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仲祿先生對“花兒”藝術做出了重大貢獻,搜集整理并出版了《花兒選》、《愛情花兒》等,發表了“花兒”研究論文150多篇,在“花兒”演唱、培養“花兒”藝術人才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正如著名歌唱家胡松華所說,“在“花兒”領域里,從挖掘整理,到傳承發展創作,朱先生立下了汗馬功勞”。
朱仲祿一生改編和創作的“花兒”歌曲很多,他的改編深得“傳承”之精髓,表現在歌詞中,在保持原詞語言風格的同時,通過拓展、刻畫、連綴等方式,在提高格調、豐富內容和便于理解上下功夫;表現在音樂中,注重將不同的“花兒”音樂、民間小調巧妙地結合起來,通過音樂色彩的豐富性、表現手法的多樣性來擴展樂曲的內涵,為花兒這種民間音樂形式提供了更寬廣的發展空間。我認為,在他一生的創作和改編中,藝術成就最高、流傳最廣、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屬《上去高山望平川》和《花兒與少年》。
《上去高山望平川》是一首河湟“花兒”,它廣泛流傳在河湟地區,根據歌詞內容和特點,朱仲祿先生在演唱中,選擇高亢嘹亮的河州令來處理。在實踐中,對它的命名又反復經過了“河州二令”、“河州大令”的演唱過程。它的歌詞是這樣的:
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看去容易時摘去難,/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這首歌的歌詞采用比興的手法,含蓄地表達了青年男性對姑娘的贊美、仰慕和追求的心理。雖然只有短短的四句歌詞,寓意卻非常深刻,富有想象力。朱老是從其父親朱瑞——青海省同仁縣保安堡永安村有名的唱把式——那里學到這首“花兒”的。他從父親那里學來的最初的唱詞是這樣的:
上去高山望平川,/平川里有一朵牡丹;/心牽你者摘牡丹,/心昏者拔了個馬蓮。
1950年8月,畢業于中國人民革命大學三分部的朱仲祿在音樂家關鶴巖的推薦下來到古城西安西北音協工作,后調西北歌舞團任專職演員。期間,他認為《上去高山望平川》這首“花兒”歌詞的前兩句在恢弘的氣勢中不乏細膩,但后兩句格調不高,對于不懂“花兒”的人來說,很難明白歌詞所表達的意思,也不適合在多人面前演唱。經反復琢磨,朱老把原詞中的第三、四句“心牽你者摘牡丹,心昏者拔了個馬蓮”,改為“看去容易摘去難,摘不到手里是枉然”,使后兩句詞與前兩句詞之間的過渡更加自然,整體的意蘊表達更為貼切,表現的感情色彩也更濃厚,不僅藝術地表現了一個追求愛情的男青年復雜的心理過程——想追求心上人,又怕遭到拒絕;怕失去心上人,又不甘心放棄——又在情緒上由原詞表達的失望一轉而變成希望,由此,巧妙而合理地提升了歌曲的藝術價值。
這首“花兒”歌曲曲調是用河州令《阿哥的憨肉肉》、即后來命名的《河州二令》來演唱的。朱老先生找到關鶴巖、陳川靜商量,把曲調的起音和中間轉折音都提高,并進行一些拓展,把原先前四個音由同度進行后向下級進改為第二、三個音向上四度跳進,用弦律的起伏,將原來的蒼涼、悲傷改變為熱情、奔放、悠揚和舒展。改編后的曲子,商徵二音的四度進行非常多,大跳音程比較頻繁,尤其是過度句的十一度下行大跳氣勢非凡,音域寬廣,具有激越、豪放的特點。詞曲都煥然一新的《上去高山望平川》在1953年夏天舉行的第一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中,由朱仲祿演唱獲得優秀獎,并被推薦到中南海懷仁堂,為中央領導人表演,大獲成功,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這次演出結束后,朱仲祿、王紹明、馬占祥三人進行研究,把與《河州令》相近的幾個調子進行了分化,把朱仲祿所改編和演唱的這個曲調稱作《河州大令》。
1962年,朱仲祿在上海結識了我國著名歌唱家胡松華,在朱仲祿的感召下,酷愛民歌的胡松華對“花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經朱仲祿的口傳心授,胡松華把美聲唱法和“花兒”的傳統唱法有機結合起來,并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在歌曲的開頭加進了很自然的副詞“哎咳咳”,然后用宮音做為裝飾音的開頭,在“上去高山望平川”的“上”字上很巧妙地用了一個回轉滑音,用傳統音樂五聲音節中的宮、羽、宮一回轉,即進入主音商,然后唱出了朱仲祿教給他的曲調。在繼承原曲調高亢、嘹亮、舒展的前兩句即比興句后,在下行11度大跳后進行了節奏上的發展,加進了一個八分附點音符,然后又圍繞主音徵音加進了一個回轉滑音,使曲調更加委婉和諧。在結束句的最后,把原來四平八穩的四分音符改成了切分節奏,以節奏的抑揚頓挫和跳躍性表現歌唱者脫口而出將心上人比做牡丹花的情景,從而將旋律與節奏的躍動與情緒的波動有機結合起來,使詞、曲、意完善融合,渾然一體。胡松華把這首“花兒”作為他的保留曲目,走出國門,用他那渾厚的演唱,傳播到了十幾個國家和地區。
