協作與抗爭:云南晉寧一個彝族村落的文化建構

摘要:地方開發、重構和發明傳統文化，從而導致地方文化發生急劇變化，已經成為當下中國社會的一種普遍現象。而這又是在新的文化資源被開發，新的文化與權力關系建構過程中，各種參與者相互協作共同達成的結果，同時也是各自出于自身利益考慮相互抗爭的過程。云南晉寧一個彝族村落自1990年代以來的村落文化構建的故事，正在講述著這樣一個過程。

關鍵詞:文化建構;協作;抗爭;彝族村落

中圖分類號:C95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0)27-0059-05

傳統文化的復興、開發、建構和利用已經成為當下中國社會的一種普遍社會文化現象。針對此現象，學界開展了大量的討論。其中，“傳統的發明”這一解釋模式成為了理解此類現象的一種重要理論框架。這種借自霍布斯鮑姆的觀點認為，當下的文化傳統可基于現實的需要而被發明和建構。傳統是可以被“發明”、“建構”、“想象”和“制造”出來的，盡管人們發明和建構傳統的目的不同，但都是為當代現實服務。那些聲稱古老的傳統常常源于近期的發明。一些傳統是固有的，一些傳統是被發明出來的，一些傳統是消失了之后又被再次建構出來的，經過一段時間之后，它們就變成了真正的傳統[1]。在這消失、創造、構建的過程中，當然也要考慮到它與歷史的關聯性，與此同時，更為重要的是必須對作為其背后動力的當下社會利益追逐進行更多的關注。

在具體的情景中，這種背后的動力就主要體現為參與人員或組織機構，包括政府官員、學者、商人、自由職業者和本地居民等等[2]。在當下，各地依托歷史、民族文化而開發的各種旅游，或者借文化宣傳而開展招商引資的項目中，各級地方政府無疑是最主要的倡導者，其目的在于千方百計地促進地方經濟發展。在已有的大量研究中，我們看到更多的觀點是強調地方如何在政府的倡導之下發掘、整理，甚至創造本地或本民族的文化，而此間的其他參與者則似乎都是熱情地配合并參與此過程[3]。因此，通常的觀點認為，此種文化重建或發明的過程是地方政府和各其他參與者為了地方經濟發展的合作過程。

然而，如果仔細考量此過程中各種參與者之間的關系，我們會發現，這種合作的實現可能僅僅只是整個過程的一種結果，而其中充滿了相互博弈與抗爭。因為每一位參與者實際上都是作為獨立的利益主體，都是在考慮如何保證在當下能夠獲取利益，同時還要為以后創造獲取更多利益而準備條件的情況之下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的。在這種情況之下，地方傳統文化的重建與開發利用，使得地方文化、民族文化變成了新的，有價值的資源，也就會牽涉到參與者之間權力關系的相對變化，以往的弱勢群體可能借著文化資源的占有而改變其在博弈和抗爭中的相對位置，并爭取更多的利益。而傳統的發明正是這個過程引發的一個結果。在筆者所關注的云南省晉寧縣夕陽彝族鄉的打黑村，正在經歷著這樣的過程。

一、打黑——一個彝族村落

在云南省晉寧縣西南，距縣城昆陽約六十五公里的地方，有一個名叫夕陽的彝族鄉。打黑村位于夕陽鄉南部的深山之中，其村委會距離鄉政府所在地約十五公里。到2009年為止，該自然村有166戶，共557人，絕大部分為彝族，自稱為聶蘇潑。①打黑自然村共有:陳、拔、普、李、矣、柏、施、卜、方九個姓氏。其中以拔、普、陳三姓人數較多，占總人口的82.9%，其余各姓較少。矣姓祖先被認為是打黑村的開村之祖。因為在當地至今還流傳著矣姓先祖發現古水井，選擇村址的故事。根據當地目前還保留下來的墓碑來看，矣姓的墓是最為古老的，也可對應相關傳說。另外，陳姓、李姓在遷入該地之初都得到了矣姓的接濟同樣可以佐證。據村里人說，因為后來全村鬧霍亂，導致矣姓家族成員死傷殆盡。到現在，全家族只剩下了三戶人家。

