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老子的“道—德”含義

摘要:“道”是“德”的根據，“有”“無”統一是“德”的思維方式，“無為”是“德”的表現形式，“自然”是“德”的存在狀態?！暗隆笔恰白匀弧钡幕A，“自然”是“德”的歸宿，也是《老子》中為什么要強調合乎德性地行動的真正動因。因此，《老子》是以德性論為核心的，主要是解決“德”的危機，是歷史與邏輯的辯證統一。

關鍵詞:老子;道;德

中圖分類號:B223.1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24-0098-03

劉笑敢認為:“老子哲學有一個可能的體系結構。這就是以自然為中心價值，以無為為實現這一中心價值的原則性方法，以‘道’為自然和無為提供了超越和貫通的論證，以辯證法為自然和無為提供了以社會生活為基礎的經驗性論證?！盵1]老子的“道”，是中國思想的創造性觀念。這個核心觀念的展開，是依賴于“德”進行的。老子的“德”是對西周文化之“德”的哲學反思，在西周文化中“德”是一個核心的觀念，“天命”的獲得與延續取決于“德”的存在與否。因此，周公對“德”的普遍性與必然性進行了反思，發出“天命靡?！钡母袊@。老子的“德”正是沿著這種思路的必然產物，老子把人文之“德”轉變為哲學之“德”。這種突破性的轉變，促使老子為“德”提出了普遍性的根據——“道”。“道”超越了宗教、社會、自然，成為天地的最高存在。然而，“道”的展開是通過“德”來進行，以此建立了“道”與“物”之間的本質關聯，為人在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中找到了永恒的價值與哲學上的根據。因此，老子思想的結構是“道”與“德”之間關系的設定。具體而言，在不同歷史時期，因人們對“道”的認識不同，“德”的內涵也不同的。在商代，人們信仰鬼神，一切行動依靠于卜筮，“德”表現為天命神意之“得”;到了西周，人們所注目之處已由神意轉而為人自身，人不僅考慮從天和先祖那里得到什么東西，而且要考慮如何保持、穩固這種進取，因為這種反思是西周政權存在的合理性問題，因此“德”的意義主要是圍繞宗法與分封制度來進行;春秋時期，禮壞樂崩，天命動搖，社會開始重視個人品德之德[2]。因此，老子的“道”“德”將涉及以下三個方面。

一、“道”生“德”

《老子》中的“德”根源于“道”，道是德的體，德是道的用，“道”是先天的完滿觀念，所以它是一切德的唯一來源。因為，這種根據既不能在人類本性中尋找，也不能在所處的世界環境中尋找，而完全要先天地在道中去尋找。這樣言說太抽象，遮蔽了對“德”的具體看法。“德來源于道，它屬于存在世界，它擁有時空、空間、地點、屬性、因果性等等物理或形而上學以及邏輯、語言范疇的可描性?！盵3]144

第一，“道”是老子思想中的最高范疇，老子說:

道生之、德蓄之、物形之、勢成之。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蓄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51章)

老子的“道”一方面具有本體的意義，內在于萬物之中，另一方面又是萬物的本源。關于本體與本根的關系，傅偉勛對《老子》第四十二章做出了比較客觀的解釋:

無論如何，不可道不可名的“道體”，對老子首先彰顯之為“道原”?！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等語，皆指涉“道原”之義，問題是在:老子“生”字究指何義?是指宇宙論意義的本源或造物者，抑指本體論意義的本根或根據?就表面結構言，似指前者;就深層結構言，則似又指謂后者。[4]397

王弼在注釋《老子》時指出:“德者，得也?！崩献诱f:“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39章)“德”一方面，是天地萬物的本質存在;另一方面，“德”的存在又依賴于“道”。關于“道”與“德”的生成作用，必須放在“道”與“物”的視域中，才有其意義?！靶味系摹馈?，落實到物界，作用于人，便可稱為‘德’。‘道’和‘德’的關系是二而一的，老子以體和用的發展說明‘道’和‘德’的關系;‘德’是‘道’的作用，也是‘道’的顯現。混一的‘道’，在創生的活動中，內化于萬物，而成為萬物的屬性，這便是‘德’，簡言之，落向經驗界的‘道’，就是‘德’?！盵5]12這種意義的顯現在于老子提出了“玄德”，是“道”與“德”在生成萬物之時的價值所在。丁原植說:

《老子》此章所欲建立起“玄德”的觀念，實際上就表明由“道”指向“德”之新作用的轉化?！暗隆辈辉僦皇谴_立人倫意義的“心”，而是在一切人文構思之始源之“道”的根源中，以不同于周文的方式，表現為本質之“得”，并嘗試建立起始源之“道”與“萬物”之存在間新的本質關系[6]。

