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巴金的《寒夜》從啟蒙現代性的層面,將現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焦慮置于民族戰爭的時代背景中予以考量,通過知識分子的閹割焦慮和城市恐懼書寫了啟蒙和救贖碰壁和被擱置的現實?,F代化進程中進步神話的破滅和精英秩序的瓦解,讓我們思考主體性自由和生存本真性的追求被阻隔和中斷的問題。現代性的危機和困惑,是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追尋主體自由的文化存在的表征,也是現代中國建構獨立強大的民族國家所要時刻關注與不斷解決的現實問題。作為一種啟蒙意識和人文精神鞭策的現代性仍然需要進步和完善,現代性的歷程任重而道遠。
關鍵詞:知識分子;現代性;生存焦慮;啟蒙;救贖
中圖分類號:I266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24-0174-04
現代中國步入工業社會與西方國家在歷時性上存在時間差,在共時性上又存在著空間差,從而導致半殖民地中國的現代性一直無法克服被動的姿態,使得現代性的本土化進程充滿艱辛與曖昧。同時,伴隨五四運動應運而生的新一代知識分子在親歷了五四的狂飆突進之后,在抗戰時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機與困惑。巴金的《寒夜》著眼于抗戰時期小知識分子的個人生活,以汪文宣及其家庭的毀滅向我們講述了一個由殘缺的現代性而造成的生存現實主義悲劇,那就是精神閹割的焦慮與啟蒙救贖的無望,主體性自由和生存本真性的追求被殘忍地阻隔。現代性的危機與困惑,顯而易見地成為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追尋主體自由的文化存在的表征,也是現代中國建構獨立強大的民族國家所要時刻關注與不斷解決的問題。
一、閹割焦慮:肉體和精神的雙重壓抑
巴金在《寒夜》中將汪文宣置于民族戰爭的大背景下,為我們塑造了一個舊社會制度下、被戰時社會環境扭曲了靈魂的可憐的知識分子形象:面黃肌瘦,疾病纏身,猶豫不決,唯唯諾諾。于母親,他是甘于受其庇護的長不大的孩子;于妻子,他是病態的懦弱無能的丈夫;于同事,他是骯臟可怕的疾病傳染源。他在肺結核的折磨中不斷自戕,在慈母與愛妻的二項沖突中走向毀滅,最后于寒夜中伴隨著抗戰勝利的歡呼悲慘地死去。作品中的汪文宣更多以“兒子”的形象出場,其個體理性的成長,已經失卻了那種堅定地、肯定年輕一代的五四時代的文化語境,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被閹割了的兒子形象。
汪文宣的生存焦慮最為直接的表達就是越來越嚴重的肺結核疾病。疾病隱喻在現代文學中是一個獨特而又普遍的現象,它“不但向我們證實了中國現代小說對身體的關注,也向我們證實了它對個人精神的關注,它不但記錄了現代人受難的身體,也記錄了現代人受難的心靈,雙重的受難把現代知識分子引向了走向救贖之路的痛苦歷程?!盵1]