筆者結合如上之記錄、傳說和當時的歷史背景推測，該村現在主要人群的先祖應該都是由靠近中央王朝的內地遷來。到1950年代，當地進行民族識別的時候，他們的后人都已經學會了講彝語，并自稱為聶蘇潑，因而被識別成為彝族。①到今天，這一族屬劃分已經確定下來，并成為了當地人自我認同的民族身份。當與外界交流的時候，他們便以彝族自居。那些傳統以來形成的不同于外人的文化特征現在便演化成了民族特征，座實了他們的彝族身份。而當這樣一種民族身份與一定的利益分配產生聯系的時候，它就會反過來強化民族特征的差異[4]。因此，在如今民族文化可以作為一種開發利用的資源背景之下，當地人的彝族文化特征就表現得越來越突出。我們通過實地調研發現，他們所展現的彝族文化有一部分是對其傳統文化的再現，而另外有很大一部分卻完全是新近的發明。

二、打黑村的傳統文藝活動

當筆者和打黑村民談起“當地的彝族文化特色”時，他們總是可以談論很多內容。而這些內容確實都是打黑村相對周圍的很多村落與眾不同的地方，但它們和學界通常認定的彝族社會文化特征并不完全一致。②在當地村民看來，因為他們是彝族，所以他們和周圍村子差別都可以認為是彝族獨特文化的體現。而他們通常提出來界定自己與其他人不同的特征主要包括以下兩方面:

(一)尚武精神與耍武藝

“打黑人尚武，并好打架”，這在整個夕陽鄉是出了名的。到現在，村民們還流傳著解放以前打黑村民與白馬龍和大綠溪③兩地村民發生兩次“大戰”的故事。盡管打黑村兩次都因為打架遭受了懲罰，但是他們卻以打架勝利為榮，認為這是強悍的表現。除此之外，當地村民還盛傳一些打架神勇的村民，將其作為英雄來崇敬。比如:“打黑菜子要賣三回的故事”，③以及“普氏英雄和楊柳河人”④都是村里膾炙人口的故事。

據老人們講，在解放以前，普通的村民平時也經常練習武藝，個個能打能跳，他們號稱有“十八般武藝”。到現在，村里人仍保留著大刀、鐮刀、雙刀、鐵鏈、騎馬棍子、鐵錘、大叉等兵器。村里的很多老人還會耍弄，并在空閑的時候將其方法傳授給那些愿意學習的年輕人。因此，打黑村人崇尚武功，喜歡打架，敬佩英雄人物，就成了他們劃定自我和他人界限的重要標志。解放后，打架的情況很少了，這類武藝已經失去了原有的功能，而只是偶爾在節日的時候作為節目表演。故人們又稱其為“耍武藝”。后來，這項活動就成了當地人向外展示彝族文化的重要內容。

(二)彝族老者和山貓貓

從很久以前開始，打黑村民中就流傳著一種叫“山貓貓”的戲劇。人們通常在過節的時候自發地組織表演，以為娛樂。此表演主要是以一個故事為藍本編排而成。主要講述一個老者和兩只貓的故事。當地村民口述的故事內容如下:

從前有位彝族老者，兒子早逝，遺留下兩個孫子和他相依為命。但由于年老無法撫養，兩個孫子在幾年后都相繼死去，只留下孤苦伶仃的老人。老人非常懷戀兩個小孫子，悲痛不已。老人以乞討為生，有一天他在路邊撿到被人丟棄的兩只小貓。它們喚起了老人對孫子的思念，從此老人把對兩孫子的思念寄托在兩只弱小的小貓身上，與它們朝夕相處。小貓慢慢地長大，每天跟老人嬉耍，老人找回了喪子喪孫以前的快樂生活。

