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

杏兒睜開眼睛，身邊已經(jīng)沒人了。

這一夜她睡得很沉，男人何時走的，她竟一點兒不知道。

土黃的窗簾，太厚實，不透一絲光亮，她躺在被窩里，用手撩開黃布的一角，嗬，好家伙，都大天老亮的了。杏兒就不好意思了。心里埋怨自個兒貪睡，這要是在老家，她咋好邁出西屋的門檻，就是公婆不說什么，她也臉紅。

做媳婦就得有做媳婦的樣子，還是麻利地起來。有人在車廂里走動的腳步聲，開門聲，該是西屋大姐下了夜班，車廂不隔音。一有動靜就聽得真真兒的。

杏兒住的是綠皮宿營車，火車車廂就成了他們的家。男人是建鐵路的，中鐵集團鋪架隊的職工，流動性單位，天南地北地跑，一年回家一趟，呆的天數(shù)少得可憐。

用男人的話說，鋪架段，以鋼軌為伍。以崇山峻嶺為伴，以流動的宿營車為家。他們在這種流動公寓里一住就是好多年。

這里真的沒什么可歸置的，沒有擺設(shè)，沒有院落，只有陽光和清風。這個可以跑的家。對于杏兒只有新奇了。腳不睬在地上，懸空的感覺是不踏實，腿，就好像白長了一樣的空。看來，她還不習慣呢。

在老家，當年兒娶的媳婦都叫新媳婦。過了一個年，接著又有新人進莊了，就該輪上別人是新媳婦了。可是杏兒，結(jié)婚一年多了，村里人仍然叫她新媳婦。一是她長得新鮮水靈，模樣端正，身段沒走樣兒，還是當姑娘的坯子。二是她說話細聲細語，一張口，就是害羞的表情。還有，也是最關(guān)鍵的，她還沒懷孩子。

誰都急，但是杏兒不急，她去縣醫(yī)院檢查了，她沒病，一切都正常。男人也沒問題，問題是他們兩個聚少離多，攏共沒呆多少天。說是結(jié)婚一年多了，可是只見了兩次面。結(jié)婚，他只有半個月假，過年也是，正趕上施工的緊要關(guān)頭。男人說，這條線路鋪好了，開通了，就可以歇上一大陣子。可女人，每個月就只有那么兩天是好日子。

杏兒可以等，可老人們盼孫子盼得眼藍。這不，緊催著杏兒，趁著秋后，地里的活計沒什么了，麥子種上了，帶著新下樹的紅棗和栗子，大包小包的，大老遠地探親來。婆婆的話，她記心兒里了，叫她懷上再回去，回家養(yǎng)身子。

出這么遠的門兒，在杏兒還是頭一回。杏兒。在娘家也是嬌嬌女。念書念得好，考上高中。可只念了一年，就念不下去了，總是頭疼。不讀書，也就好了。娘家媽說她，看來，天生就是這個命兒。她就這樣認命了。

在她老家，女孩子都不出去打工，外出，是男人的事兒。女孩子都早早搞了對象，早早嫁了人，從這個莊子出來，再進到那個莊子里，從姑娘變成了媳婦，變成了媽。哄孩子，做家務(wù)，下地干活，等男人回到這個家。

杏兒也是這樣的軌跡，如果她不出來的話。

在十五里地外，就是另一番天地。

鐵路施工工地，總是忙碌和緊張的。哪里有紅旗飄飄，哪里就有號子聲聲。

杏兒的男人是電焊工。他負責焊接兩片梁的銜接處，他們叫焊馬腿。他不是在地面上干活兒，他要在幾十米的高空作業(yè)，頭頂是曬得發(fā)燙的混凝土橋梁，下面就是令人頭暈的深山峽谷，而中間的縫隙窄得站不起來。又蹲不下去，也轉(zhuǎn)不過身來，要趴著，始終一個姿勢。一手拿著焊鉗，一手端著面罩。汗?jié)L下來，不能擦，有蟲子鉆進脖頸里，癢癢的，也不能抓。多熱的天，也要捂著厚厚的工作服，起痱子，扎扎得難受，也得忍著。