首先,汪文宣的肺結核指向自身性本能的壓抑,長期的疾病折磨造成其癱瘓衰弱,進而性本能的釋放與宣泄受阻,他睡覺的時候經?!八惶?,總有一種疲乏,昏沉的感覺壓著他”,帶著頭痛入睡,不一會兒又在睡夢中驚醒,“背發冷,頭發燒,累極了,出了一身汗”。他對妻子有著性本能的沖動,他對自己的妻子與陳主任密切的交往決不會不在乎,妻子充滿活力和魅力的健康肉體,既引得他愛慕,又成為他精神閹割的原動力,“原欲以焦慮的方式來求得發泄,乃是由于潛抑作用的直接命運”[2]。他愛妻子,卻不能滿足雙方性的要求,性欲與愛情的沖突成為其內心最為隱秘的焦慮的根源。一面是“不死不活”的汪文宣,一面是意態軒昂的陳奉光,性本能的沖動讓曾樹生抵擋不了性能量釋放的誘惑,她要“看到一個活人”,她“需要幸?!?,因而她更愿意在銀行當一個花瓶,將陳主任作為感情依附的對象?!拔逅淖髌分鞋F代新愛意識被看成是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成為現代道德理性中精神中重要的價值指向”[3],作為生命最基本層面的性愛意識的追求,曾經是向封建道德發動進攻的最為銳利的武器,現在卻被無情地閹割,愛情或婚姻只能以悲劇結束。
其次,汪文宣的肺結核指向個人人際關系的疏離,帶著自責、懺悔、忍讓、懦弱淪落為徹徹底底的“零余者”,“疾病在文學中的功用往往作為比喻,用以說明一個人和他周圍世界的關系變得特殊了,生活的進程對他來說不再是老樣子了,不再是正常和理所當然的了。”[4]因為疾病,他不能給予妻子性生活的滿足,也失去了自身獲得性愛的權利。妻子與陳主任在一起給自己戴了綠帽子,雖然痛苦,仍選擇了理解、討好與忍讓,甚至慫恿妻子跟隨陳主任去蘭州。曾樹生一直把文宣當作可憐的病人看待,夫妻之間的感情被壓在了苦難的深處,在艱難地掙扎后堅定地認為她不該“犧牲自己的幸福來陪伴他”,離去終成現實。因為疾病,得到的是母親更加過度的關心和照顧,極度壓縮了汪文宣的成長空間,養成其孩子氣的性格,在母親面前,他永遠是“小孩子似的”,沉浸在母親保護的感激中,不曾有堅決對抗的剛強與勇氣,服從本質歪曲了母子之間正常的關系。因為疾病,時時招來同事的鄙夷與排擠,周主任陰冷的表情,吳科長嚴厲的目光總使他毛骨悚然,直到后來被周主任一腳踢開,徹底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因為疾病,兒子小宣與他沒有親近感,況且小宣那未老先衰的面孔,“一張帶著成人表情的小孩臉”也預示了疾病已經蔓延到下一代,閹割效應在此延續。
另外,汪文宣的肺結核指向他自我閹割的心理隱喻,疾病已經消磨了他的銳氣與鋒芒,消磨掉了他的憤怒與不滿,甚至也消磨掉了他的眼淚與悲哀。“可怕的并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人們對疾病的理解和態度”[5],汪文宣與曾樹生年輕時有著為國家和民族做點有益的事的理想,那個美好的理想即辦一所“鄉村化、家庭化的學堂”,貧病交加中的茍且偷生,使得理想離他越來越遠,汪文宣將理想的破滅歸結于他無法根治的病。疾病被他當作退讓和逃避未有解決的問題的一種策略,甚至自虐地想,“只希望她們從此和好起來,那么我這次吐血也值得”。他在肺病的折磨中進行著死亡本能的高峰體驗。
汪文宣死亡的宿命也與汪母的畸形愛欲高度相關,它是汪文宣走向毀滅的助推器。實際上對于汪文宣生存焦慮的主要原因,巴金在《寒夜》一、二章中即完成了結構性的描述,他的毀滅是生命在兩種“愛”的沖突中逐漸消蝕的結果,是汪母畸形愛欲催化的產物。
作品中汪文宣的父親不在場已經是一種失語的狀態,汪母還通過貶低的策略丑化其形象,使兒子失去了成長引路人,失去了對話的機會,失去了確證自身的對象,從而無法言說自我身份。父親角色的缺失使得汪母成為理所當然的“代父”,把握了父子二元關系模式的話語權,兒子成為其權力意志施虐的對象化存在,女權閹割造成汪文宣男性尊嚴的信心缺失,失去了對自身的控制權。汪母這位“代父”跟兒子說話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無微不至的關心,一是歇斯底里的輕蔑,不僅包攬了兒子的生活起居,還操持了兒子婚姻愛情?!