人們將它編排成戲劇在節日活動時表演，主要是為了緬懷人們對老人的懷念。但由于戲劇中耍貓的情節非常精彩，并頗得人們的歡迎，所以一直流傳下來成為打黑的一項傳統文藝節目。到現在，村里還保留了早些年代遺留下來的山貓貓所用的面具。很多年輕人對其中的環節都非常熟悉，或多或少都可以表演一部分。

三、打黑村傳統文藝活動的重整

由如上的描述可以看到，無論是耍武藝，還是山貓貓，都是從打黑的歷史上一脈相承地延續下來的，并且都有其深厚的文化內涵。現在它們屬于打黑村獨特的文化現象。也正是由于打黑的這些獨特之處，吸引了大量外界人士開始關注此地，并對當地特殊性的文化進行了細致的考察。其中，云南民族文化電影電視制作中心音樂工作室的王某①即是其中的代表。王從1998年開始涉足打黑村。他，一方面，整理了當地傳統的音樂、舞蹈形式;另一方面，又借助其音樂天賦，以及各種音響傳媒設備對當地的文藝活動進行了重組、包裝和豐富，并將其錄制成光盤向外界宣傳。至今，由王某負責，共錄制了三張光盤，①而更多拍攝策劃也正在醞釀當中。

看著自己表演的節目能夠被推向舞臺，拍成光盤，大部分村民都非常高興。同時，王性格開朗，為人風趣，善于表達，是當地人眼中難得的“才子”。因此，打黑村人大都比較喜歡他。在鄉、村干部看來，由于王某的到來，村里的文藝活動才開始搞得有聲有色，不僅拍攝了光盤，還組織了表演隊到各地表演，極大地擴大了打黑村在當地的影響。干部們臉上也覺得很光榮。而隨著夕陽鄉政府對文化活動方面的不斷重視，王也被接納到夕陽鄉的文藝活動建設過程中。他的行為也逐漸得到了縣民綜局和鄉政府在人力和物力上的支持。由此我們可以看到，王的出現原本很有可能是出于個人的興趣，或者追求自身利益，但是他的行為客觀上迎合了當下地方社會重視開發和利用民族文化、地方文化擴大知名度從而促進地方發展的潮流。

整體看來，打黑村在文藝活動方面受到王的影響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打黑村歌

以前，打黑村民平時零星地唱一些山歌，不成體系，只在逢年過節時進行一些自娛自樂的表演。但是在王到打黑以后，對當地山歌進行了整理，并在此基礎上編寫了十余首歌曲。然后，他建議村干部組織村里的中青年人來學唱。演唱熟練之后，王還根據歌曲的內容，編排舞蹈，策劃表演服裝和背景。而這些新添加的元素很多借自外地。比如，伴舞是參考涼山彝族地區已經拍攝成對外宣傳片的火把節篝火舞蹈改編;服裝是從外地購買的云南白族的表演服裝。②在訓練成熟之后，部分歌舞被收錄至由縣、鄉兩級政府相關部門支持制作的民歌專輯中。在此之后，王某又親自擔當作詞、作曲，為打黑寫了一首村歌。現在，打黑村歌這一形式和稱謂已經被正式確定下來，并用于對外宣傳。每當村里、鄉里或者是到外地表演的時候，打黑村歌都是表演的重要內容，逐漸變成了打黑對外影響的一個標簽。

(二)山貓貓與“武松打虎”