這些，杏兒不知道，他不告訴她。

再過一年，那時他和她，抱著孩子，坐在火車上，路經(jīng)這里，他會指給他們看，這個是我焊的、那個也是我焊的。那時，媳婦望著窗外。而周圍乘客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懷抱中的孩子，就睜開了烏溜溜的眼，仰視著他這個爹。他嘴角抽動了兩下，笑了。

女人們哪里認得出哪一個是自個兒的丈夫?一樣的藍色工作服，一樣的杏色馬甲，一樣的黃色安全帽，還是_樣的黑黑的臉膛。

中午飯就蹲在大野地里吃，是盒飯，端在手里是溫的，可是吃在嘴里已是涼的了。

男人的老婆，就成了工友們開玩笑的話題。杏兒的臉蛋，杏兒的屁股，杏兒的奶子，都被眾人一樣兒一樣兒地單挑出來，任由他們過著嘴癮。男人不惱，只有低著腦袋扒拉著飯，他知道，他們是嫉妒他了。

杏兒的小嘴巴，就被一個愣頭青小子挑出來了。那小子趴他耳邊問，哥，是嘴兒小的女人，好使嗎?

去你媽的。男人一口飯差點就噴了那小子的臉。

那小子壞笑著跑開了，這一群人臉上就都綻開了花。

男人心里裝著杏兒，杏兒就在不遠處那個家里。這讓他覺得真實和踏實。有媳婦在的男人，就規(guī)矩了，就不撒野了。

白色的泡沫盒，一次性筷子，散落了一地。男人吃完，將它們一一撿起，裝在了垃圾袋子里。喂——，他喊醒了打盹的送飯司機，帶回工地，好處理。

這東西討厭，他媽的幾十年都不爛。隊長朝這邊走來，一邊吆喝著那個調(diào)皮小子，去撿拾礦泉水瓶子，一邊罵著要扣獎金。

杏兒在山下的溪水里，洗男人的工作服。

有人喊她，是西屋的大姐，這時的她已經(jīng)摘掉了圍巾，挽著一個發(fā)髻，這大姐的模樣是受看的。

工地也有女人，就這一個，負責項目能女工程師，成天地跟一群鐵路漢子們在一起，風餐露宿。野地里的風硬，太陽毒，無論春夏秋冬，她都是用頭巾裹了臉，再戴上杏黃色的安全帽。于是，她就有了外號，叫，鏗鏘玫瑰。

因為有了這溪水，鐵路施工人員，可享了不少福。

大姐知足了，能夠洗澡，多好。捧了清泉水，在臉上啪啪地拍打著，提神還美容。

杏兒，這水老涼的，再洗衣裳，你得戴上橡膠手套，咱女人要著暖，尤其是你，可得注意。

杏兒就搓著兩只手，停下來望著大姐，說，哎喲，我都不知道這些，是挺涼的。

我就是一身的病?腰疼，貧血，一來例假，呼呼地涌，也沒人心疼。大姐閉著眼，有水珠在臉上流。

杏兒的心就軟了，杏兒問，能不出來嗎?

我就是干這個的。學的就是這個專業(yè)，命苦。大姐用手胡嚕著臉上的水，張開了眼。

’

溪水，透明得不是水了，是畫，天上有什么，水里就有什么了。白云，比在天上要好看，那是水里的云，是濕的，能打摺的。而女人的面龐，細膩又軟滑，在水里也飄動了起來，大姐的一綹濕發(fā)，貼在鬢角，是那么的巧到好處。難怪，女人愛照影子。影子，水里的影子，終歸跟映在地上的，是不一樣的。

這就是水的眼。大姐說，我愛看水的眼睛。

這大姐是多大能耐的人，工程師啊，一工地的男人都尊敬她，都聽她的。同樣是女人，杏兒感到了自個兒的無用。

大姐的圍巾，著了水，更鮮亮了。玫紅的底色，一朵朵的粉色牡丹花在水面上，飄來蕩去，長長的流蘇悠悠地浮著。撫摸得人心癢癢的。就有幾條銀魚，游過來，撤嬌地躺在了那花的懷抱里。不去管它，它們就圍著水中的花朵旋轉(zhuǎn)著。

兩個女人，咯咯地清脆地笑。誰說魚兒不愛美呢?