艾F代文學父子關系中的閹割,揭示了父權文化中父親作為家長對兒子習以為常的虐待,其突出特征就是被閹割的兒子只能生活在關于個體主體性的想象之中有所掙扎卻無力行動,父型文化對兒子個體的閹割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兒子自覺地接受閹割,體現出病態的特征?!盵6]汪文宣在母親面前還是一個“溫順的孩子”,連第二章的夢中他首先想到的是“媽”,“你真好,你對我太好了”,“媽說·媽鎮靜·媽在什么地方”;他沒有向母親辯駁與理論的力量,只能哀求樹生于母親和好,“媽”已經成為一個父權象征的符號,使得汪文宣對母親的權威表示認同,對其規訓甘愿臣服。即使在父親缺席的情況下,兒子也不能規避精神層面的閹割,兒子已經不是追求個人獨立發展空間的自主個體,個體理性的追求再次受阻。
劉艷認為,汪母對兒子的依戀中有著雖隱猶顯的性欲色彩[7]。她忍辱負重,將全部的愛強加于兒子頭上,供兒子讀大學,照顧生活起居,“她不高興別人分去她兒子的愛”,她只想獨自占有文宣,哪怕自甘淪落為一個二等老媽子。當兒子為樹生的不回家或離去而擔心時,她會指責兒子沒出息,“她?你相信她?”母親冷笑一聲,接著輕蔑地說,“她是一只野鳥,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來”。她極擅于爭風吃醋,容忍不得文宣對樹生的過問和關心,妒忌和憎恨是她一貫的表現,一旦感到樹生在文宣心中占了上風自己受到冷落,便使用非常惡毒的嘲諷的話語極力發泄自己的不滿,根本無視文宣內心的感受和逐漸嚴重的病情?!耙晃荒赣H可以把她曾經被迫,加以壓抑的野心,轉移至兒子身上,她也可以從他身上期望所有的滿足,而這滿足是她在其男性情結中所留下來的”[8],她將從丈夫那里缺失的愛移情到兒子身上,以求獲得對異性滿足的愿望,性本能的長期壓抑融合進母親對兒子的愛產生一種復雜的排他情緒,使得她用盡各種手段來維護自己愛欲的理想王國,而不允許樹生對她的威脅,文宣與樹生愛得越深,所激起的汪母的氣憤和嫉妒就更濃厚。
二、城市恐懼:金錢與權力的雙重迫害
現代性尤其是中國的現代性充滿了文化轉型時期的畸變性和復雜性,現代性對于科學精神、民主政治、藝術自由的三位一體的現代性理念的追求給我們帶來現代的科技文明,先進的生活方式,新鮮的生活觀念,但是也不可避免地也將“越來越多的精神焦慮植入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包括文學、藝術和理論,在此背景下現代性就成了危機和困惑的代名詞”[9]?,F代城市作為實踐現代性的試驗場,既是展示現代性文明成果的載體,又是各種矛盾集中呈現的櫥窗。巴金在《寒夜》中對病態的城市文明給人性帶來的傷害表達了深深的憂慮。
《寒夜》的故事環境非常具有典型性,戰時的陪都山城重慶是抗戰時期知識分子云集的城市,使得巴蜀之地在現代文學中有著獨特的意象和意義??箲饡r期,許多作家攜家帶口奔赴重慶,開始了艱辛的逃難生活,這其中就有郭沫若、老舍、冰心、巴金、張恨水等。水土不服的痛苦不必說,住所的簡陋與可怖不必說,單是“作家在精神上承受的壓力比一般人更多更重,生活的貧苦和輾轉流徙,精神的緊張和巨大壓力,使得他們承受著雙重摧殘,貧和病成為寄居在作家身上的孿生兄弟”[10]。汪文宣所患的致命的肺病,也是當時許多知識分子的專利,不僅治療的代價高而且很難治愈,像他那樣的知識分子的羸弱的身體就會病上加病,還得帶病工作來緩解日益貧困拮據的生活,這樣的惡性循環給汪文宣一樣的知識分子的生活帶來巨大的災難。
抗戰時期,經濟蕭條,物資匱乏,物價飛漲,城市平民的生活境遇逐漸惡化,這從汪文宣多次提到的洗衣大娘的價格可略見一斑。
“外面大娘洗,你知道要多少錢一個月·一千四百元,差不多又漲了一倍了!”
