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紅:吳先生昨晚走了,我正從新加坡往回趕。”2010年6月26日中午,收到吳冠中先生最大畫展“東西貫中”策展人錢曉鳴先生的短信時,我正參加北京美術家協會舉辦的“北京意象——如詩如畫門頭溝”大型藝術創作采風活動。山里斷斷續續的信號,讓我比發信時間遲看了近兩個小時。
今年4月,聽說吳先生住院后,一直盼得到他的消息,也一直怕得到他的消息。6月16日端午節那天,得知他的病情穩定,懸著的心才稍稍放下。
突然的噩耗,讓我在返京的車上就開始四處聯絡織網,醞釀明天的報道。得知中國美術館范迪安館長正在飛往重慶,參加四川美術學院院長羅中立的新作展開幕式。落實了晚上會有他的悼念文章傳我,才松了一口氣。因為剛剛過去的三月,吳先生曾幾次去中國美術館參加老同學朱德群和朋友喬十光的畫展。這是他逝世前最后的公開亮相。
直奔方莊不用理由。趕到吳先生的家邁出車門的一剎那,我才猛然意識到,去采風穿的竟是紅褲紅鞋。
在吳先生臨街的那5米書房窗前停車,在那盞一直沒有盼亮的燈前泊心。在吳先生辭世后的第一個傍晚,我在回憶中找他。
沒像往常那樣,把車停放在街南十字路口的停車場,然后走到單元門門禁前報到:“吳先生,開門,我是‘以紅’。”
沒像往常那樣,聽到吳先生從門禁里傳出的聲音——“噢,李紅。”此時此刻,縮在車里,忍了一下午的淚滂沱而出。
曾跟吳先生開玩笑,說他濃重的江蘇口音叫我李紅,我總聽著像“以紅”。玩笑過去很久,誰知,去年底,請吳先生在新書《吳冠中百日談》簽名時,他竟簽上“以紅存念吳冠中200912月17日”。我看了一愣,脫口而出。待我反應過來,吳先生似乎意識到什么,又在前面加了個“趙”字。我連忙說“沒事,以紅挺好的,以后筆名就是它了”。
不料,下次再去吳先生家,他重新簽了名的《吳冠中百日談》,扉頁上,竟是大大的“李紅留念吳冠中200912月18日”。如今,這兩本書都被我珍藏著。
今年4月底的一天,見到《光明日報》著名記者、作家韓小蕙老師時,她告我吳先生住院了,約我一起去探望。我們尚未成行,5月12日,她又在電話里告我,聽單位領導說吳先生的病情不好。當晚,我給吳先生的學生發短信說想去探望。第二天一早得到消息說,吳先生昨晚睡著了,今早告他。讓轉告小蕙,待治療一段穩定了讓我們再去。6月16日是端午節。從吳先生的學生那里得知,先生的病情穩定。我倆期待他再次戰勝疾病,早日康復。
天漸漸地暗下來,我沒有等到吳先生書房的燈光亮起來。
小區里的大爺大媽出出進進,我沒有看到小時工陪著夫人朱碧琴阿姨出來遛彎兒的身影。
窗戶里亮起了燈,卻是一樓的復印室。那是吳先生曾給我復印他的文章的地方。
2006年1月22日,“吳冠中2005年書畫藝術新作展”在中國美術館閉幕。展覽展出了吳先生2005年創作的水墨畫作品35件,書法作品25件。其中書法作品是首次與公眾見面。2004年,吳冠中先生身體不好,少有新作。2005年,86歲的吳先生身體好轉,似“老牛反芻”,又行創作、創新。他開始對中國書法造型、字體變化以及漢字與人間形象的親疏因緣給予了新的關注。不以書法家自居,而是以自己的方式進行創意組合,表達畫思和文心。
漫步展廳,一幅幅被造型、變形的漢字書法穿插在繪畫作品之中,交相呼應,相映成趣。不僅是這些第一次謀面的“新產品”,深深吸引我的還有吳先生的自序文字:“從藝以來,如獵人生涯,深山追虎豹,彎弓射大雕。不獲獵物,則如喪家之犬,心魂失盡依托。在獵取中,亦即創造中,耗盡生命,但生命之花年年璀璨,人雖瘦,心胸是肥碩壯實的。”肥碩壯實的心胸是這些作品的產房,我想聽聽來自產房的聲音。
我當即撥通電話與吳先生約采訪時間。
吳先生笑答:“值得嗎?你先看展吧。”
“我就在展會上。您下午有時間嗎?”我說。
“時間看你方便吧。”
“您定吧,我幾點都行,您午睡起來吧。”
“我中午不休息,我是以逸待勞,你還要跑路,就你方便好了。”
電話里,我提到他的展覽自序很好,準備抄寫下來。吳先生說,他去復印了給我。我不肯勞累老人家,堅持自己去。他說他樓下就可以復印。
吳先生開門,吳夫人隨后,一眼看見他和她。迎門墻上,掛著吳先生的書法作品“他和她”,跟剛才在展廳看到的一樣。對面架子上擺著夫婦倆的照片,我腦子里立刻呈現讀過吳先生的散文《他和她》,相濡以沫的二人世界有感人至深的故事。
還沒落座,吳先生就把復印好的自序遞給了我。
我雙手接過,心動,情動。
談笑間,吳夫人起身離去,回來時加了一件暗紅色的中式上衣。紅衫映白發,顯得精神煥發,頗有些過年的氣息。朱阿姨告訴我,衣服是兒子給她買的。
“過年怎么過啊?”我問吳先生。
“我們不過年,不過節,不過生日。”
“啊?那三十全家也不聚聚嗎?”