如前面所述，山貓貓是打黑村傳統的一項戲劇表演，它通過描繪老人和兩只貓的各種戲耍的動作，來娛樂觀眾。但是其情節多來自于對日常生活趣事的改編，都是日常瑣事。而在王等人看來，如果要把它搬上舞臺的話，單憑這些是不夠的。所以，后來由王提議，沿用原來的三個角色和具體情節，但是將其名字改為“彝族版武松打虎《山貓貓》”。顧名思義，原來耍貓的老人變成了武松的形象，而兩只由人戲耍的貓變成了老虎。在他們看來，武松打虎的故事已經家喻戶曉，在這里推出彝族版的武松打虎，可以起到非常好的宣傳效果。另一方面，打黑人崇尚武藝，這打虎英雄也可以體現打黑人的尚武精神。但是，不管怎樣，經過這樣一種重新包裝和解讀，山貓貓表演的含義完全被改變了。所謂彝族版武松打虎完全是外來觀念與當地傳統文化嫁接的結果，它體現的正是現代商業包裝推銷的理念。

(三)打黑文藝隊

在各方面訓練較為成熟之后，王進一步將所有參與訓練和表演的村民整合到一起，組建了一個半正式的表演隊伍，當地村民稱其為“打黑文藝隊”。總共有62人，男性22人，女性40人。其中包括:村歌隊39人，耍武藝8人，花鼓隊8人，山貓貓4人，樂器隊3人。③王規范了參與表演人員的服裝、道具和表演場所，并使得這些參與的村民逐漸固定下來。

(四)彝族長桌宴

如果說“山貓貓”變“武松打虎”還存在一定延續關系的話，那么打黑的“彝族長桌宴”卻完全可以認為是新的創造。據老人們介紹，打黑村以前就沒有搞長桌宴的傳統，也未曾聽說過周圍的彝族有此類活動。在此之前，他們甚至不知道“長桌宴”為何物。而對于近年村里搞的一次長桌宴，老人們多把它看成是一種表演。

2007年，根據王的建議，在鄉干部的支持下，打黑村搞了一次長桌宴。他們在村街道上用方桌拼成長桌，并將鄉里的干部，以及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們請來就坐。在桌上撒松針葉作為席面，簡單地擺上幾道菜，每人倒上一碗酒。待大家入席之后，村里文藝隊身著表演裝到席間唱歌敬酒，以表現彝族人熱情豪爽的待客禮儀。但實際上這次長桌宴并未能夠完成。據當時參與的一位老人說，“那頓飯根本就沒有在街心的長桌上吃。原來我們都沒見過這種吃飯的場面，那一次主要就是為了給他們錄像，他們唱完歌還沒有開始吃飯，天就下起雨來了，大家就回到村里的公房里吃飯了。”

盡管長桌宴并未吃完整，但是錄像留下來了，照片也保留下來了。它給我們展示了一幅打黑人喜氣洋洋地吃長桌宴的場面。在效果上完全達到了組織者的預期。對于那些對當地情況不甚了解的人來說，這就很有可能會被作為打黑彝族傳統文化的代表。但實際上，它卻是徹頭徹尾的新近發明。

面對如上所述的變化，當地村民似乎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境地。一方面，通過王的包裝和改編，使得打黑的文藝表演走出打黑，對于擴大打黑在當地影響是非常有意義的。村民們在提到這些事情時，無不感到高興和自豪。另一方面，村民們也抱有一種憂慮，因為當地傳統的，原生態的文化被改編得面目全非，失去了原來的特色了。比如，無中生有的“村歌”，以及嫁接而成的“彝族版武松打虎”都讓一部分村民難以接受。他們堅持認為，應該更加注重保持當地原生態文化的特色，而不能為了提高對外界的影響而任意改變。因此，他們在參與王組織的活動之外，自發地對當地原生態的歌曲進行整理，并錄制了光盤。他們希望能夠讓真正屬于彝族人自己的聲音保存下來，并傳播到外面的世界。

而對于當地土生土長的干部們來說，盡管改編后的節目看起來有些別扭，但是他們明白，這種改編具有更好的宣傳效果，對于擴大打黑的影響意義重大，所以他們對此給予了更多支持的態度。①再則，這樣的活動也符合于鄉政府、縣民宗教等部門對于地方經濟、文化發展規劃。