“媽,以后衣服給大娘去洗罷,今天說定了啊·不過這萬把塊錢也不經用啊!”
“可是洗衣服大娘又漲價了,樹生只寄來那么一點錢,不省怎么夠用·從過年到現在物價不知漲了多少,收入卻不見增加,我有什么辦法!”
城市經濟的發達是個體理性實現的重要的條件,然而“貨幣帶來了個體的極大的自由,但這種自由只是一種消極的自由”[11]。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汪文宣只能在一家官商合辦的圖書公司做著初級而繁重的校對工作,微薄的薪水難以養家糊口。曾樹生在大川銀行作職員,也只能以花瓶的名號換來屈辱的收入,這與周主任、吳科長的優哉游哉卻活得很滋潤形成鮮明的對照??箲鹎爸R分子多從事教書和出版兩項職業,收入豐厚,生活也算小康,戰爭剝奪了他們賴以生存的謀生渠道,腳夫和打掃衛生的比作家文人賺得多,維持起碼的生活就成了問題,像汪文宣這樣的底層公務員連給妻子買個生日蛋糕都成了奢侈的夢想,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貧窮不斷摧毀著文人們所堅守的最后的精神陣地,當失掉這最后的陣地,知識分子就淪落為和其他平民一樣,墜入社會的底層,只為最基本的生存而活著,承擔啟蒙與救贖的重任的知識階層被拋向了萬丈深淵,城市與戰爭帶給他們無窮的災難。
不可否認地,“貨幣代表了現代社會和文化的最獨特的特點,”[12]與貧窮密切相關的金錢在汪文宣與曾樹生的夫妻關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甚至是維系雙方關系的唯一工具。文宣生病需要樹生的錢來治,小宣的學費也要由樹生承擔,即使后來分隔兩地,也是靠樹生寄來的錢維持著聯系。寫信成為可有可無的東西,內容越來越少,只剩下寄來的維持生計與治病的錢。如果不是“家”里需要錢,文宣和樹生之間還能維持那么長時間的聯系嗎?同為知識分子出身的唐柏青窮到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愛人的死亡,理想的破滅,現實讓他一步步走向沉淪,作為好朋友的文宣卻不能施以任何幫助,只能看著朋友繼續悲慘的非人的生活。周主任做壽,同事們為了巴結他都要出份子錢,雖然心里一百個不愿意,文宣還是打腫臉充胖子去了,人到了,錢也到了,但是沒有人愿意同他講話,大家都在忙著觥籌交錯,奉承周主任,說些讓人“惡心”的話。有多重現代性內涵的金錢話語指向世俗的市民社會,并且具有鮮明的現實指向性,巴金既認為金錢在現代社會是個體生存和自由的保障,又對人際關系的金錢化傾向心存憂慮和憤慨。現代社會的經濟結構向人類精神結構滲透,造成人與人之間最美好的情感,包括愛情、親情、友情都難以維系,這是現代性異化的悲哀。
以周主任為首的公司領導所代表的權力階層的壓迫也使得汪文宣這樣的知識分子失去了尋找真理的勇氣和熱情。官商合辦的圖書公司死氣沉沉,職員們沒有工作的激情與活力,傳統的封建制度因素滲透到所謂的現代企業中,小知識者在由戰爭和政治腐敗引起的艱難環境中只能暴露自有的虛弱。小潘的挖苦,其他同事的嘲笑,周主任鋒利的目光讓汪文宣感到屈辱卻不敢反抗,惡心的油墨,乏味的譯文,單調的工作讓汪文宣感到窒息卻又無法逃離。祛魅力的社會環境中,權利和知識對抗將知識分子羈押和遺忘,外在環境的鉗制壓制了主體內在自覺性的追求,獨立的經濟政治地位的獲得顯得艱難而又渺茫。
