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紀歐洲有兩個平行但不對等的文化范疇:圣者與騎士,約略對應政治社會中的羅馬教會和封建貴族,理論上后者往往遜前者一籌。兩者都以基督教普世價值為歸宿,騎士的虔誠勇敢服務于圣者的克己愛人,騎士修養的至高境界也近乎圣者。喬叟在《坎特伯雷故事》中描繪一位老騎士,對他參加圣戰的功績一筆帶過,卻著力描述他的溫良虔誠。現實中黑太子愛德華臨終禱告“上帝,我畢生為人服務”、圣路易在突尼斯最后的虔誠,都是立德高于立功的基督教價值觀的體現。后來馬基雅維利認為基督教使人柔弱,遠不如哺喂出剛健的城邦公民的古典多神教,緣由大抵如此。
西歐封建盛期的騎士大多出身貴族階層(多為無權襲蔭的幼子),以軍事為主要職能,他們對武德和榮譽的追求與他們通過軍功在貴族社會中贏得地位的需要互為表里,捷徑就是參加圣戰,另一途徑是為國王和大貴族充當侍從或吟游詩人,但職位有限,很多人以浪人終其一生。
缺乏公共事務的概念,是封建體系的固有特點。封建秩序不過是一系列私人契約的集合:領主授采地于封臣,封臣執干戈以衛領主;貴族保護嗇夫,嗇夫供養貴族。契約僅存在于當事雙方之間,對他者無約束可言,為此沖突乃是自然狀態,勇武好戰是最高的美。
教會是羅馬官僚體系在宗教上的拷貝,旨在壟斷正義、維持秩序。虔誠與順從是它倡導的價值觀,桀驁、僭越的個人英雄主義是它的天敵。羅馬教會自大格列高利以來失去了帝國的保護,不得不獨自承擔馴化蠻夷的任務。原始基督教精神和官僚組織的政治需要都要求教會倡導“上帝的和平”,但有兩個因素阻礙它貫徹自己的邏輯:首先,教會已深深卷入封建體系,接受了平信徒捐贈的采地及其封建義務,甚至不惜帶兵上陣守護既得利益。盡管希爾德布蘭特試圖采用強制獨身等辦法抑制教會封建化,但問題直到法國革命仍未解決。其次,為保衛和擴張基督教世界,教會也須借助騎士。教會的對策是把尚武精神納入衛教感情下,譴責私斗,褒揚討伐異教的圣戰。
騎士制度濫觴于八世紀查理·馬特的軍事改革,從十字軍東征到百年戰爭是封建體系的極盛時期,也是騎士制度完善和定型的時期。雷蒙·勞(Ramon Lull)的《騎士規則全書》和哥弗雷·德·查尼(Geoffrey de Charny)的《騎士制度讀本》列舉了騎士的職責:保衛基督教信仰,討伐異教徒;盡忠領主,恪守誓言;保護婦孺、清除盜賊;修身養性、恢宏勇武,等等。但無論如何,基督教信仰才是衡量一切的準繩。
騎士是基督徒貴族子弟的天職,男孩自小習藝,除軍事技能外,還應掌握上流社會的禮儀。繼之而來的是扈從見習階段,少年應前往王宮或領主城堡中繼續實習,多數人將在二十一歲成年之時受封。封授儀式是騎士生涯中最重要的典禮,似乎出自日耳曼部落古俗,塔西陀就曾記述:日耳曼少年在成年儀式上從酋長、父兄處接受長矛,獲得成年男子和戰士的資格。封授禮應由前輩騎士、宗教界元老主持,往往在教堂或修道院舉行。即使在戰場或城堡舉行,神職人員為劍祈禱、為騎士主持沐浴和護教宣誓也不可少。主持人為候補騎士佩劍時的標準祝福往往是:“愿上帝賜給你勇氣”或“交給你這把劍,標明你已成為上帝的戰士”。新騎士的標準誓詞往往是:“我將成為一名勇敢的騎士,我將按上帝所愿生活”典禮處處涉及基督教符號體系:授劍前夜的沐浴與出生后的洗禮類似,白色緊身上衣象征靈魂一塵不染,紅色斗篷象征為護教流盡鮮血,整夜守護武器甲胄則是模仿復活節祈禱守夜活動,以劍拍肩意味著“從惡夢中醒來,信仰基督,為獲得崇高的榮譽而戰斗”。
十字軍東征還改變了西歐的經濟,地中海遠程貿易勃興,置農業于不利地位,播下了封建體系瓦解的種子。意大利各城邦以各拉丁王國為經濟殖民地,推動了全歐商業革命,嚴重削弱了封建王公的勢力。在第四次十字軍東征中,法蘭西騎士淪為威尼斯商人的雇傭兵,這預示了封建貴族的未來。許多東征騎士在繁華的東方甘于墮落,東征中成立的圣殿騎士團假公濟私,從事貿易和金融業,業已喪失騎士精神和基督教價值觀。法王美男子菲利普乘教廷和圣殿騎士團不得人心之機,將教廷遷至阿維尼翁,解散圣殿騎士團并掠奪其財產。
在教會大分裂時代,教會喪失了道德感召力,強弩和石砲置重甲騎士于絕境,新君主和資產階級聯手打擊妨礙中央集權的封建貴族……自此,附麗于基督教價值觀的騎士規則、生長于封建體系的騎士制度和以戰爭為主業的貴族騎士退出歷史舞臺。騎士變成了榮譽頭銜,被君主用來獎勵商業市民,與貴族階級和軍事義務不再有聯系。但騎士精神仍是上流社會自我標榜和社會各階級效仿的對象,至今仍是精英教育的重要內容。
與騎士制度相比,騎士文學興起的時間較晚,卻不以騎士制度的消亡為終點,近代的羅曼司(Romance)就是騎士文學的直系后裔。騎士文學以頌揚武功的敘事詩和渲染愛情的抒情詩為主,前者有《羅蘭之歌》、《亞瑟王傳奇》等,后者以普羅旺斯的《破曉歌》為代表,成書年代都在十字軍時期或更晚。騎士敘事詩以法國北部為中心,主要有三大系統:以希臘羅馬英雄為主角的古典系;以拜占庭歷史為主題的拜占庭系;以亞瑟王和圓桌騎士為主題的不列顛系。不列顛系內容最豐富,充滿了基督教象征符號,如尋找圣杯。
到文藝復興時期,理想騎士的形象發生了微妙變化:首先,隨著貴族軍事職能衰退和基督教世界分裂,榮譽逐漸失去了原有的宗教色彩而成為自足的價值;此外,騎士英雄主義更多地服務于愛情,在英雄救難等永恒母題背后的是世俗的、情欲的沖動。隨著宮廷文化的精致化,一度被宗教圣潔馴化的愛欲這時又在羅曼司中恢復了本來面目。
騎士文學在啟蒙時代陷入最低潮,啟蒙理性以掃除教會和封建的遺痕為己任,而騎士文學首當其沖。不過,隨著法國大革命后民族主義和浪漫主義的高漲,騎士文學又在浪漫主義文學萬神殿中覓見一席之地。當然,這一次它侍奉的不再是褪色的基督教普世主義,而是創造民族國家的新時代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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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楊盛翔(1987.6-)男,漢族,河南羅山人,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世界史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歐洲中世紀和文藝復興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