么意義?”提到這封一字電報,陳驤龍很激動,通過他記者仿佛看到了陳亦侯當年的憤怒。
鹽業銀行曾經有規定:處理賬外物資,所得百分之六十歸責任經理所有。這十一萬多兩的金編鐘,如果化成金條將是怎樣一個天文數字。在危險和利誘下面,陳亦侯絲毫不為所動。
不過,并不是每一個人都像陳亦侯這般有擔當。就在此時,身在北京的岳乾齋正把放在他那里的皇太后、皇后的冊封金冊,偷偷地運到大柵欄廊坊頭條的珠寶店里化成了金水。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從吳鼎昌和中央政府方面得到幫助的希望破滅了,陳亦侯決定自己想辦法。說到自己的父親,陳驤龍說:“他是一個超級敢作敢當的人。”
其實,陳亦侯不但敢作敢當,而且很有知人善任的魄力。
陳亦侯感到鹽業銀行大樓目標太大,金編鐘留在此處,早晚要被日本人發現,必須把它轉移出去。但轉移到哪里好呢?誰又敢接收這樣一個“定時炸彈呢”?
此時,他想到了一個人——四行儲蓄會天津分會的經理胡仲文。
四行儲蓄會跟鹽業銀行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1923年,為增強自身的實力,北方四家商業銀行——鹽業、金城、中南和大陸,聯合設立四行儲蓄會。由四家銀行各投資25萬元銀元,共計100萬元銀元作為儲蓄會專門辦理儲蓄業務的“基本儲金”。
四行儲蓄會成立后,充分利用四家銀行原有各自營業網點的優勢,既提高了銀行自身的工作效率,又增加了一份收益,使得北四行業務蒸蒸日上。
胡仲文不但是四行儲蓄會天津分會的經理,還是北京鹽業銀行副經理朱虞生的女婿。于公于私,與鹽業銀行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胡仲文之子胡宗淵告訴記者,1940年,他們全家隨父親從上海回到天津工作,住在今天成都道附近的永定里,與陳亦侯家是鄰居。
一天晚上,陳亦侯找到胡仲文,把金編鐘的秘密和盤托出,并提出想把金編鐘從鹽業銀行大樓的地庫轉移到四行儲蓄會大樓里。鹽業銀行大樓高大氣派,目標太大,而一條馬路之隔的四行儲蓄會大樓卻不怎么起眼兒。
陳亦侯怎么能肯定胡仲文會同意接收金編鐘呢?畢竟,這是關系到身家性命的大事。
“胡仲文先生表面文縐縐的,但是特別的本分,做事兒一丁點都不差。過去有這么一類人,特別可靠。”提到父親的知人之能,陳驤龍解釋道。
胡仲文之所以敢承擔保護金編鐘責任,當然與其扎實穩健的辦事作風不無關系,另一方面,他的教育背景也起到了很大作用。胡宗淵告訴記者,胡仲文是南開大學第一屆學生,與周恩來不但同學而且同鄉。新中國成立后,周總理還曾請這位老同學到西花廳做客。周恩來的進步思想從年輕時便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
當陳亦侯提出要把金編鐘和眾文物轉移到四行儲蓄會時,胡仲文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一天晚上,等銀行職員下班以后,陳亦侯和他的司機楊蘭波,打開鹽業銀行地下金庫的大門,把裝有金編鐘的木箱裝到了自己車上,悄悄地駛進夜色中。
鹽業銀行大樓坐落在今天赤峰道和解放北路路口,四行儲蓄會大樓在解放北路與大同道路口附近,兩座大樓相隔僅300米遠。為了掩人耳目,陳亦侯沒有直接到四行儲蓄會大樓,而是向南開去。
原天津地方志辦公室主任郭鳳岐是一位老天津,對于這段歷史有深入研究。他拿出從日本搜集來的1938年日本人繪制的天津市區圖,為記者詳細指出了那次密運國寶的行車路線。
郭鳳岐說:“陳亦侯開車出了鹽業銀行大樓,沿赤峰道向西南開,走營口道。向東南拐入西康路,到馬場道路口,向東北拐人馬場道,一直走到佟樓附近,再拐回解放北路,一路向西北,最終到達解放北路與大同道交叉處的四行儲蓄會大樓。原本只有300米的路,繞了20多公里。”
