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酒來比喻電影的話,那么有些電影就像是用工業酒精勾兌的假酒,喝了會使人的中樞神經發生紊亂,甚至致盲,比如《色戒》《集結號》《南京!南京!》等等;有些電影則像是用發霉的紅薯干釀造的劣等貨,喝了會讓人感到有一種怪味,甚至倒了胃口,比如《三槍》《無極》《黃金甲》等等;還有一些電影,則好像被偷懶的導演兌入了過多的自來水,喝起來淡而無味,比如《孔子》《非誠勿擾》《千里走單騎》……
相比較而言,《東風雨》就像是一壇用優質糧食釀造而成的純正好酒,而且,不僅酒本身醇香怡人,過于熱心的編劇、導演還在酒里加入了許多諸如人參、枸杞、鹿茸之類的滋補品,使其味道愈加醇厚。
但凡事總是兩面的,也許正是因為《東風雨》的營養過于豐厚吧,所以這部電影公映之后,就產生了兩個讓人意想不到的后果:
一是許多觀眾表示看不懂。但這并不是《東風雨》的錯,也不是觀眾的錯,而是它較近30年來所流行的快餐文化來得晚的錯——觀眾已經習慣了舒舒服服地躺在沙發上讓別人給他搔胳肢窩、按摩足底,而柳云龍忽然讓他們去登山,他們當然會感到不習慣了;
二是文化界、思想界的各類人士,從這部電影里,品出了多種不同的味道。比如有人從《東風雨》中看到了對《色戒》所宣揚的那種極端自私的價值觀的顛覆,有人從中看到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拯救猶太人的博大胸懷,還有人從中看到了對民族主義的思考:日本的民族主義,在使日本擺脫了半殖民地的地位之后,又重蹈了西方殖民主義的覆轍,他們沒有成為亞洲各民族的解放者,反而成了新的、甚至更為殘暴的壓迫者,那么,中國的民族主義應該向何處去,等等。
在所有這些解讀當中,著名詩人、文化評論家葉匡政先生的評論可謂別具一格。他說:“當然我最欣賞的,還是《東風雨》所透出的悲劇意識。戰爭也好,諜戰也罷,說到底是一個讓所有人都痛苦的過程,這才是戰爭的真實面貌。”“戰爭留下的只有創傷,就像范冰冰最后從車廂中露出的那張毀容的臉,是永遠的創傷。《東風雨》表現了生命在戰爭中的那種掙扎,雖然他們也無畏,但那些慘烈場景,最終顯示的仍是戰爭的虛無。”“它的結局也在告訴我們一個真理,在戰爭中注定沒有勝利者,只有失敗者。比起那些簡單地以敵我正義為訴求的電影來說,這種對戰爭的表達,無疑更符合現代社會的價值觀。” 我對葉先生這種悲天憫人的博愛胸懷表示感佩,但對這種否定一切戰爭的觀點卻并不敢茍同,而且在我看來,這也并不是一個新鮮的觀點,而是中國主流文化精英所秉持的主流觀點——早在2007年《集結號》熱映的時候,就有媒體發表評論說“一場戰爭,對所有參與者來說,均是兩敗俱傷。戰敗方固然要蒙受羞辱,戰勝方也一定傷痕累累。從這個意義上,任何戰爭都是全人類的災難,沒有所謂的‘戰爭勝利者’” “戰死的炮灰絕大多數只是炮灰而已,他們并不知道為什么要去赴死”云云。
中國自近代以來面對西方列強的全球擴張,一直是一個被侵略、被掠奪的國家。歷史悠久,文化深厚的泱泱大國的首都,平均每隔40年左右就陷落一次(1860年,英法聯軍攻陷北京,火燒圓明園;1900年,八國聯軍再陷北京;1938年,日軍攻陷南京,制造南京大屠殺),直到新中國成立才終止了這種局面,中國也因此不得不多次進行以保家衛國為目的的反侵略戰爭。坦率地說,在這樣一個國家,大談“戰爭的虛無”,高唱“在戰爭中注定沒有勝利者,只有失敗者”,讓人感到非常的奇怪。
即以《東風雨》的故事所依托的時代背景抗日戰爭為例吧,面對日本強加在中華民族身上的這場戰爭,中國人民應該如何選擇呢?難道只能當“皇軍”的順民嗎?抵抗難道真的“虛無”嗎?中國進行的抗日戰爭真的會“注定沒有勝利者,只有失敗者”嗎?
不妨設想一下,假如1937年七七事變發生時,中國當局仍然像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生時那樣,采取不抵抗政策,讓日本不費一槍一彈就占領全中國,歷史將會是一種什么情景?