魚兒不見了。有人從她們的身后走過，在不遠處，也蹲下來。是個女子，穿著藍色的鐵路制服，這身行頭在她身上很不適宜，咋看咋別扭。她的兩條漆黑長辮子，在頭頂上盤繞著，此刻，散開來，從花布包里，取出梳子，一下下通開，于是，那頭發(fā)就成了瀑布了。

這么冷的水，人家卻在洗頭。

杏兒頭一次聽說，鉆車廂的女子。

當男人回來時，他們的家就變了樣兒。紅紙剪的窗花，喜鵲登梅，鴛鴦戲水，貼在車廂的玻璃上。男人不用再看車廂號碼，多老遠就知道了，那是自個兒的家。

下班的工人們，因為這點紅色，就點燃了興奮，他們噢——噢地起著哄，男人的肩上就挨了拳頭。他們推搡著他，要他請客，沒理由地請客。要鬧洞房，威脅著要來聽聲兒，甚至有人唱起了酸曲兒，杏兒——呀，我親親的——

這貼了窗花的窗口里里外外，就熱鬧了起來。工友們，尤其是年輕的，就都圍著杏兒轉(zhuǎn)了。有壞小子，專門上山摘來一大兜子紅果，咬一口就倒牙，給杏兒拎過來，杏兒的臉，就跟這山里紅一個色了。

是誰，采來一抱花，那藍色的七星草啊，如滿天的星斗，顫抖著憂傷。杏兒的心，那一刻，就被點亮了。兩只大眼睛，也如同星斗在閃爍了。

男人告訴她，是隊長叫人送的。這是杏兒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接到鮮花。女人天生就是愛花的。那份激動沒法形容，是坐立不安，花，插在了水桶里，她一會兒過來聞一聞，一會兒過來端詳著。這花就這樣開在了她的心窩窩里。

杏兒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

她喜歡枕男人的胳膊睡覺，男人的臂膀粗壯有力。她光滑的身子如同泥鰍，在男人懷里打著滾兒，她說，不要，西屋的大姐還沒睡呢。男人才不管呢，干柴烈火。火一旦著起來，杏兒也就不管不顧了，誰還關(guān)心西屋的，聽沒聽見什么的。

勞累了一天的男人，最想的就是老婆熱炕頭了。男人很知足，杏兒的好，是別人不知道的。

杏兒，最想的就是跟他說說話兒，她愛聽他講鐵路上的事兒，愛聽他說單位里的人。她勾著他的脖子，嘴巴貼著他的嘴巴，她說，問你一件事兒，你要說實話。

男人說，當然。

杏兒就說。我不在時，你想要了，咋辦?

好辦，憋著。

杏兒就不高興了，說，瞎話。

實話，就是自個兒辦。

杏兒的手就松開了，就咯咯地笑。

男人的胳膊就摟過來，說，你呢?

我不想。

男人問，為什么?

原來還沒嘗到這滋味兒。

男人就不說話了，只把杏兒摟得更緊了。

玫瑰大姐，頭上又換了一條圍巾，是淡淡的紫色。素雅的，寧靜著。這抹紫色比黃色安全帽還要搶眼，它在青山下跳躍著，在鋼軌，枕木，在黑色的漢子們中間，在力量之間，女人色，生動著。

大姐的屋里總是熱氣騰騰，熱熱鬧鬧的。縫縫補補，工友們的衣服總是愛破。這大山溝里，不能逛街，不能購物，電視的信號都不好，只有一件事可做，十字繡。這件事，好像是有癮，一旦拿起針，就不愿意放下了。

這個工程要一年完工，那好吧，她就繡《清明上河圖》。她打聽了，6米長60厘米寬的，要繡上三四年。

大姐說，繡這個，能讓人心靜。繡著，繡著，人就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在何方。

杏兒還坐不住，她試過，一摸針，就走神兒，就出錯兒，易錯可不行。

她問繡好了，值多少錢?