“道”在生成的過程中，老子用“無”與“有”來描述其狀態?！盁o”不是什么都沒有，而是在說明宇宙生成變化過程中無形無象的狀態，“有”用來描述生成變化有形有象的狀態，“有”與“無”共同構成了“道”的生成變化狀態。在“道”與“德”生成化育萬物的過程中，萬物最理想的狀態就是“自然”或“自化”，“道常無為無不為”，萬物自然而然地發展。

“有—無”的問題不僅僅關涉宇宙論，也關涉本體論。有無相生，共同指稱“道”，“無，名天地始;有，名萬物母。常無，欲觀其妙;常有，欲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1章)因此，有無主要是說明“道”的本源意義，這是“道”論的重要支撐，是老子在否定了天命宗教觀以后，所要解決的一個問題，“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4章)。然而，老子思想遇到一個困境，即“道”的自然與人的不自然的對立。有與無的關系說明了這個問題，“天網恢恢，疏而不漏”(73章)，以“無”來看世界，將會看到世界的全部;如果以“有”來觀察，即必將有所失去。老子說:“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41章)，也正是在此處言說。“常道”與“非常道”的對立，正是人們執著于世間的“有”，而看不到“無”，因而也將失去“有”。因此，“道”化生萬物，是“非常道”，需要“歸根復命”，返回“常道”。

第二，“道”化生了萬物，萬物需要復歸于“道”，由此衍生出“反者道之動”的命題。這是“道”運動的方式，“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25章)，“反”的否定思維源于“道”與“德”之間并不能保證永遠的同一，“故從事于道者，道者同于道，德者同于德，失者同于失，同于道者，道亦樂得之，同于德者，德亦樂得之，同于失者，失亦樂得之”(23章)?！胺础钡囊饬x有以下二個方面:一是從內涵來講，“反”指相反與返回。二是從層次來講，在“常道”的狀態下，事物自身可“歸根復靜”;在“非常道”的狀態下，“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2章)，事物表現了自身存在著對立的一面。這兩個方面共同構成了《老子》中“反”的意義。

第三，“道法自然”，“自然”是“道”存在的狀態，這是老子的核心思想?！独献印分杏玫健白匀弧币辉~共五次，分別是:

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17章)

希言自然。(23章)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5章)

夫莫之命而常自然。(51章)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64章)

從材料中可以發現，“自然”不僅規定了“道”，也規定了“德”。“自然”在老子思想中有四層意義:一是，“道”的自然而然，“道法自然”，自己規定自己，自己本身即是自己的目的。二是，老子對“道”的本源狀態的追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42章)，其宇宙生成的過程就是一、二、三，自然而然地生成;三是，“萬物之自然”，指明了心性論上的意義，“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紜紜，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虛靜成為萬物的“德”;四是，治國思想上的意義，充分體現在“小國寡民”之中，“百姓皆謂我自然”，圣人充分尊重百姓自身的權利，不給百姓強加規范。老子用“無為”來說明萬物之間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對欲望、權力、控制的否定。老子反對了鬼神的決定性質，否定了君主的獨裁，將整體性、動態性和連續性歸結為“自然”的特點。

二、“德”的意義

老子思想中的“生”，不僅有本源的意義，也有根據的意義?！胺础笔抢献印暗馈迸c“物”之間的核心概念，人需要返回“道”。老子強調“生”，天道貴柔，人道效法天道，柔弱是人的本然之性，“人之生也柔弱”(26章)。因此，老子提出了“養生”的重要性，并指出人應該“復歸于嬰兒”(28章)，老子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氣致柔，能嬰兒乎”。順著這個思路，老子將“柔”、“氣”、“一”、“魄”聯系起來?！耙弧笔恰暗馈?，“柔”是人的本然之性，“魄”指人的精神，“氣”一種貫通天地人的力量，這引發了《管子》四篇將老子的“道”精氣化，使得“道”性展開為“德”性。在這個意義上說，戰國時期諸子的心性論是老子思想發展的必然。

“道”化生萬物，然而有限存在的個體生命如何通向無限性的宇宙生命，特別是在戰國時期個體從群體中分離出來如何獲得普遍性的存在，這種要求在《老子》中沒有凸現出來，但是老子已經意識到了?！暗隆钡谋玖x中有“循行”與“直視”二義，它們發展為“德”的內在意義和外在意義[7]。郭沫若說:“從《周書》和‘周彝’看來，德字不僅包括著主觀方面的修養，同時也包括著客觀方面的規格——后人所謂‘禮’?！盵8]260《左傳》成公十六年說:“德謂人的性行”，“性”與“行”分別指“德”的主觀修養與客觀規范。老子的“德”具有這兩個方面的內容，從內而言，老子主張“致虛極，守靜篤”(16章)，這是因為“道”向本根回歸，萬物也要恢復到其本源處;從外而言，老子主張擴充與實行，“修之于身，其德乃真;修之于家，其德乃余;修之于鄉，其德乃長;修之于國，其德乃豐;修之于天下，其德乃普?！?54章)內外雖不同但互為表里，內的方式是虛靜，指示出人本性的特點與性質;外的方式是擴充，說明其人生的實踐及其意義。二者并不矛盾，莊子主張虛靜，孟子主張擴充，“孟子與莊子眼中的身體都具有雙重的性格，一方面，人的身體是精神需要克服的障礙，所以需要被支離;另一方面，當學者的人格提升至某一層次以后，身體反而成了精神的具體化，身與心泯然不分”[9]415。

