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亞是廣西頗有名氣的中年詩人,他的詩歌往往情緒平緩,慢慢悠悠。讀其詩,你會如同面對一位老者,聆聽他講述一些深沉的道理。因此,從直覺上說,非亞詩歌內蘊的文本年齡超出了他本人的實際年齡。而且,他的詩歌當中總是彌漫著一種聲音,這種聲音幽深幽深的,似從很陰暗的地方發出,讓人后背發涼,具有巫術般的神秘感,有時也會令人想起小時候所聽到的童話故事中的某種背景音樂。這種有點怪異的氛圍從何而來呢?來自于其詩歌的一種母題——死亡。對死亡的感知、畏懼與思索,是非亞非常青睞的一個話題,是他始終抹不去的一個夢魘,帶著這個夢魘我們游走于他的詩歌空間之中。
非亞的詩其實不好用一句好或不好來評價,總起來看,他的詩歌意境沉郁、壓抑、緩慢、遲滯,經常沉默寡淡得像煙灰,像是世界全沒了聲音。因此,讀他的詩是不能出聲的,只能默讀。他的詩中也基本都是一些這樣的意象:時間、兒童、衰老、擔心、焦慮、老年、皺紋等與時間有關的意象。
每次閱讀詩歌,我都會盡力揣摩詩人為什么寫這樣的意象,他在思考什么,他為什么對一些固定的意象有著持續的興趣。讀非亞的詩,我也會這么想。這或許和某種情結有關,比如作者親眼目睹過死亡,比如對自己生命的流逝特別在意等等。
且以他的幾首詩為例,看看其詩歌意象中的凝固意蘊。在《工具》里,他喃喃自語:“死亡是一種工具/它一直令我/羞恥。”實際上,所謂的羞恥,是不敢面對或難以回避的意思。面對死亡,他常常感到緊張與恐懼,即便是在白天。“無論白天多燦爛/死亡都讓我感到羞恥是一棵/黑色紐扣/和口袋里人人皆知的/秘密。”死亡本與黑暗是孿生姊妹,白天陽光燦爛的時候我們似乎也無暇看到死亡的陰影,但詩人卻在白天都能感到死亡的詭秘。死亡像是鬼魂,與人相伴,它是黑色的。死亡更是一種虛空,它在時間中是那么無形,而在空間中又深不可測。死亡雖然無形,但是又很切近。當人們試圖填充它的時候,它是一個抽象然而又具象的、一個無邊的無形的又有形的網。有時我們處于黑洞中,感到自己很絕望,只有當我們的周圍填滿了,我們才有安全感。在《早晨的第一首詩》中,作者這樣寫道:“今年我39歲,已過了一半,剩下/一半,可能會像今天這個早晨,空中/慢慢透出的明亮光線,我,沒蓋/任何被子,只是想以后,該用什么東西/填充,不停到來的時間,周圍這些/多出來的空間。”當我們不填充時,我們覺得時間和空間是具體的,當我們想填充時,時間和空間又是抽象的,抽象的像是幾何圖形。
在另外一首詩里,他明顯地在逃避死亡,對于死亡異常敏感。《生活之一》:“前往郊區的那天經過望州路的火葬場/我把頭扭向右邊/沒看死亡一眼。”無法回避的是,我們每個人都在死亡的路上奔跑,無論你怎樣逃避,時間總在一分一秒地前進。因此,除了對那看不見的死亡的反感和恐懼之外,他跟我們其他人一樣,別無他法,除了焦慮還是焦慮,對于時間的焦慮更是處處可見,“而我是一個即將步入中年的青年/我似乎慢慢學會要接受/許多緩慢下來的/東西”。然而,當他緩慢下來的時候,他卻悲哀地發現自己只剩下了“平坦的想象力/枯竭的激情,低下的效率”。
如果我也算作一個文人,我也經常會在某一段時間內碰到跟作者同樣的問題,這是大悲涼、大悲哀。物質上的匱乏可以通過勤勞獲得,而精神上、靈感上的匱乏、記憶力的下降、做事效果的遲緩,卻難以忍受,有時也無計可施。但這是多數人的必然趨勢,當然這也是走向衰老、走向死亡最明顯的標志。當我出現跟作者一樣的癥狀的時候,是我最痛苦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要完蛋了,自己成了一個廢物,而這種大悲哀、大悲涼又是無法與人說,別人也幫不了你。沒有錢只是發發牢騷,而沒有靈感連發牢騷都無法發,當你發的時候,你覺得自己更加匱乏。
每個人都要獨自面對死亡,因而會感覺孤獨,由于非亞的詩有時像是一個人在思考時的自言自語,所以,面對死亡,面對時間和空間,他常常感到孤獨。有的人的孤獨是曲高和寡的孤獨,有的人的孤獨是寂寞的孤獨,而有的人的孤獨是由一種無邊的時間意義上的焦慮而產生的孤獨。非亞的孤獨幾乎全部屬于后者。他這樣敘說《孤獨》:孤獨是木椅,蜘蛛在結網。
這是個極具現代主義意味的意象,讓人想起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其實直到這時借助于這種互文性的關系,我才忽而明白了那部著名的意識流的小說的寫作動因。原來它是要表達孤獨的,一種無邊而又難以說出的孤獨。這樣的聯想真是一種奇怪的跨越,足以讓我們想起一大串現代主義的戲劇或小說。
孤獨于詩人有時變得是那么可怕,可怕得似乎連“空氣都不是可以摟住的/伴侶”(《孤獨》)。
然而,這卻不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悖論,既然作者那么地懼怕死亡,那他為什么還要反復敘說,并且對死亡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和興奮?這又是一種怎樣的心理?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哲思,所有的哲學最根本命題就是死亡,帕斯卡爾即是如此。不過,當詩人將與死有關的東西都過于悲觀化的時候,多少讓人有點厭膩。
由于種種這樣的時間焦慮性質的意象的充斥,使得非亞的詩的色彩整個是灰色調的,像是布滿陰霾的冬日天空,給人沉悶、壓抑的感覺,有時甚至難以喘過氣來。他的詩歌的范圍離不開自己的日常生活,細小的寫作范圍,使本來內向的詩歌更為內向。非亞的詩,題材越來越單一,思想也越來越單一。所描述的對象無外乎就是家里的人,親戚,每天走過的路,看到的城市風景。詩歌本來是一個細小的文本,如果思想的范圍愈來愈窄,那么最終將無法找到出路。所以非亞的有些詩就顯得瑣碎、細密,婆婆媽媽,沒有多少創意和新意。
實際上,連他自己也覺得寫詩是悲傷的。“每一次在照片里看到你們,我總是/凝望得這么久,并開心地笑了。/你們也笑了,也翻滾,玩耍,像兩只/春天的小鹿,你們當然不知道,/你們的舅舅——他在人間,/寫下了這么多無用而悲傷的詩篇,/他那顆,早已被循環的歲月/磨損的心,因你們,而仿佛一輪/新月/躍出云霧,看到明亮” 《外甥》。雖然是一種自嘲,但也不無道理。即使面對一個鮮活的新生命,他也是一片灰色調的生活詩,鮮有快樂與明亮,就連看見嬰兒也看的那么悲觀。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個性,詩歌也是每個人個性的反映,但是讀者希望作家或詩人既有深度又有寬度。過于狹窄,過于自言自語,容易陷入自閉的漩渦,終究走不出自己,也終究會失去個性。
(作者簡介:劉 玲,女,廣西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