“不聚。都在各自家里看看電視,跑來跑去太麻煩。”
“這樣啊?”我有些不解。
吳先生說,老伴前年第三次腦血栓,昏迷7天不省人事。結果奇跡般地康復了。自己當時也在另一家醫院住院。他說,我們這個年齡,生活的美麗都過去了,所以也不羨慕別人。
“那除了畫畫,你們平時還有什么愛好?”
“沒什么愛好,就是散散步。現在家里唯一的音樂就是這個。”說著,他起身走進屋里。我以為會是拿出一個什么稀奇的電子產品。沒想到,吳先生拿出的竟是一根拐杖,一邊比劃著一邊示意, 唯一的音樂就是拐杖觸地的篤篤聲。
他和她每人一根。有時是獨唱,有時是重唱。
他和她的世界很美麗,他和她的世界很孤寂。
走出吳先生家門,我心情激動,強忍著不讓淚流出。
二
2008年12月25日圣誕節。下午,報社搞干部輪崗,三位部主任競聘我們文化部主任。讓我記住這個與我不相干的日子的原因是,開會前一會兒,吳先生來我報社了。
吳先生的學生在電話里告訴我,一會兒來送吳先生明年初在上海美術館舉辦捐贈作品展的請柬。我堅持要去取。對方說路過這里,現已在路上。
車停在新聞大廈門口。我裹著大衣跑出去,學生從車上下來迎我。我倆說了一會兒,我才得知,吳先生也來了。
我鉆進車里和穿著羽絨服的吳先生握手,他的手很溫暖。
坐進車里,他遞我一個白色的四方信封,是他2009年1月16日開幕的、在上海美術館舉辦的“我負丹青——吳冠中捐贈作品展”的請柬。
還沒等這莫大的喜悅心情醞釀成有分量的謝意表達,吳先生讓我再度驚喜若狂。他展開了一幅已裱好的,色彩繽紛,觸目驚心的“母親”——紅綠黑相間,彩點斑斕,擬人的形態趣味橫生。這是吳先生2006年的一幅作品。
我曾經說過,我什么都有,就是沒有母親。沒有母親,我什么都沒有。吳先生記住了。于是,在他整理自己的作品時,看到這幅,想到需要“母親”的人,就情真意切地把我沒有的一切補給我。
心動情動,話語哽噎……
2002年3月14日,“無涯唯智——吳冠中藝術里程展”要在香港藝術館舉辦。2月26日,我收到了吳先生寄來的請柬。下午,我給吳先生打電話,告訴他請柬收到了。他說,香港的畫展匯集了他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至2001年每個轉折期的代表作100多幅,是他歷次畫展中作品最多的一次。
如此重要的展覽,我立馬建議吳先生和朱阿姨都穿今年最流行的唐裝去。我說春節我就給父母定做了。吳先生笑著說自己不喜歡。老伴因身體原因也不去。
去看吳先生最大的展覽,我天天期待著港方邀請函的到來。可是,香港那邊的邀請函最終還是寄晚了,收到時,離開幕僅剩三四天了。吳先生說,被邀請的國內五位記者看來都來不及辦港澳通行證了。
神州國旅主事的朋友告訴我,不可能,加急也得五個工作日。
神通廣大的朋友助我成行,人在大會堂開兩會,心惦著怎么把我送走。那兩天,首長秘書成了我的秘書,專盯此事。
神州國旅主事的朋友說,從來沒有過,簡直是奇跡!
