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

好個熱帶雨林呀!樹抱著樹，根盤著根，藤纏著藤，石壘著石。碎碎點點的光斑像螢火蟲似的在葉隙間，根窩里，枝桿上，石縫中閃動著綠幽幽的亮光。水聲潺潺，從石隙中鉆出的一股股山水，或漫瀉于石面，或盤繞于石叢，或穿插于石洞，漸行漸遠，終于隱進草叢和厚厚的落葉中。

咦，怎么不見水花跳動?咚嘩咚嘩!石洞中浪光閃閃，洞口漫瀉的山水卻凝住不動。哈，原來在黝暗的光影中，誤把黃葛榕屈曲盤繞的根須當飛泉了!

瞧，被根盤住的巨石，像攥在大樹手心里的一顆珠子。許是捏得太緊，手指全變了形。肥大的指頭像剛從水里浮出來的河馬，呼呼地張著獠牙大口;扭曲的指根仿如挪動著四肢，嗞嗞往上躥的巨型蜥蜴。把泉水嚇得只顧在根隙間逃逃閃閃，好不容易探出頭來，猛見河馬和巨蜥正向仰臥在巖石上的一位剛出浴的裸女悄悄逼去……

兩片落葉蕩蕩悠悠地落在裸女的鬢邊，悄悄地咬起耳朵:是捎來藍天的思戀，白云的愛慕，還是綠葉的夢?見不到裸女羞澀的笑容，可那圓乳、蜂腰、長腿勾勒出的曲線卻散發著飄逸、豐潤、柔韌和溫婉的美。“嘩!”泉水急了，大喝一聲向裸女撲去。水花把爬臥在巖石上的裸根淋得水珠兒直跳，活像剛出水的裸女身上嗒嗒流淌著的串串水珠兒。

裸女一點也不急，自顧美滋滋地臥聽著落葉兒捎來的情話。泉水氣得一跺腳，扎進草莽中便不見了蹤影。

往前，密匝匝的枝葉左擋右攔，仿佛不讓闖進它們的領地。叮咚叮咚!只聽泉聲，不見泉影。四處尋望，忽見前面的山澗中，一棵七八個人合抱的大樹，被一大腿般粗的銹莢藤轟然扳倒，奄奄一息地斜躺在亂石上，大半邊身子已枯朽。泉水在它身下的石縫中叮叮咚咚地鼓蕩著:“挺住!挺住!”嚷嚷聲中幾枝嫩枝悄然從還沒枯爛的樹身上挺起，綻開的綠葉在風中颯颯地拂拍著老藤，笑吟吟地說:“千年一輪回么，嗨，新的輪回中再搏過!”老藤裝沒聽見。只顧把大樹捆了個結實，繃直身子使勁往密林中拉。

呀，它要把大樹拉向何方?只見老藤急急地穿過樹叢，從疊疊的綠葉中騰空飛起，扭住山腰的一塊巖石。又趁勢一躍盤上橫斜在半空的粗大枝干，一個打轉嗖地撲向一株參天大樹。咦，這樹下半截已被掏空，只剩一圈褐綠色的樹皮，洞穿成穹門，門寬足可容兩人并排穿過。穹頂隱約有天光透下，渾圓粗壯的樹干從上拔起插向天空，攪得綠云翻涌，遮天蔽日。

搖曳的葉影中，不時可見鳥巢蕨簇簇的羽葉在枝干的權口或背上壘成的巨巢。間有石斛蘭從巢中探出，仰著紫紅的嫩嫩的臉蛋兒，半抿著櫻唇，咭地一笑，綴在花瓣上的銀珠兒(口撲)(口撲)地抖下來，碎成縷縷幽香，隨風淡淡地飄蕩開來。暗香把垂掛在巢下的串串酸藤撩得晃來蕩去，暗綠的葉心泛起淡淡的紅暈。綠蘿可顧不了那么多，張開蕉扇似的闊時，深吸了口氣，三幾下便攀到了巢頂。剛瞄了一眼石*斛蘭，正想美美地再吸口幽香，忽見斜刺里躥出幾條蜈蚣。綠蘿急挺身要護住石斛蘭，卻聽蘭花兒咭地一笑:“看真點。那是蜈蚣藤哪，那百足可是排排對列的尖葉哩。”

簌嘩!簌嘩!——森林里蕩起開懷的笑聲。笑聲還沒停，半空傳來“嘎砰!”一聲脆響，抬頭四望不見有枝丫折斷。往前走，那“嘎砰”聲不時響起，害得你忍不住往頭上瞅，生怕有枝干斷裂砸下來。可不，那枝干粗的兩手都抱不攏，細的也有小水桶般大小，在團團簇簇的綠葉掩映中，或挺、或屈、或抱、或扶，幻成萬千姿影。

正走著，太陽從樹梢間閃出來，迸射出萬千金箭，燦如火球，把森林映得明明滅滅。盤踞在巖叢石壁上的根須，越發奇屈。有的瀉落如簾，有的旋卷如浪涌，挺躍如奔馬。連纏繞飛掠的藤蔓也互相纏絞著，旋成大大小小的圈圈，成串地飛走懸掛在枝干與根石間。半隱半現于葉隙中的枝干，叫藤蔓一纏，根須一襯，恍如身披薜荔，腰束女蘿，扭腰踢腿，拍手甩臂，且歌且舞的山鬼。風吹來，樹梢枝權嘎砰嘎砰的碰磨聲和枝葉嘩嘩的晃動聲仿如山鬼在擊鼓高歌:“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陽光時強時弱。風聲時驟時疏。光影迷離中，那枝，那干，那根，那須，那藤，那蔓，那巖……相互交錯著，依托著，纏繞著。你斜我倚，你倒我扶，你拉我扯，你盤我繞，你跨我躍。幾疑是醉眼朦朦的米芾在綠葉鋪成的彩綢上一氣呵成揮就的狂草圖。筆走龍蛇，或濃墨重錘，酣暢淋漓;或輕重錯落，瀟灑奇逸。又像是那位抽象派畫家肆意涂鴉出的一團亂麻。粗粗細細的線條攪和在一起，曲曲折折，跌跌宕宕，騰騰挪挪，飄飄忽忽。是紛繁復雜的線在演奏著一曲生命的交響樂么?抑或是思緒萬千。澎湃激蕩:抑或是愁腸百結，悲歡離合;抑或是千回百轉，柳暗花明……

一種原始的、野性的美與真在心靈中碰撞著，融合著，像在呼喚著什么。啊，這野性的林看似雜亂無章，細品卻韻味無窮。它們該密的密，該疏的疏，該張狂的張狂，該飄逸的飄逸……各自在這團“亂麻”中活出自己的精彩和個性。生活的“亂麻”中不也有好多好多的事，只可遇而不可求的嗎?心隨自然，隨偶而生，方能在“亂麻”中活出另一番精彩，生命的真諦原在于自然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