當陳亦侯的車停在四行儲蓄會門口時,胡仲文與一名親信工友徐祥早已等候多時。四個人輕手輕腳地把裝著國寶的大木箱搬到四行儲蓄會后身的一個小庫房里。
陳驤龍說:“也不知道他們沿著這個路線跑了幾趟,八大箱金編鐘和2000多件瓷器、玉器,全都轉移到四行儲蓄會里了。辦完這些事兒,我父親拉著胡仲文的手說了一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安頓好金編鐘后,胡仲文借口時局不好,要存一些煤,便從開灤礦務局運來一批煤,堆放在小庫房里。誰也不知道,這批煤下面競埋著大批的國寶。
“就值一根洋火”
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正式與同盟國宣戰,駐天津日軍開進了英、法租界。
失去了租界的保護,日本人更加猖狂,此時他們已經用不著使什么美人計、認干親這樣的迂回戰術了,而是直接把陳亦侯請到了憲兵隊,美其名曰:參觀。一時間,天津市面上盛傳陳五爺讓日本人抓走了。與此同時,大批的日本兵闖入鹽業銀行地下金庫,打著尋找合適的防空洞,要丈量地下室的名義,把鹽業銀行的地庫里里外外搜了個遍。
幸好此時金編鐘早已轉移了,日本人最終無功而返。因為沒有絲毫證據,日本人也只得把“參觀”完憲兵隊的陳亦侯放回了家,此時,全家人一直懸著的心才算放下。就這樣,金編鐘靜靜地埋在四行儲蓄會庫房的煤堆下,一直堅持到了抗戰勝利。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通過廣播宣讀《停戰詔書》,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經過八年的艱苦抗戰,中國人民終于迎來了勝利的一天。可讓老百姓們倍感失望的是,前腳兒日本人剛走。后腳兒國民黨的接收大員就到了。
接收大員們借著清查逆產、懲處漢奸的機會,大肆營私舞弊,貪污盜竊,搞得民怨沸騰。正如當時的一個順口溜說的那樣:“想中央。盼中央,中央來了更遭殃。”
“中央”也同樣惦記著國之重器——金編鐘呢!曾經讓陳亦侯毀了金編鐘的吳鼎昌,當然不好意思再問金編鐘的下落。但晉商出身的國民政府財政總長孔祥熙卻以他商人的特殊嗅覺,聞到了金編鐘的氣息。
抗戰勝利不久,孔祥熙來到天津。孔的一個秘書曾與陳亦侯是京師譯學館的同學。一天,這位老同學拜訪了陳亦侯。
陳驤龍回憶說:“他來看我父親呢,一個是事先打個招呼,孔總長要來了,讓我父親招呼一下天津金融業的同仁們;再有一個就是要探聽一下金編鐘的下落。”
當這位老同學直截了當地提起金編鐘時。陳亦侯大發雷霆,拍桌子說:“你們倒都跑了,把這些要殺頭的東西,留到我這兒。我問你們怎么辦的時候,吳鼎昌告訴我,叫我毀。現在,你們這兒又來問我。”
一看陳亦侯急了,老同學尷尬萬分地說:“你怎么還是當初那個老脾氣,隨便的一句話,隨便的一句話。”
陳亦侯確實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陳驤龍說,后來孔祥熙來到天津,召集天津金融業的同業開會。會上一身長袍馬褂的孔祥熙在臺上講話說:“大家要愛國,不要用‘洋舶貨’。”所謂“洋舶貨”就是用輪船運來的外國貨。
此時,站在下面的陳亦侯搭茬說道:“請問孔總長,輪船運來的不能用,飛機運來的能不能用?”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無不竊笑。大家都知道。孔祥熙家連口紅都是用飛機運來的美國貨。
耿直的陳亦候當眾給了孔祥熙一個難堪。連位居高官的吳鼎昌后來都私下對陳亦侯說:“你沒事兒惹他干什么?”