在老子之前，對人的認識局限在“身”、“己”的血緣生產方面。老子“道”的提出否定了宗教天命觀，他通過對本源狀態的探討，引出了“自然”觀念。這樣，對天地人狀態的思考，便在老子思想中展開?！白浴钡母拍?，表示事物的狀態或行動傾向，可以說這是對主體性思考的一個基礎。在這個意義上說，“自然”不僅是對“道”本源問題的探討，也是對人“性”探討的一個基礎。當然《老子》中沒有“性”字，但有與之相似的概念，即“德”、“樸”、“素”、“赤子”、“嬰兒”、“命”?！独献印分械摹皹闵t為器”，代表了老子對“性”的看法?？鬃右灿信c此相似的思想，《論語·八佾》中記載: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痹?“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素”成為老子與孔子對“性”的共同認識。老子說:“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57章)老子的“性”有四層含義，一是，“自化”，是指“性”自然而然會變化，甲骨文中的“化”字，從二人，象二人相倒背之形，一正一反，以示變化;二是，“自正”，是指“性”的方向平正、不偏斜，甲骨文中的“正”字，上面的符號表示方向、目標，下面是足(止)，意思是向這個方位或目標不偏不斜地走去;三是，“自富”，“性”的狀態及其表現，物質與精神充實富足。四是，“自樸”，是指“性”的性質，“樸”是老子用來比喻“道”的。

三、“無為而無不為”的意義

老子講“道”論與“德”論，是為了建立一個和諧的社會秩序?！稘h書·藝文志》:“道家者流，蓋出于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边@是先秦諸子的共同點，只是他們思想中心與價值意義所在之處不同。

第一，在老子思想中，“道”論是其思想的核心，但是人類社會要由“非常道”返回“常道”，必須由圣人來實踐“道”，“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64章)。老子確立了圣人的主體地位，或者可以說圣人才是真正的主體，圣人是道德秩序的建立者?！暗莱o名……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32章)，圣人通過支配“道”，可以建立道德秩序。圣人能夠支配“道”，但必須具備“玄德”，“生之畜之，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10章)。

第二，“無為”是老子道德秩序中的重要原則。“自然”探討了整個宇宙的本源狀態，“無為”是“自然”觀念在社會秩序中的衍生?！盁o為”在老子思想中有二個層面的意義:其一，“無為”是社會秩序本源狀態的描述，“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之豫之;其次，畏之侮之”(17章)，“無為”精神在秩序中逐漸喪失，也就是禮樂文明被異化的過程;其二，“無為”是主體精神的客觀化，“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于無為。無為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48章)。主體通過“日損”的修養，回歸“無為”的狀態，此狀態的展開即可以建立新的社會秩序。此外，“無為”順應“自然”，排斥一切人為和自私的同時，也利用或支配順應的對象。

第三，老子“無為而無不為”是他的自然秩序向社會秩序的進一步展開。老子說:“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義，失義而后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38章)“道→德→仁→義→禮”，這個序列不僅是老子對禮樂文明的批評，也是自然秩序轉化為社會秩序的過程。“道”在生成化生萬物的同時，也彰顯出“道”的規律性，天道“自然”，人道無為，更具體地說就是“守柔”、“不爭”。

“小國寡民”是《老子》中的“道德之鄉”，是“無為”原則在社會中的現實化，一切都自然而然: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80章)

可以說，老子“道”的“柔弱”、“不爭”，決定了圣人在其治國實踐中利用“反”的規律支配百姓，“小國寡民”是老子思想的必然目標。

綜上所述，老子思想以“道”論為中心，“道”既是本體，又是本源。“道”由本源的“常道”，在人類社會被異化為“非常道”。由此，老子思考“非常道”如何回到“常道”的問題。這樣引出了“反”和“自然”的觀念?！胺础敝浮暗馈钡倪\動軌跡，“自然”則表示“道”的狀態。以此作為基礎，萬物歸根復靜。對于“人”，老子從“虛靜”的修養方式與“德”的擴充，達到“無為”的狀態?！盁o為”主體境界的實踐，構成了理想的政治狀態，也是返回原初狀態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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