抒情“花兒”歌舞《花兒與少年》是朱老和作曲家呂冰、舞蹈編導章民新共同創作的膾炙人口的經典作品。這首歌曲的淵源可以追溯到青海民間社火節目《八大光棍》和它所采用的民間小調《再等上一等我》(后經人重新填詞后更名為《四季調》。直到現在,青海廣大農村跳《八大光棍》時就唱《四季調》)。1956年,為給全國專業音樂舞蹈匯演創作新節目,由朱仲祿提議,用《四季調》為基本素材編一個歌舞。在構思這個曲目的時候,朱仲祿提供了三首青海民間小調:《藍橋會》、《四季調》、《五更鼓》,參與了舞蹈構思、服裝和道具的設計,并寫下了12段歌詞,這一創作曲目就是現在的《花兒與少年》。可以說,這個歌舞在融合民間音樂并進行發展和創新方面的探索是非常成功的。
《花兒與少年》堪稱用音樂元素和唱詞緊密結合的方式表現地域特色的經典之作。音樂一開始用廣闊的商調式慢板作為引子,用具有商徵性調式特點的河湟“花兒”引出女聲領唱:“春風(呀)吹醒(這)鳳凰山(呀),山前的流水映藍天”,點明“花兒”歌舞所表現的時間是陽春三月,地點是黃土高原的鳳凰山。然后分女高、女低、男高、男低四個聲部的混聲合唱,揭示了這個抒情“花兒”歌舞的愛情主題——“楊柳迎風點頭笑,桃花悄悄地紅了臉。”這個引子音樂除樂隊演奏的前奏外,全部采用了朱老提供的《藍玉蓮》的音樂素材,只是在速度上進行了一些處理,拉長了樂曲進行中的商音,將原素材的行板速度處理為廣板速度。體現高原人寬厚、舒展的節奏韻律。接下來的六段歌詞,作者采用了《四季調》和《五更鼓》的音樂素材,用小快板的速度來回穿插,旋律歡快跳躍,手法上采取男女不同音色的對比——女聲齊唱和男聲齊唱,表現青年男女相互贊美、互相愛慕、播下愛情種子的動人情景。音樂同樣是商徵性調式。在這兩段青海小調中間很巧妙地插入“花兒”的起句“哎……喲……”的旋律,很自然地把民間小調和“花兒”柔和到一起,既突出了“花兒”的音列特點,又恰如其分地運用了小調具有鮮明節奏特點的長處,加深了音樂的情感色彩和表現力度。接下來曲作者對音樂進行了大膽的創新,延長了“阿哥是太陽山口里看,尕妹是才開的紅牡丹”最后的商音,并在原來商調式的基礎上,大量增加了清角和羽音,在商、清角、羽、徵音中來回變化,給人以清新的變調感覺。同時,曲調的節奏也進行了調整,由原來的四二節奏變為八三節奏。這段三拍子的音樂旋律起伏多變,非常舒展優美,在自然小調音樂中堪稱一絕。再配上優雅抒情、比喻獨到和贊美奇特的歌詞,把少男少女對美好生活和愛情的向往及追求,刻畫得淋漓盡致。
當人們還沉靜在對這段美妙絕倫歌詞的無限遐想之中的時候,還完全陶醉在對這段優美的音樂旋律的審美愉悅當中的時候,樂曲又轉入明快的四二節奏和跳躍的旋律中。作曲家呂冰在原調的基礎上,把四季調第一、二句間的八度大跳改為純五度大跳,使旋律的發展更加自然、和諧。在接下來的旋律中,大量運用羽音,使歌曲在羽、宮、商、徵幾個音中來回穿梭,互相映襯,在歡快的節奏和四個聲部的混聲合唱中把歌舞表演推向高潮。最后,作者以一段合唱的方式作為結束,表現“少年愛上了紅牡丹”,用“花兒”的開始句“哎……喲……”結束在商調式的主音上,首尾呼應。這段尾聲采用了中板的速度,在高潮以后的舒展音樂旋律中,把一對對的少男少女送進廣闊的原野,給觀眾留下了無限的回味。
這個作品在1957年全國第一屆專業音樂舞蹈會演中,得到了很高的評價。會演期間就有許多兄弟省市的專業文藝團體,向陜西歌舞團學習這個節目,并參加了同年秋天在莫斯科舉行的世界青年聯歡節,受到許多外國朋友的贊賞,為祖國贏得了榮譽。195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了介紹這個歌舞的專著《花兒與少年》。據西北師范大學敦煌音樂學院張君仁博士粗略統計,到目前為止,以各種方式出版和演出的《花兒與少年》有10多種。筆者查看網上,以各種形式的獨唱、對唱、組合、器樂演奏的《花兒與少年》不下100余種。如黃燦演唱的《花兒與少年》(錯冠以王洛賓改編詞曲),阿寶演唱的《花兒與少年》,中央3臺第十三屆青年歌手大獎賽上呂蔚和呂繼宏對唱的《花兒與少年》,青燕子演唱組演唱的《花兒與少年》,用小提琴、手風琴、笛子、二胡等樂器演奏的《花兒與少年》,以及女子十二樂坊表演的《花兒與少年》等等……
2006年我去看望朱老先生時,看到了一個外地朋友寫給朱老先生的信,大意是他唱著《花兒與少年》長大,但苦于找不到完整曲譜,到現在還只會唱其中的一兩段,希望朱老郵寄一份《花兒與少年》的完整曲譜給他。這位“歌迷”最終如愿以償。
如果音樂是生活在特定環境下的一個民族感情的物質載體,那么,不同生存環境和生活內容浸潤下的民間音樂自然就具有獨特的地域特點。“花兒”起源于這片黃土高原,其高亢抑揚的曲調和極富比興手法的辭章,既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人們現實生活的真實寫照,也是他們向往美好未來的真誠表達。當下有一句流行的話,說凡是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們也可以說根植于民間沃土之中的音樂是經久不衰的,從這個意義上解讀,朱仲祿老先生追求一生創作出的“花兒”藝術作品,其經久不衰應該是必然的,正如上文提到的《上去高山望平川》和《花兒與少年》一樣。稱贊他為祖國的民族音樂事業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應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