十幾萬吧?

杏兒就噓了一聲，問，是自家掛著嗎?

大姐搖了搖頭，說，送人。

繡三年，也可能是五年，眼睛還不就壞掉了。不賣，也不用，給別人掛在人家墻上，對于杏兒終歸是不舍得的。她猜想不出那個人是誰。

陽光照進了車廂里，車廂里籠著一層暖暖的光輝。

杏兒坐在大姐的對面，就有些失神，畫面上有娶親的隊伍，新娘子坐著花轎，新郎騎著高頭大馬，宋朝的人物，栩栩如生。他們那時想什么，她猜不出。

窗外，有女子走過，她看清了，是在溪邊洗頭的人。

這個長辮子女子，是后山坡的。

鋪鐵軌的，架橋，挖隧道的人們，帶著材料物資進了山。那報廢的鐵件，就是一顆螺絲釘，對于山里人都是好的。還有，吃剩下的盒飯，可以撿回去，給人和家畜改善生活。礦泉水瓶子，紙板，泡沫等這些破爛，都是錢呢。職工們拿勞保用品，比如肥皂，手套，工作服，可以換來當?shù)氐奶禺a(chǎn)，那就是雞蛋，榛子和蘑菇。

于是，就有婦女來宿營地撿破爛了。她們撿著撿著，就撿到了食堂和料庫。食堂管理員，讓她們進去把爐灰掏干凈，食堂的衛(wèi)生打掃了，菜洗干凈。她們再出來，每人的布袋子里就都鼓鼓的了，是無煙的大同煤塊。這幾個是上了年紀的婦女，她們也就是這么大本事了。

那個長辮子女子是專門去車廂里的。車廂里有歇班的職工。她每次來，都要在溪邊洗好頭，濕漉漉地披散著頭發(fā)，走到車廂。也就干爽而蓬松了。她的那身鐵路制服，不知道是誰送給她的，是女式的，可是號碼太大，她的身體就在那藍殼子里，咣當來咣當去了。

那女子走路誰也不看，只顧低了頭，徑直而去。

男人們彼此不避諱這件事兒，還常常取笑，打哈哈。但在大姐和杏兒面前，都一本正經(jīng)起來，都不屑地說，誰碰她呀?

大姐就告訴杏兒，男人都一個德行。傻的是女人。這個女人是妖精，騙走了多少血汗錢呀。

杏兒說，她真是可憐人。

大姐就睜大了眼睛，不解地望著她。

杏兒在老家，這個季節(jié)，正是閑散的。她可以回娘家住上一段時間，可以挨著娘家媽躺下，夜里說說貼己的話兒。那些出嫁了的閨中密友，或帶著孩子，或腆著肚子，她們聚在一處，說著婆家那個莊子的新鮮事兒。打工的男人，也令她們不放心了，因為小姐，已經(jīng)鉆進了工棚。她們恨那些個婊子。

杏兒跟她們不一樣，她恨不起來。她只覺得辛酸，沒人疼的，沒人拿她當回事兒的女子呀。

在這里，時間就凝住了。杏兒望著山，望著天，心就窄了，窄得就像天和山之間的一道縫兒，就想家了。

男人就知曉了媳婦的心思，就帶回來報紙和雜志，都是過期的。這可是剛從二百里外的火車站上取回來的，是車遞的，轉(zhuǎn)了八個彎兒才到的。

當初嫁給男人時，父母圖的，就是鐵路的正式職工。在他們當?shù)兀€是挺唬人的。她沒意見，是圖的他這個人。他見識真多，哪里都去過，她心下的夢想就是，跟著他，就可以滿世界旅游了，能走遍全中國。可是，莊子外的世界，并不比莊里的好。

男人又重復了一遍，等工程告一段落。他帶她去市里，就是她下車的地方，好好地轉(zhuǎn)轉(zhuǎn)。他早答應(yīng)了，給她買旗袍。

旗袍，玫瑰大姐有一件，就掛在門后，罩在塑料衣罩里面。是黑色織錦的，有古典的暗花。

這么漂亮的衣服，在工地穿得上嗎?

