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濃于血

(一)

15歲以前，我沒覺得她跟我見過的其他人的母親有什么不一樣。

她為我的衣食住行操心：無意中看到我書包里一張紙條后，開始防賊似的防我早戀；教師節賠著笑臉拎著禮物去拜訪我的老師；每天早上早早地催我起床吃早餐；生氣的時候也罵，死丫頭，你要活活氣死你媽!

我以為我們之間的愛是因著天然的本能的聯系才有的，可后來我知道，不是。我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在她被車撞倒了住進醫院。當醫生告訴我，我們血型不符的時候，我看懂了醫生眼睛里閃爍內容。他們在揣測我的身世，我心里更震驚，那個陪伴了我15年的女人。見證了我人生每一步成長的人，我身上流淌的居然不是她的血? 我第一次迷茫，不知道我是誰，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女人，她是我的媽媽，準確地說，是養母。再回到病房她身邊的時候，她已經熟睡了，我驚訝地發現，才40歲的她鬢邊居然有零落的霜白。她整個人被淹沒在一片雪白里，顯得那么贏弱孤獨。我想抱抱她，喊她媽媽。可是手臂像是被捆住了般地僵硬。直到我離開，我一直都保持著直立的姿勢。

(二)

第二天，她醒過來，看了看我，艱難又歉疚地笑笑，我終于還是忍不住，輕輕地說，昨天你需要輸血，我去了，可醫生說不行。 我以為她會傷心，憤怒。可她沒有，她甚至淡淡地笑了笑，早應該告訴你的，怕你太小，不明白。你確實是我撿到的。在一個寒冷的冬日，下班的時候，在一個荒涼的公園旁邊。 你小手小臉凍得通紅，小腳亂蹬著，哭得讓人心碎。我抱起你的時候，你就不哭了。為了找到你的父母，我去登過報，發過尋人啟事，可沒有結果。于是，在你兩歲時，我們辦理了收養手續。

我看著她的臉，心里長滿了荒蕪的草，我看著曾經無比親切熟悉的她，突然覺得，原來，我們曾經是陌生人。我的出現，只是那天她恰好加班晚了，遇上我。

那幾天，我小心翼翼地掩飾著自己的情緒，給她煲湯送去，只是沒有了從前的撒嬌任性，其實，也是沒有了從前的親密。她看在眼里，并不強迫我親近她，但她竭力掩飾的失落還是讓我的心生生地疼。

(三)

我開始搜尋與自己身世有關的東西，她默默地遞過來一個包裹，里面有一個粉色的嬰兒睡袋，一床小被子，還有一張泛黃的紙，上面用黑色的字跡寫著我出生的日期，還有一套小衣服。我看到那床嬰兒睡袋，還有我的小衣服的時候，心里就漸漸地涼了下去，我以為我的生父母是由于窮困才放棄我的，可不是，睡袋小衣服質地很好，顯然都價格不菲。他們是因為其他原因放棄我的。 她出院以后，我告訴她想住校。我低著頭把自己的意思盡可能委婉地表達清楚了以后，我還是聽到了她無奈地一聲嘆息，我偷偷地看她，看到了她濕潤的眼角。但她什么都沒說，我知道我的決定傷害了她，心里有一絲絲地疼。可是，我真的突然想逃開這個家，逃開她的溫暖。 她準備了嶄新的蚊帳，被套，買了我喜歡的零食，甚至還特意給每一位我未來的室友都準備了禮物。一整天，在她廚房里又煮又炸，她說，要讓我好好吃吃。以后在學校里，就吃不到了。

送我去學校的時候，天氣很熱，她來來去去地忙，汗水打濕了襯衫。臨走的時候，她說，想家的時候，就回來。我點點頭，她又說，要是我們來看你，你不會煩吧?我搖搖頭，對她說，媽，你多保重。從前的我不是這樣的，我準會跟她提很多要求，比如，要帶油炸丸子來，要稍上我的泰迪熊。

(四)

她回家的時候，我送她上了公交車。擁擠的人群，很快淹沒了我的視線，我在那一刻深刻地感到，其實，我是多么想被她摟在懷里，聽她喊，唉，我的寶貝唉。

我很快適應了學校的生活，開始忙碌了起來，她總喜歡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跑到學校來看我，抱回一大堆臟衣服，我推辭，她就說，跟我生份了?以前媽也沒少給你洗衣服。 放寒假的那天，我在冷清的宿舍里等了很久，我以為她回來接我。我給她準備了一份驚喜。可是，直到夜幕降臨，她也沒來。我只好吃力地搬起那盆盆栽，自己回去。我有點凄涼地想，畢竟是不一樣了。 遠遠地，我沒看到預想中的燈光。打開燈，我就看到了她，正躺在沙發上流眼淚，憔悴不堪。看到我，她抬起頭說。回來了?吃飯了嗎? 我放下手里的盆栽，問她，你怎么了?她搖搖頭，然后，走進了臥室。一整夜，我都聽到她拼命壓抑的哭泣聲。第二天一大早，養父回來了，我聽到了他們房間里，激烈的爭吵，隱隱約約地提到我。