小知識者伴隨五四運動的春雷沖出了傳統的舊家庭的束縛,獲得了戀愛與婚姻自由的機會,但是在城市中建立新的家庭和新的生存秩序時遭遇困窘。汪文宣和曾樹生追求新式婚姻的幸福,沒有舉行婚禮卻被汪母當做對樹生進行人身攻擊的法寶和依據,現代道德理性不敵傳統封建道德?!爸袊奈逅倪\動最終沒能培養出像文藝復興那樣的巨人,中國的知識階層沒有能形成一支獨立而強大的經濟政治力量(像美國的中產階級),這是我們民族的不幸?!盵13]沖出樊籠的知識分子在新的社會結構中沒有找到恰當的位置,環境和制度的阻礙使他們拋棄了年輕時的理想,背離了個性解放的道路,走進了另一個非理性的樊籠,從而也印證了魯迅先生的觀點,中國是未曾存在真正的知識階層的。小知識分子的局限導致其反抗乏力,沒有解決腺癌知識分子的根本問題,啟蒙和救贖的任務被擱置,為新的民族國家奉獻的熱忱在軍閥混戰、異國入侵、政治黑暗的社會環境中冰冷下去,新的家庭的滅亡也預示了建立現代民族國家道路的艱辛與遙遠。
此外,巴金在作品中對城市現代化進程中的一些問題多少也有反映。老鼠是不僅在大街上明目張膽地跑來跑去,而且也在汪文宣的家中啃噬著已經破爛不堪的皮鞋,老鼠就像舊社會舊制度中的毒瘤影響著人們的生存環境。為了孩子的教育,樹生還是選擇讓小宣去貴族學校念書,不斷上漲的學費讓汪家不堪重負,小宣身體不好卻沒錢來買營養品,不能健健康康地成長,少年老成,最后終因家庭的破敗中斷了學業,宣告了曾樹生和汪文宣對兒子教育期望的終結,汪母對孫子依靠理想的終結,啟蒙的可能和依靠孩子來救贖未來的希望愈加微弱了。
三、救贖無望:絕望和虛無的雙重體驗
在黑格爾的頭腦中,現代首先是一個決心與傳統斷裂的概念。錢鐘文認為,現代性是促進社會進入現代發展階段,使社會不斷走向科學、進步的一種理性精神、啟蒙精神,就是高度發展的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就是一種現代意識精神,表現為科學、人道、理性、民主、自由、權利、法制的普遍原則[14]?,F代啟蒙者一直確信社會個體和社會整體被救贖的可能性,象征現代性的個性自由和社會進步的積極前景也是他們不斷追求的目標,五四青年經歷了那個沖破牢籠呼吸新鮮空氣的狂飆突進的時代,邁出了與傳統決裂的步伐,雖然啟蒙加劇了分裂,新的革命潮流來臨,國民性的啟蒙任務遠未完成。
巴金在《寒夜》中的夢魘敘事最為集中地展現了汪文宣自我救贖地反抗絕望。作者不止一次地提到汪文宣的夢,可怕的夢,短而奇怪的夢,夢使他恐懼,夢使他疲倦,夢中母親和樹生繼續著永不停息的爭吵,樹生跟隨陳主任離去的恐懼時刻威脅著他,死亡的本能不斷地召喚他。隨著肺病越來越嚴重,他睡覺的時間越來越短,或者經常處于似睡非睡的臆想狀態,或者做著令他恐懼的夢,而且頻率也越來越高。弗洛伊德說,“夢通過象征來表現其隱匿的思想,”[15]夢魘更深刻地表達了汪文宣內心的焦慮,想要擺脫生存焦慮的困境卻又無法逃離的精神分裂情況。第二章對夢的完整的敘述,為汪文宣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母親和妻子的矛盾籠罩著他從未散去,夢中樹生與他的決裂成為她飛往蘭州的鋪墊,是母親親手將其推向墳墓的也在此得到證實。汪文宣的自我救贖還表現在他不斷地努力想維護一個完整的幸福的家的渴望。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母親和妻子之間斡旋,希望他們能夠和睦相處;他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工作賺錢為妻子買生日蛋糕,為挽留她增添一絲希望。他關心母親,不忍看著她勞累受苦;他愛惜妻子,不忍拿妻子用“屈辱”賺來的錢治病;他渴求自己健健康康,減輕家人的負擔。但是,他最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疾病讓他失語,宣告了自我身份言說的不能,自我救贖的失敗,宣告了自我啟蒙的失敗和個人理想的幻滅,失語蘊涵了更大的失敗感和絕望。他沒有逃脫母親的閹割困境,也沒有走出妻子的情愛困境,只能在個體主體性想象中掙扎卻無力行動。