從來沒穿過。大姐說，把它帶來，每天看到了，心里就舒坦。女人一生總得有件旗袍，才不白過。

旗袍是重要，更重要的是，杏兒在等肚子，在等每個月的那件事兒;來了，就說明，她還得住下去。

她呆得心都慌慌的。找不著活計可做，想去食堂給幫廚，可是那些個撿破爛的婦女，都搶著給干了。床上，放著《安規(guī)》《技規(guī)》和《施工手冊》，這是每個職工都隨身帶的。要考試的，男人跟學生一樣，常常抱著圖紙和書本看著，畫著。職工們在一起，議論的也都是工地上的活計。杏兒就像在聽天書。

男人說，好好讀書，肚子里的，就是讀書的種子。他還說，他們隊長的媳婦，就是作家，喏，這報紙和雜志上，老登她的文章，好看。前些日子，還給我們隊長寫了封情書，登在了鐵道報上，那份報紙都被大伙搶爛了。你看人家的媳婦，多本事。

杏兒就好奇了，說，真的?女作家?嗨，你見過她沒?

我哪里見過。人家也是鐵路職工，只是不是我們局的。

真的?杏兒又一個驚訝。

接著杏兒就去翻報紙，雜志，問著男人。那個女作家叫什么。男人想了半天，說很熟的名字，就是喊不出來。男人答應(yīng)杏兒，明天去問。又讓她先看吧，自個兒找，看哪篇好看，也許就是了。要是看著不好看，告訴你，就是她寫的，那是多沒勁的事兒。

杏兒就問了，你讀過她的文章嗎?

我又不愛看書。玫瑰大姐讀過的，感動得都掉眼淚了。

杏兒仍然覺得不真實，她來了也有半個多月了，工地的職工大部分都看見了，都是黑黑的臉。破爛的工作服，粗野的話，咋就會有人娶了女作家?真是女作家，圖的啥?女作家的丈夫，應(yīng)該是城市里的官員或者白領(lǐng)，女作家在家里是清閑的，沒啥愁事兒，衣食無憂。她咋會有這樣的丈夫呢?杏兒想不明白。

男人說，正是因為她老爺們兒不在家，她悶得慌，才讀書寫作的。鬧著玩兒的事，就做成了大事兒。

這一夜，杏兒就失眠了，一篇篇地看，搜索著，那個女作家的影子。

午后，好風，好天氣，不洗衣裳，真是浪費了日頭。杏兒就在男人的褲兜里，掏出了避孕套。那一刻，她的心就被燙了一下，痙攣地一哆嗦，手和腳就都冰涼了。

衣裳沒有洗，咋拿到溪邊的，又咋拿回來的。但兩只腳不是走在山路上，是踩在云朵中。她就捏著那兩只避孕套，呆呆地坐了一個下午。

西屋的大姐說得對，男人都一個德行。別人可以睡鉆車廂的女人，她的男人難道就是神仙嗎?一想到那個長辮子女人跟她共享一個男人時，她突然就覺得一陣惡心。

沒人看見她吐，她翻心倒肚子的，差點兒把苦膽吐出來。吐夠了，人才從麻木中蘇醒過來。她后悔來，蒙在鼓里，比一清二楚更好。

當男人回來時，她正軟塌塌坐在床上，兩眼噙著淚。

男人沒有仔細看她，男人進來直奔他的工作服，著急地翻著口袋。

他只顧低頭找東西，說，你看見避孕套了嗎?