(五)

我終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我確實是她在路邊拾到的孩子，可是，我的親身父親卻就是我天天喊他爸爸的那個男人，與我生活了17年的他。我是他的私生子，是16年前他與同事的孩子，他們生下我以后她就去了另一個城市發展。后來，他們又聯系上了，于是，他決定離婚，再要回我。 他指著那一大堆包裝精美的禮物，還有一個筆記本電腦說，那是你親媽給你買的，你跟我們在一起，我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你有親生的父親母親。是的，也許，我們就是一個完整的家，可是，她呢?人到中年，孤單單一個人，失去了所有。他們忘記了，而我在路邊被她遇上，不過是他們精心策劃好的一切。她曾經在報紙上，電視上登尋人啟事長達半年之久，甚至我在福利院里呆了兩個多月，要不是她心軟，最后又從福利院里抱回了我，我的命運又是怎樣的?他還能如此輕松地說，我們是完整的一家人? 我聽到她罵他們，她說，你要滾，你要離婚可以，但你不能帶走孩子，那是我的孩子。可他一句話，就讓她瞬間虛弱起來，他說，孩子肯定愿意跟親生父母，她身上流的是我們的血。 那些天，她分明地憔悴了，整天盯著我的照片看，眼淚無聲地滴落在我的枕頭上，在燈光下，顯得那樣凄清無助。我抱住她喊，媽媽，我不會離開你。從我出生開始，你是我最親的人。 她慈愛地摸摸我的頭，點點頭，眼里有晶瑩的淚珠。她說，我們是親親的母女，誰也分不開，沒有了你，媽也不知道該怎么活。我在她的被窩里，聞者她熟悉的氣息，睡得那樣的寧靜。 我沒想到的是，她居然放棄了我，讓我跟他們走，她已經幫我收拾好了行李。聽到他們的車在樓下響起的時候，我內心一片冰涼，我試著喊了一聲，媽。 她低低地應了一聲，哽咽著說，多喊兩聲吧，以后，我就聽不著了。我呆了，可她背著我，揮揮手，走吧，然后走進臥室，關上了門。

我邁開沉重的步子，拎了自己簡單的行李，走下了樓。我心里是怨她的，為什么她就這樣放棄我?

以后的日子，我被送到了一所貴族學校上學，我的親生父母承諾畢業后，送我去留學。可我覺得這一切都不再有意義，回到那個無比陌生的家，看到他們小心討好的笑臉，想到他們曾經那樣地傷害過她，遺棄過我，心里就像被灌了鉛，冷且重。

我趁他們出差，出去租了房子。可我沒想到我的這一次搬家，卻掀起了軒然大波。那天，她打電話來告訴我，老家帶來我喜歡的桂花糕，讓我去拿，結果，電話接不通。直到他們回來以后，他們才發現我偷偷地從家里拿走了自己的衣物。 她慌了，扔下電話，就開始尋找我。能想到的地方，她都找遍了，最后當她在出租屋里找到我的時候，我看到她蒼白的臉，仿佛蒼老了10歲。臉上有縱橫的淚水，狼狽不堪，她一向都是端莊雅致的。她眼睛的光芒很復雜，緊緊地把我摟在懷里，對不起，都是媽媽不好。是媽媽不好。我倔強地扭過頭，她在我面前哭得像委屈又惶恐的孩子。 我跟她回到家，趁著她的廚房里的忙碌的時候，我輕輕地從后面，抱住她，說，媽媽，別趕我走，好嗎? 我看到她的背微微地一僵，然后劇烈地抖動，有淚珠滴到正汩汩開著的湯里。她說好。我以為，你跟他們會快樂，他們畢竟是你的親生父母。他們的收入比我高，畢業后，能送你去留學，我以為，那才是最好的。可是，我才發現，我錯了。

(六)

他們把她告上法庭。讓她歸還對我的撫養權。這一次，她堅決地拒絕了。可他們提出，讓做親子鑒定。那天晚上，我們在客廳里看電視，我看她一次次地張口，又閉上了嘴。直到最后，她的問題都沒說出口，她怕我為難。

當法院詢問我的時候，我拒絕了，我說她就是我媽，親媽。我看到站在被告席的她，眼淚洶涌而出。我看著她贏弱的肩，怎么會忍心讓她經歷愛情的背叛以后，還失去親情。 我當著所有的人，對她說，你是我媽，我怎么能離得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