很可能,當1941年10月德軍兵臨莫斯科城下的時候,日本將會裹挾中國的人力、物力(中國人仍然不能免于參加戰爭,只不過參加的是“日本的戰爭”)進軍西伯利亞,與希特勒東西對進,夾擊蘇聯,蘇聯很可能因此無法幸存。而如果蘇聯滅亡,面對“統一”了整個歐洲的德國,英國也獨木難支,很難繼續抵抗下去。
也許有人會說,不是還有美國嗎?是的,由于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保護,美國也許會暫時免于入侵,但以美國一國之力,絕無可能在歐洲和太平洋同時對已無后顧之憂的德、日兩大邪惡帝國開戰。不錯,美國后來是率先研制出了核武器,但德國距離獲得核武器也只有一步之遙了,何況德國還有遠遠領先于美國的導彈技術。
假如歷史真的是這樣,那么今天的世界將會面目全非:在歐洲,按照希特勒“新秩序”的構想,人們看到的將是一個西起大西洋、東到烏拉爾山的龐大的奴隸制帝國,包括波蘭、俄羅斯在內的所有非日耳曼民族的知識分子和其他精英,將會被有計劃地消滅,斯拉夫民族的文化水平,將會被限制在小學三年級以下,成為只能干粗笨體力勞動的奴隸;在亞洲,根據日本統治朝鮮和臺灣的藍本,則我們今天將只能說日語,每個人都有一個日本名字,我們浩如煙海的文化典籍可能會被徹底銷毀,每天早上要向天皇的“御照”三鞠躬,然后一起朗誦“天皇陛下,治理我國”,最后,在每個人的頭上,都會壓著一個日本老爺……
簡言之,假如我們不抵抗,則不僅中華民族會萬劫不復,整個人類,也都將陷入比中世紀還要黑暗的漫漫長夜。
我不知道葉先生會做何選擇?但就我自己而言,則寧愿戰死,也不愿意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因此,假如能夠投入到一場抵抗日本侵略的戰爭中,我不會覺得“虛無”,也不會覺得“痛苦”,相反,我會覺得這是一種極大的快樂和幸福。即便看不到勝利,我也會覺得犧牲是值得的。而當勝利的那一刻降臨時,我不會覺得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悲劇”,相反,我會把這一刻看成一個盛大的節日!
睽諸歷史,如果不帶偏見的話,我們就必須承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大部分反法西斯國家的人民,也都是這樣看的。當勝利來臨的時候,在紐約街頭,激動的水兵抱起素不相識的女護士狂吻;在重慶,小販們把自己的水果拋向空中,招呼大家都來吃“不要錢的勝利果”——這些人難道會覺得自己是“失敗者”嗎?他們會同意勝利與否無關緊要嗎?
葉先生在文中說,“對于戰爭的一切悲劇表達,都是為了讓人們遠離戰爭”。對這樣一個觀點,我也不能同意。不錯,戰爭是一種惡,但戰爭也不是人們想遠離就可以遠離的。當戰爭被強加在那些愛好和平的國家和人民頭上時,以正義戰爭反對非正義戰爭,就是一種善。這樣的戰爭,不僅不能遠離,而且應該被謳歌,應該踴躍地去參與。葉先生在文中提到“現代社會的價值觀”,我不知道這種價值觀的含義是什么?是面對入侵者屈膝投降嗎?是面對壓迫者逆來順受嗎?那么,這又是哪個“現代社會”的“價值觀”呢?
有時候,我真的很難理解中國自由主義精英的邏輯:一方面,他們給人的感覺似乎是酷愛自由,另一方面,他們又詆毀一切反抗壓迫和奴役的行動。我很費解,他們究竟想通過什么方式去獲得自由呢?跪在地上向壓迫者哀求嗎?等待自由從天上掉下來嗎?以《東風雨》的故事背景為例:日本對中國的入侵難道不會損害中華民族(除了漢奸之外)的自由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奮起抵抗難道不是對自由的捍衛嗎?抗日戰爭為什么會是一種“虛無”呢?
所以好的戰爭電影,并不應該是籠統地讓人們遠離一切戰爭,相反,它應該幫助觀眾獲得區分正義戰爭和非正義戰爭的能力,并促使人們堅定起正義戰爭必勝的信念。不加區分地讓人們恐懼戰爭、遠離戰爭,只會在客觀上幫助那些武裝到了牙齒的侵略者、壓迫者。
考慮到葉先生的觀點仍然是中國文化輿論界的主流話語,這就不能不讓人感到有幾分憂慮。不知怎的,讀著葉先生的文章,我的腦海里驀然出現魯迅先生描述過的那只“脖子上還掛著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的山羊的形象,它昂然走在一群胡羊前頭,帶著它們“挨挨擠擠,浩浩蕩蕩,凝著柔順有余的眼色”,走向屠宰場。魯迅先生說,每當他“看見這種認真的忙迫的情形時,心里總想開口向它們發一句愚不可及的疑問——‘往那里去?!’”
也許,今天我們應該向包括葉先生在內的所有持否定一切戰爭觀點的文化精英們問一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