在上衣兜里。她依然冷冷地坐著。

男人就翻到了，等他要撕扯那東西的包裝時，她才發(fā)現(xiàn)，他的左手中指纏著紗布，根本沒到下班的時間，是他的手受傷了。

原來，那避孕套，是用來套在受傷的手指上的，這樣，就可以繼續(xù)工作，不耽誤活兒了，洗澡時，著水也不怕了。這是醫(yī)生給發(fā)的，就連女職工，都要預備來綁手的。

男人的手指給挫了層皮，不礙事的。杏兒把男人的手捧過來，才發(fā)現(xiàn)，男人的手，那星星點點的痕跡，是焊花給留下的，永不能磨滅的疤痕。這雙粗糙的大手啊，比干莊稼活兒的，還黑，還硬。是杏兒給那手指頭套上的避孕套。男人就沖她搖著那根手指頭，杏兒就嗔怪著說，流氓。

男人就親了杏兒，囑咐杏兒好好呆著。洗完澡，他還要去開會，說有領(lǐng)導檢查來。

杏兒站在車廂門口，腳下的鋼軌她看不見，而男人的兩條長腿，在黑黑的堅硬的兩條鐵軌間，一起一落，如同踏在她的心上，那個背影漸漸成了個黑點，杏兒的心就突然間空了，她有給他喊回來的沖動，孩子，他是她的孩子呀。她的眼里起了一層水霧。

有文字可讀，時間就又流淌了起來。

杏兒喜歡到溪邊去，久久望著溪水，里面有自己的面容。自己的面容就在眼前。可時常就沒有看見，水的質(zhì)地，水的紋路，水的皺褶，流走了，又流過來。這里的水鳥不怕人，就在她身邊悠閑地散步。細細的腿，高昂著頭，有意給她做伴。是誰在文章里寫過，目光追隨著一只鳥，跳躍，漫步。飛翔，俯沖，時光就停在了鳥的翅膀上。

她從來沒有好好地停下來，仔細地看過什么。田里有干不完的活兒，家里有不盡的家務(wù)，還有每晚的電視劇，她沒心少肺地跟著哭，跟著笑。書，自從輟學，再也不敢碰，頭疼。她壓根兒沒去找過頭疼的原因。她不愿想，不敢碰觸。

咋如今再看書讀報，頭就不疼了呢?并不是多好的文字，反正哪個弦就響了。

鐵路職工的家屬，她和她，那個隊長的媳婦，她們的丈夫，干的都是一樣的話計。這就像一個莊子里的媳婦，喝的是一口井里的水，吃的是一片莊稼地里，收獲的糧食。這就親了，近了，不一樣了。在遠處，還有一個女人，跟她一樣的牽掛。

溪水就被攪亂了。

那個長辮子女子又來洗頭了。她用的洗發(fā)液是淘米水，溪邊的淤泥就是最好的洗面奶，杏兒看到的她是滿手滿臉的泥。

杏兒就咯咯地樂，問，天天都用這個洗嗎?

長辮子說，我們這里，大人小孩都是用這的。

好使嗎?

土法子。我們窮，買不起香皂的。

杏兒就注意看了，她發(fā)現(xiàn)，人家那么長的頭發(fā)，洗時竟沒掉一根兒。

杏兒說，你的頭發(fā)真好看。

長辮子女子，臉刷地紅了。在這里，從來沒有女人正眼看過她。她花背包里裝著咸雞蛋，一共六個，一股腦塞在了杏兒的手里。

她問杏兒是新來的職工嗎?當杏兒說，我是家屬時，那女子就趕忙垂下了眼瞼。她沒有去宿營車，她說了聲，我該家去了。

她順著來的山路，往回走去。杏兒注視著她，她的后背是濕漉漉的發(fā)。杏兒就朝那背影喊，你明天過來——我給你——香皂——

她回過頭來，向她擺著手……

是她最愛的七星草。一大束，占滿了她的懷抱。不用介紹，杏兒也猜到他是誰了。她真的失望，甚至是不平，為女作家。這就是隊長，比他男人的臉還黑，胡子拉碴的，很老相。男人說過，這隊長，在他二十歲時，就有人說他是四十歲;現(xiàn)在四十歲了，他說五十了，還有人不信，說他瞞了歲數(shù)。這就是長年在野外的結(jié)果。

是隊長借用西屋大姐的地方，來請客。一是為表揚杏兒的男人，說是發(fā)現(xiàn)了隱患，杜絕了一場事故。二是代表單位，慰問職工家屬，歡迎杏兒的到來。他們說的那些行話，杏兒不懂，但她懂了，她男人技術(shù)很棒。