因此，我們看到，打黑傳統的表演形式迫于宣傳的實際需要，而被改換了形式、名稱和意涵。這一過程是文藝工作者、地方政府和當地村民在共同磨合與協作的結果。但是，這一過程并非順暢無礙。當地村民為了保持自身文化的本真性，而發起的自主整理和錄制行動，實際上就是對于外人肆意篡改其傳統文藝節目的一種抗爭。他們在盡力尋求自我的表達，而不是完全成為別人裝扮的對象。

四、打黑村與夕陽鄉第一屆彝族火把節

隨著“文化搭臺”這一理念開始時興之后，夕陽鄉也逐步策劃了一系列的相關活動。其中，夕陽彝族火把節就是鄉政府策劃的重要內容之一。但是，因為夕陽的彝族并沒有過火把節的傳統，要組織火把節實際上是要從零開始籌備。據當地文化站站長介紹說，“鄉里在2008年的時候就開始策劃了。但由于去年準備不充分，沒有落實。到今年5月份的時候，縣里通過了鄉里舉辦第一屆火把節的申請。于是，鄉里從7月份開始籌備，到8月15日準備正式在大綠溪村舉行以‘展示彝鄉嶄新形象，弘揚民族優秀文化’為主題的第一屆彝族火把節。本來2009年的火把節應該是8月14日，因為相鄰的雙河鄉也要過火把節，而縣里已經把雙河的火把節作為了晉寧縣的一個品牌，所以按照安排我們只能向后推遲了一天。”整個火把節由白天的歌舞表演、游戲競技，以及晚上的文藝表演和篝火舞會組成。據主辦者稱，整個活動共有600余人參與表演，所有的表演人員全部來自各村的文藝表演隊。

在火把節當天，打黑村民共表演了《耍武藝》、《山貓貓》、《打黑村歌》和《跳花鼓》②四個節目。根據筆者的觀察和了解，除了打黑村的節目外，其他所有的節目都是在火把節開始前幾個月，在鄉里的要求下各村組織新編排的。從這個意義上講，這里的火把節實際上是在火把節的名義下，把當地各種可以利用的文藝資源都吸納進來，形成的一次集體展演。

通過比較發現，打黑村文藝隊的節目應該是當地所有節目中最具地方特色的。因此，組織者也有意將打黑的節目突出作為當地彝族特色的代表。但是，到了臨近火把節要舉行前的8月12日，村里突然傳出打黑文藝隊將不參加此次火把節的消息。據村里的干部說，“主要原因是村民們認為鄉里的領導對于打黑的文藝隊不夠尊重，一次都沒有來慰問過;另外，此次參加火把節不但沒有報酬，而且鄉里還不提供當天的伙食以及交通費。這讓村里人很難接受。”鄉里在得知這一消息之后，當天晚上就派此次火把節的直接負責人，同時也是出生于打黑村的文化站站長到村里做思想工作。鄉里的領導們都知道，關于火把節的所有準備都已經基本完成，不允許再作改動了。再則，在所有的文藝節目當中，唯有打黑的幾個節目可以算得上是夕陽彝族的本地節目，因此這幾個節目是必不可少的。因此，文化站站長的任務就是務必要勸說打黑文藝隊參加火把節。

而整個勸說過程非常艱難，總共持續了近兩個小時。整個過程中，站長做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承諾，但村民都不買賬，村民言語間表現出了對于“政府”的不信任。后來，這個出生于打黑村的站長表示:“如果最后村里沒有拿到交通費和用餐費，我將用自己的工資來支付給大家。我是本村人，大家完全可以相信我。”就這樣，站長最終不得不以自己作為打黑人的身份做擔保，并完全答應村民提出的所有條件為代價，才說服了文藝隊按原計劃參加火把節。

在這一過程中，村干部們則是在一旁觀看。他們稱，拒絕表演是隊員的事，自己之前已經進行了勸說，但毫無效果。因此，文化站站長無奈只能直接和隊員商量。等到站長表示滿足要求之后，村干部馬上就代表隊員們表態，同意繼續參加表演。由此，我們不難看出，村干部在這件事情上是站在村民一方的。對于普通村民們來說，以前很少有能夠和鄉領導談條件的機會。而這一次他們卻借火把節從政府那里爭取了自己應得的利益。