汪母和曾樹生將救贖的期望押在治療汪文宣的肺病上,這也隱喻的意義在于想要救贖當時千瘡百孔的中國社會。這個嘗試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失敗的基調。汪母信奉中醫,這個老中醫卻很虛偽很昏庸,對病入膏肓的文宣只開一些常規的藥,對醫學的無知和對人命的漠視令人心寒,妻子曾樹生信奉西醫,卻迫于婆婆的壓力只能違心地請來中醫。還可以注意到的是,樹生從蘭州寄來陳主任寫的讓汪文宣去看西醫的介紹信,被汪母無情地扼殺了,這里中醫和西醫的對抗與消長中所傳達的功能隱喻在于,傳統道德理性和觀念的延宕,導致科學理性仍然不能戰勝強勢的封建傳統,“五四知識分子想要在新的現代中獲得重生,那么所有的中國傳統就必須毀滅,傳統的死亡是中國向現代神奇躍進的前提條件,因為只有消滅傳統,新鮮、甘美、光明、熱情、歡愛的年輕的心自我才會在死灰中更生。”[16]
病痛中的汪文宣得到更多的是同事們的冷眼旁觀,但至少還有鐘老的幫助與鼓勵,這讓汪文宣在冰冷的圖書公司里看到一點兒亮光,感受到一絲人情味。鐘老仿佛是救命稻草一樣,他是唯一愿意主動與文宣說話的人,他給予文宣生活的信心與鼓勵,他給予重病中的文宣寬慰,他給文宣爭取來繼續工作的機會,但是這樣的幫助與破敗的社會大環境相比也只能是杯水車薪,就像風中的燭火,隨時都有熄滅的危險。鐘老的死亡,使得這僅有的亮光也消失了。等到同事們為避免和他同時就餐寫給他聯名信時,他徹底被拋棄了,標志了他的啟蒙與救贖的終結。
汪文宣和曾樹生可能在兒子小宣身上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拼命地工作讓兒子進入貴族學校讀書,文宣還寬慰母親說自己病逝后小宣是她可以依靠的希望,而汪母恰恰從小宣少年老成的病態的臉上讀出了絕望,這一張少年老成的臉又何嘗不是當時中國社會的真實寫照呢?衰老羸弱、缺乏活力的國家又怎能成為可以依靠的希望呢?“父母的生存和精神困境的造成向不可擺脫,社會歷史的因素和人性自身弱點都是不可忽視的。雙重的因素造成雙重困境,全體成人都無法抗拒,抗拒能力更弱的孩子的救贖就更是成為不可能的了”[17],父輩的困境小宣可以逃離嗎?不能,孩子的失學和不知去向都預示了未來救贖的希望的渺茫。自我救贖的無果和他者救贖的失敗,深刻地體現了汪文宣自身的反抗絕望,救贖之路成為一種絕望和虛無的雙重體驗,知識分子被扔進了萬丈深淵。
嚴家炎在《現代性: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顯著特征》一文中提到,所謂現代性,指的是傳統社會轉變為現代社會的過程中形成的一系列新的知識理念與將愛之標準[18]。雖然五四啟蒙在新文化運動中得以誕生和發展,民族戰爭的潮流遮蔽了啟蒙的聲音,現代性呈現出明顯的異質性?!逗埂返墓适滤尸F的具體時代,從整體社會結構到個人的文化選擇的心理機制都表現出嚴重的扭曲和混亂的病態特征,傳統的延宕和新生活的追求形成強烈的沖撞。民族戰爭的時代背景下汪文宣這類平凡個體的日常生活中所傳達的生存焦慮,啟發我們思考啟蒙批判和現代性的完善的問題,努力實現人的價值和意義?,F代知識分子理想人格的建構與形而上層面上的人性開掘,去蔽祛魅的工作依然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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