飯菜，其實都是玫瑰大姐親自從伙房弄來的。有野兔燉蘑菇，兩個男人邊吃邊稱贊著，當然是大姐的手藝。隊長，趕緊著給杏兒的碗里夾了一塊兒，又給大姐的碗里夾了一塊兒。大姐就用手拍了一下隊長的手。瞟了一眼說，真不知道啊?杏兒不能沾兔肉。

隊長就傻眼了，看著他們?nèi)齻€，大姐就癡癡地笑著不答。杏兒心下就意會了，把那塊兔肉夾到了男人的碗里。

大姐的眼都笑彎了，用胳膊肘捅了一下隊長，說，傻，不知道兔子是三瓣嘴嗎?

這下隊長就明白了，說，哦。又說。嗨。

男人一滴酒沒沾，是隊長和大姐不讓他喝的。杏兒兩口子喝果汁兒。大姐會喝酒，大姐和隊長碰杯的樣子，真嫵媚。

后來，杏兒知道，工地的女職工都會喝酒，只是輕易不喝，但真要是叫起板來，男職工們就該害怕了，非得給他們撂倒幾個不可。

隊長的話不多，大姐的話倒是挺密的。他們聊過去的人和事。杏兒聽不懂，也插不進嘴。男人也聽不懂，只是點頭附和著。杏兒一直就想打聽那個女作家，她的嗓子眼兒都癢癢的了，終于，他們有了停頓，隊長給大姐夾了一片火腿，又讓著杏兒，說，吃菜啊。

杏兒就問，您愛人在家做飯嗎?

他們?nèi)齻€就都不笑了，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就難為情地低下頭。

隊長說，嗨，杏兒不知道吧?你嫂子，她，工傷，一只胳膊廢了。

男人問，嫂子最近好嗎?

還行吧。就是我母親上年紀了，照顧她和孩子。是越來越吃力了。

杏兒吃驚得半天說不出話，眼淚兒直在眼窩里打著轉(zhuǎn)兒，那是一個多么有才情的人，怎遭了那么大的罪呢。

大姐就趕緊著岔開了話題，說，那年，過立冬，正趕上他著急回隊里，人家媳婦兒，包了三樣兒餡的餃子，用保溫桶裝了，讓帶到火車上吃。多疼你呀。大姐就夸張地白瞪了一眼。

隊長說，那是啥天兒，她好好的，什么都會做呢。就咧了下嘴，苦笑了一下。

還是男人想起問的，嫂子的名字。隊長就說她現(xiàn)在用筆名了。望著杏兒，說跟你一樣，杏子。

杏子?杏兒瞪大眼睛。

大姐也詫異，叫道，什么天兒用的?

好長時間了。

大姐就怪隊長，咋沒告兒我呢?

隊長就，嗨，什么大事，誰想得起來?

男人就替隊長解釋，說，真是忙死了，什么都顧不上了。又說，杏兒可崇拜嫂子了什么的。

又說了一大堆閑話。隊長就將目光停在了門后，他說，你們女人是不是都喜歡旗袍?我媳婦就是，買了一大堆了。

大姐和杏兒就都低下頭，微笑著。

大姐的臉是粉潤的好看，她歪著頭，小女孩般的純真模樣。杏兒在彎腰撿筷子時，瞟見了，大姐的一只手正搭在隊長的腿上。隊長的注意力好像都在兔肉上，兩手把著兔頭，啃得正帶勁，他吃得很香，別人看他吃，都替他香。迅速地吃完，就迅速地站起身，邊說，好吃，邊跟他們再見著。大姐說，他又到了跟媳婦通話的時間了。

