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忠告的指導

自有文學作品面世以來，作家與評論家便成了一對冤家。作家對于自己嘔心瀝血、歷盡艱辛創作出來的作品，總是百般呵護，孤芳自賞，敝帚自珍的;而評論家總是戴著放大了的有色眼鏡，吹毛求疵，肆意挑剔，發性情之論，逞一時之快。

持公允之論的人不是沒有，只是太過稀少，有點鳳毛麟角的味道。細究起來，這種人還大都是一身兩任:既是作家，又寫評論。如此這般，才能兩廂的心思都能摸準，兩廂的甘苦都能曉得。我們中國的作家汪曾祺，便是這樣一位深受讀者喜愛的“兩棲人物”。他曾這樣形容過自己的評論文章:“我寫的評論是一個作家寫的評論，不是評論家寫的評論，沒有多少道理，可以說是印象派評論。現在寫印象派評論的少了。我覺得評論家首先要是一個鑒賞家，評論首先需要的是感情，其次才是道理，這樣才能寫得活潑生動，不至于寫得干巴巴的。評論文章應該也是一篇很好的散文。現在的評論家多數不大注意把文章寫好，讀起來不大有味道。”

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算是外國作家中的佼佼者了。伍爾夫的意識流小說寫得精妙絕倫，出神入化，實在不是一般人的思維方式和文字功力所能駕馭的，她與勞倫斯、喬伊斯并列為二十世紀的意識流大師，“最佳文學家”。

伍爾夫創作的藝術形象特立獨行、艱澀難懂，她的文學評論卻通俗明了，平易近人，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師，又像是一個飽讀詩書的鄰家大姐，不做作，不矯情，率性而言，直抒胸臆。

伍爾夫認為，評論家，或者從廣泛意義上說，所有的讀者，應該與作家是這樣一種關系，先是做他的合伙人和同謀，然后做他的嚴厲的評判者。她的意思是說，閱讀作品的時候，應該懷有極大的寬容心，認真體會作家的創作意圖，感受人物及故事的命運展開，把握那獨到的文字運用的匠心;閱讀之后的評判，應該是嚴而又嚴。當然，這種嚴厲則應是言之有物、以理服人的。伍爾夫得意于她“兩種身份”的創意。她說過:“作為同伙，我們對作者的態度應該是寬容的——無論怎樣寬容也不會過分;作為審判官，我們對作者的態度應該是嚴厲的，而且無論怎樣嚴厲，也同樣不過分。”

弗吉尼亞·伍爾夫不主張輕易地給人們作什么讀書指導，她不屑地說:“關于讀書，一個人可以對別人提出的惟一指導就是不必聽什么指導，你只要憑自己的天性、憑自己的頭腦得出自己的結論就可以了。”伍爾夫認為，讀書是一件完全私人化的事情，具有絕對的“獨立性”，所有的強迫閱讀都是對讀書的最大褻瀆。閱讀是一種心靈的契合。打開書本，“你便會從那隱晦曲折的字里行間，從那些難以覺察的細微跡象和暗示中，看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而當你沉浸于書中并不斷熟悉它之后很快就會發現，作者給予你的東西，或者試圖給予你的東西，其實是相當明確的。”

那一年，伍爾夫訪問久負盛名的牛津和劍橋大學。在校方舉行的歡迎宴會上，只有男士們喝酒，而女士只能喝水。而這兩個盛大的宴會，恰恰是以伍爾夫的名義舉辦的，這讓伍爾夫十分不快，并引發了她對女權問題的關注。她專門去大英圖書館查閱了一個上午的圖書資料，不但找不到無論是女人還是男人撰寫的客觀、公允評價女性的書籍，反而凈讀到了一些歧視女性、蔑視女人的惡毒之語，“女人大多毫無個性可言”。“女人都很極端;要么比男人更好，要么比男人還壞”。

伍爾夫憤怒了。她問道:為什么男人總是擁有財富、權力、名譽、地位，女人卻一無所有?難道女人真的不及男人嗎?根本不是。伍爾夫斷言，男人做得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在未來，一定會有女性莎士比亞!

女權主義，為什么都是女性精英的吶喊呢?在伍爾夫之后，我們又聽到了法國女作家波伏娃的申辯之聲，我們又看到了美國作家蘇珊·桑塔格更為激烈的慷慨演說和鼓噪文字。女性精英們是在向更高的權威挑戰，是在為她們的存在而喧囂。觀念形態的東西，最終是由社會存在決定的。不是扯著嗓子喊一喊就能喊得來的。遠古時代的母系社會，既不是女人要的，也不是男人給的。一方面，野外狩獵的危險性和不確定性太大，整個部落的生存希望不敢寄托在這些男人身上。而駐守家園，采摘漿果，是有保證和把握的，女性的地位自然高過男性;另一方面，穩定的家庭關系尚未建立，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女性肩負著如此神圣的責任:供給生活，撫養后代，地位自然無與倫比。隨著漫長的農耕時代的開始，男人體力上的優勢逐漸顯現，造房、伐木、耕種、漁獵、背負、遷徙，甚至是戰爭、格斗、征討、角力，這些重體力勞動和危險活動，讓男人們站到了生活的最前沿，一步步成為了社會的主角。你總不能讓馬克·吐溫去寫一幫女水手在密西西比河上艱苦勞作吧。你總不能讓海明威換一個老大媽與鯊魚搏斗幾天幾夜吧。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肯定不會是姑娘，“五月花號”三桅船上，絕對不會用女性去戰風斗浪……追求完全意義上的男女平等是沒有意義的，觀念形態的東西最終要靠社會存在去解決。落后于時代不可取，超越時代也是一種不合時宜。20世紀70年代，追求絕對平等的女權主義者終于明白，本該男人去工作的崗位，兩個女人干不過一個男人。這是對資源和效率的極大浪費。女權主義是否就此走向成熟和現實，沒人敢輕易下結論，但桑塔格們的聲音增添了更多平和的基調，這倒是事實。

從閱讀中認識世界，從閱讀中體會生活，這大概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給我們的最重要的忠告了。伍爾夫給我們打了這樣一個比方，閱讀傳記，就好像某天傍晚，我們無意間走到一座屋子前，只見屋里亮著燈，窗簾還未拉上，屋子里的每一層樓似乎都在告訴我們，這里正在上演人生戲劇中的某一個片斷:仆人們正在聊天;紳士們正在用餐;一個姑娘準備去參加晚會，正在打扮;一個老太婆正在窗前打毛線……我們會好奇地問:這些人是誰?他們是怎樣的一些人?他們叫什么名字?他們干過什么事，或者，有過怎樣的經歷和想法?

伍爾夫說，她不止一次有過這樣的體驗，圖書館里，伏案閱讀，頭昏腦漲，抬眼望窗外，竟是這樣一幅優美的田園生活的畫卷:幾只驢子在叫，幾個女人在水槽邊閑聊，小馬駒在田野里奔跑……我們手中的書本，其實正是這類生活的真實寫照。閱讀，有時候不僅僅是書本上的。

伍爾夫喜歡蒙田的隨筆，曾為他寫了長長的讀書評論。她欣賞蒙田的恬淡，欣賞蒙田的享受生活，欣賞蒙田的人生哲學。她曾用蒙田的話告誡過不少讀者:“我只是講述一些事情給你們聽罷了，并不想指導你們。”

伍爾夫認為，閱讀是靈魂與靈魂的交流。既然靈魂說不清楚，閱讀怎么能說得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