在筆者看來，這個過程體現了弱勢村民的一種抗爭，并最終取得了勝利。但這一事件的發生具有很強的情景性。首先，這是在地方、民族文化作為可以開發利用的資源的背景之下，打黑村的文藝表演具有了一定的價值，村民們擁有談判的基礎條件。甚至可以認為，因為打黑的表演更具有彝族的特色，而使它受到更多的重視。其次，文藝表演對于政府和普通村民具有不同的意義。政府試圖將其作為特色文化向外推出，作為吸引外界的工具，但村民們參與表演一方面是在于娛樂，另一方面在于爭取一定的個人經濟利益。再次，火把節舉辦在即，村民們抓住了這個關鍵的時間點，使得政府沒有退路。正是以上這三種因素結合在一起導致了打黑人在抗爭中的勝利。由此，筆者認為，這種地方文化重建的過程，使得一些基于其文化資源的新權力關系得以產生，而這種關系很有可能使得原來的弱勢群體在某個具體的情景之下獲得與強勢群體博弈的機會和資本。

結論

由前文論述可看到，由各地遷來的外地人最早構成了現在打黑村民的先祖，他們習得了當地土著居民的語言和習俗，在解放后的民族識別中被固定為彝族，成為一個被國家承認的少數民族。也正因為如此，原本蘊含于人們日常生活的習俗具有了民族文化特征的意義，成為當地彝族區別于其他群體的標志。社會文化具有了民族和政治的意涵，從而也被疆界化。隨著市場經濟的推進，以及新的消費和發展理念的引進，使得地方文化、民族文化又成為了可以用來作為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資源。也使得文化可以像商品那樣根據實際需要而設計和發明。

在打黑村，我們看到正是在外來的文藝人、地方政府、村民的共同作用之下，當地文藝表演節目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文藝隊從無到有，村歌的編排，山貓貓搖身變成武松打虎，耍武藝的舞臺化，無中生有的長桌宴，等等都體現了這些變化。我們從歷史傳統的角度來看，這些無疑都是在當下的創新和發明。當然，在從外地人變為打黑人，從打黑人變成彝族，這樣一個大的變遷背景中來看，當地因為這種發明而導致其文化在形式上的變化是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因為變遷是人類社會不斷經歷的過程，傳統總是在不斷地被新的發明所更新。

然而，從另一個方面來講，變遷同時也是一種結果。它是具體的社會文化情景之下，多種力量相互協作和相互斗爭的結果。在當下情景中，民族文化被置于資源體系的重要位置，由此而導致原有的權力關系發生了變動，行動者的目的和措施被迫進行了調整。地方政府為了促進地方招商引資、擴大宣傳，文藝工作者為了創造更好的節目，村干部為了贏取群眾支持，而村民們則是為了賺取個人經濟利益和贏得應有的尊重，他們可以為各自的目的而努力，也可以為各自的目的而罷工。因此，這一過程總是充滿了相互的協作和斗爭，新傳統的發明是一個具有不確定性的結果。而這也可以理解為權力與文化關系在當下鄉村社會發生的新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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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operation and Resistance: Culture Construction of a Yi Village in Jinning County， Yunnan Province

YI Li-gui，LIU Dong-xu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Beijing 100081，China)

Abstract: It is becoming a general phenomena in China society that local authorities develop， construct and invent traditional cultures， which cause local cultures experiencing a rapid transformation. It is a result that participators cooperate and oppose basing their benefits during the process of new culture resources being exploited， new relation of culture and power being constructed. The story has happened since 1990s at a Yi village， which is located in Jinning County， Yunnan Province， is narrating this process.

Key words: Culture Construction;Cooperation;Resistance;a Yi Vill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