大姐就真喝多了，喝多的女人，就頭疼了一晚上。

杏兒就跟著愁了一晚上，她知道了。大婦繡的那幅《清明上河圖》，是要送給那個女作家的。是女作家在文章里寫的，說等哪一天，寫不出文章了，就去繡這樣的畫。

杏兒才明白，那都是她的理想，只有一只手的女人啊，在她的文章里，根本就看不出她的苦澀和無奈。怎樣的一個人呢。

杏兒想不出。

下雨了。

鐵路漢子們望著山，望著雨。他們。鐵路線上的吉普賽人，在宿營車里盤腿而坐，一言不發(fā)。難得休息，難得這么齊整。沒有工作，沒有了學習和考試，安靜的，只有雨。

雨聲拍打著熟悉的鐵皮宿營車。那綠色的車體上，黃色的標語“安全天天講，生產(chǎn)有保障”，被雨洗過了，越發(fā)地鮮亮。文化車、指揮車、淋浴車、食堂車、材料車和最后一節(jié)的發(fā)電車廂，都靜靜地肅立著，在聽雨。

誰都不知道誰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許，根本就沒去想彼此。沉默著最好了。

是誰先發(fā)現(xiàn)的，在大山的縫隙漏下的一縷陽光，有人就興奮地光著身子逃出屋，對著大山，嗷——嗷——地狂吼著。這份獨有的情感并沒發(fā)泄徹底，因為想起了，這里還有女人，就在大家的哄笑聲中，落荒而去。

深吸一口氣吧。在這樣的天氣里，他們最想的還是自己的女人。

大姐的臉，貼在車窗玻璃上。雨水。是一條條小溪，在窗玻璃上流淌。

也是這樣的雨天，在校園，是她把男生的情書，撕碎，扔進了雨地里。她堅決不嫁鐵路人。而現(xiàn)在的隊長，就是那個寫情書的男生。

命運就是這樣。她常年的不在家里，當小職員的丈夫就寂寞了，閑得無聊跟別的女人跳舞，跳著跳著就跳到一塊去了。離婚，成了必然。是因為睡不著覺，才繡那幅畫的。上班時好過，下班剩下一個人時，就難了。手里總得有活干，這樣，心就空不下來了。

是那個女作家，在一篇文章里說的。女人要有一件旗袍。她寫道，她喜歡媽媽給她做的棉布旗袍，有陽光的午后，媽媽坐在炕上，花布攤在懷里，有白貓臥在針線笸籮旁打著呼嚕，一針挑起，一針落下，于是這旗。袍的味道就不同了，有棉花味兒，陽光味兒，柴草味兒，媽媽身上的香味，這一切都是家里的味道。

這個隊長媳婦，還寫了餡餅與烙盒子，寫了韭菜，寫了槐花，寫了金龜子和知了。這些熟悉得不能再熟的事物，寫出來，競都是美好。

這家常的女人，難怪就拴住了男人的心。娶了這樣的女人，男人也高雅了。他對旁的女人，只有尊重。

女人閱讀著女人，于是心里就有了一個說話的人兒。

杏兒，再到溪邊，就沒有見到那個長頭發(fā)女子。

大姐依然戴著鮮艷的頭巾去上班。

在這里，杏兒認識了一種草，一節(jié)一節(jié)地生，一節(jié)一節(jié)地死，哪怕還有一節(jié)不死，它便活著，并且會一節(jié)一節(jié)地再生。它叫，骨節(jié)草。她將它種在了花盆里，它就可以追隨著鐵路漢子們，走世界了。

此時杏兒正坐在花窗下，靜靜地她在剪窗花。

明天，她就該回老家了。她要將這列火車的所有窗口，都貼上窗花。讓喜悅和安詳爬上每個窗口。

那是家的眸子，是妻的目光。

最后，她剪了一張最大的，有鍋蓋那么大吧。喜鵲登梅，年年有余，太俗了。她剪出的圖案是，一列飛奔的和諧號列車，像追逐圣光的鳥翅，正在跨越兩座大山。那山，就是這里的吧，還有橋下的水，應(yīng)該也是這條小溪流淌的吧，當然，那草，就是骨節(jié)草了。

她的手有些顫抖，因為陶醉的萬物在顫動。這幅剪紙，她要送給那個作家嫂子，哪要能帶給她一丁點兒的快樂呢，也好。

當然，她還有好話，等著告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