陳亦侯脾氣就是這么硬,也正由于他的硬,孔祥熙尋找金編鐘的企圖,不了了之了。
剛應付完孔祥熙,以殘酷無情著稱的軍統頭子戴笠,又找上門來。
一天,天津警察局長李漢元,拿著一封信找到陳亦侯,說:“陳五爺你看這封信值多少錢?”陳亦侯打開信一看,是戴笠責令李漢元追查金編鐘下落的密令。
陳驤龍說:“我父親拿了這封信一看說,這事兒你都知道。你說怎么辦?李漢元拿著信說,我看這東西就值一根兒洋火兒。說完就劃根兒火柴把它燒了。然后說,戴老板那兒我交差。”
為什么一個天津警察局長,敢違抗戴笠的命令,替陳亦侯頂這么大的缸呢?陳驤龍告訴記者,李漢元跟他父親的交情,非同一般。
“李漢元雖然是軍統的,但是他抗日。日本人來了以后,到處通緝他。他就躲到我們家。我父親就說,你目標太大,你躲到我這兒,早晚要暴露。我想辦法把你送走吧。就這樣,我父親用銀行職員的名義,買了張飛機票,把李漢元送到天津張貴莊飛機場。這個飛機場是法國人開的,工作人員都是越南人。也沒人查。李漢元就這么上了飛機,經上海到香港去。臨走的時候,我父親還用洋面口袋,裝了兩百塊現大洋扔到飛機上。抗戰勝利后,李漢元到我們家還我父親錢。我父親堅決不要,說:‘你要這樣,就別進我的門。’可以說,他們倆是莫逆之交。”陳驤龍說。
此時,陳亦侯有難,李漢元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幸虧,不久以后戴笠就因飛機失事死了,金編鐘的事兒也就沒人再提起了。
胡宗淵告訴記者,天津光復以后,國民政府曾在社會上大張旗鼓地宣傳,凡檢舉匿金銀者,獎給價值的70%,知情不舉者罰兩倍。這樣高額的獎勵,對誰都是個誘惑。而曾參與轉移金編鐘的兩名工友楊蘭波和徐祥卻始終守口如瓶,對外沒有泄漏半個字。
胡宗淵曾聽父親這樣說:“如果這兩名工友舉報,轉眼就能變成百萬富翁。他們才是真正的好漢。”
重歸故宮
1949年1月18日,胡仲文拿著登記著國寶的銀行清冊,來到天津軍管會金融處,把金編鐘和2000多件玉器、瓷器、古籍,悉數交給了國家。
由于當時的接收人郭恒久已經過世。我們無法知道收到清冊后,他是如何上報給國家的。天津史地專家郭鳳岐告訴記者,他曾經在天津市檔案館看到一份檔案中記載著:
1951年10月10日,中國人民銀行北京分行會同天津分行及鹽業京津兩行負責人,對這批珍寶進行了檢查。出席人員有:人行李春荃,董事長張伯駒、陳亦侯,北京行徐宗澤,北京行工會吳經英,天津行顏師魯、劉鶴蓀、徐緒堃、田灼三、王理中,津行工會李文康、母金章。檢查后進行了封存。
記者在1953年的一份檔案中看到。當年9月25日至9月28日,北京人民銀行工作人員包啟恒、文化部謝元璐,前北京鹽業銀行負責人徐宗澤,故宮博物院張景華、金毓望等人來到天津,又一次清點了這批古物。據檔案中記載,古物包括“黃金編鐘及玉器、瓷器等物計大箱拾箱,小箱捌箱,共計拾捌件。”
9月25日下午,開始辦理交接點驗手續,28日點驗完畢,并于當日夜間,由徐宗澤與謝元璐運赴北京。
至此,在外漂泊二十九年的金編鐘終于重回故宮。不過,這時又發生了一件插曲。當時,“三反五反”運動正在國內,特別是大城市中展開,舊工商界人士和資本家基本都未能幸免地裹挾其中。北京市增產節約委員會進駐到岳乾齋在西堂子胡同的宅院。
檢查中,工作人員發現了“岳家子女分家單”,按圖索驥發現了千余件故宮流傳出來的珍寶,其中高40厘米的白玉雕山水、青玉枕,古月軒小罐等都屬于國寶級文物。
除此之外,工作人員還在西堂子胡同發現了一張金編鐘的照片。經過詢問,才知道當年還有一批國寶被運到了天津鹽業銀行保存。于是,徑直開赴天津,把陳亦侯扣留了。可他們不知道,早在1949年,深明大義的陳亦候和胡仲文就已經把金編鐘交還給了國家。
經過二十多天的調查,陳亦侯終于無罪釋放了。陳驤龍回憶說,直到那時,他也沒對家里提起金編鐘的事兒。同樣,胡仲文之子胡宗淵直到1980年,父親八十大壽時做的一首詩中,才第一次知道一直行事低調的父親竟然冒著殺頭的危險,做過這樣的壯舉。
陳驤龍記得,父親晚年時曾看到有人在政協文史資料里追述過此事,文中有一句話說:“幸虧有陳亦侯保存”。陳亦侯感慨道:我這一輩子,最滿意的一個評價,就在這“幸虧”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