3月14日傍晚,當我出現在香港藝術中心時,穿著西裝、瘦小的吳先生已被嘉賓層層包圍。我離得遠遠的,邊吃著冷餐會上的點心,邊聽著翻越人墻而來的吳先生的報告,想著自己像電影里的情節一樣,從機場被香港警察領出了“綠色通道”,有點小得意。開幕式過后參觀開始,我與吳先生在樓上展廳相遇才得知,我是大陸到來的唯一記者。
4月22日是個我忘不掉的日子。下午,我剛剛從吳先生家的電梯下來,就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說母親查出了直腸癌,被醫院留下住院了。
邊走邊哭,邊哭邊走。走出好遠,才想起車還停在吳先生家小區的院子里。
母親沒有被我們的孝心留住。在為她送別的時候,我想讓吳先生的字來送喜愛琴棋書畫的母親遠行。
母親的大舅王森然,是著名的教育家、畫家、中央美院的教授。母親一手好毛筆字早年就由大舅啟的蒙。上小學時,大舅從北京回老家,送給母親的毛筆,母親連做數學演算都用它。一手好字人見人夸。
那天,我鼓足勇氣給吳先生打電話求字。吳先生讓我第二天去取。
“一生克己為人,梅香長留人間。”上句是我提供的,我說母親的小名叫梅若,下句是吳先生題的。幾年后,我遇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編輯鄭魯南,她告訴我,那天我打電話時,她正在吳先生家。她是吳先生著作《畫里畫外》的責編。
2008年的圣誕節,吳先生親自把“母親”送回我的生活里。我用手機拍下“母親”,發給我哥哥姐姐弟弟。我們每天又能和“母親”在一起了。
三
一條短信提醒我,該回家去為明天的報道作采訪了。短信是中國美術館轉來的范迪安館長在重慶出差用手機短信寫成的400多字的悼念文章。這是我收到的最長的手機短信。
當晚,我一直設法和吳冠中先生的長子吳可雨取得聯系。得知,他受父親委托,6月24日去香港藝術館,再次捐出吳先生五幅最新的水墨作品。此刻,他正在趕往北京的途中。
那次去香港,吳先生擔心我一人出行有困難,走前,不僅在一張卡片上給我寫了香港藝術中心館長助理的電話,也給我留了他三兒媳的手機,說她們團正在香港演出,有問題可找她。此時,我第一次撥打周鳳女士的電話。她說,父親昨晚因呼吸衰竭搶救無效離開了我們,此前他一直清醒。我們雖有心理準備,但一直認為還會有一段時間,所以我們感到很突然。
6月27日早上,在朋友幫助下,我終于和吳可雨先生聯系上。他在電話里接受我的獨家專訪。他說,自己一直都陪伴在父親身邊。受父親之托,6月24日周四,代父親去香港藝術館捐獻最新作品。走前他父親的狀況穩定,心想快去快回,沒想到,周五晚上就突然呼吸衰竭而辭世。
吳可雨告訴我,父親生前有交代,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留骨灰。他說:“你們找我就到我的作品里,我就活在我的作品里。”這句話,我用作了當天報道的標題。
在電話里,應我的要求,吳可雨給我統計了近年來父親給各美術館和杭州母校的捐贈作品,一共是400余幅。
有報道說,吳先生捐贈的作品價值有17個億。
一直以來,吳先生的作品都有著“天價”的國際市場。可吳先生卻跟孩子們說,我的作品不是遺產,我要捐給國家。我的房子、錢你們可以分掉。他不僅捐出自己的作品,還捐出自己的藏品。包括他結婚時,母校校長林風眠、陳之佛送的畫。吳先生說,凡是進得我家門的都是好東西。
此刻,我想看到它們——吳冠中先生臨終前最后捐獻的五幅作品:《休閑》《幻影》《夢醒》和《巢》,四幅2010年的新作;另一幅是2001年創作的《朱顏未改》。
去年為做一組“走進名家書房”的報道,我第一次走進了吳先生的袖珍書房——寫下了《吳冠中棲5米書房 著乾坤文章》;去年12月8日,我的同事駱玉蘭在副刊編發了吳先生《老人洗澡》的散文。吳先生描述了很久未洗澡的原因是家里的熱水器故障沒洗成。他按著程序操作,放了水就回去工作,他不知熱水器有個“習慣”,要關了,再開一次才熱,所以放了一池子涼水。折騰了一個晚上,然后還是自己赤腳把涼水一盆盆淘出,最終沒有洗成。
這兩件事讓許多讀者感慨萬分。畫畫比印鈔還快,捐出幾個億的“最貴的老頭”,為什么還住在“螺螄殼”里?90歲高齡的大名人洗澡會如此困難?
今年3月4日,吳先生的藝術啟蒙人、一生摯友、法蘭西藝術院院士朱德群先生作品回顧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吳先生當天上午、下午兩次到展館,先是不放心四處借來的展品是不是朱德群最好的作品,待親眼確定后,才放下心來。下午,他又出席開幕式,與觀眾一起參觀,并一一講解。一口水沒喝的吳先生嗓音沙啞,當我提出讓他去休息室喝水時,他卻說,習慣了。返回時,我搭吳先生的車。他囑咐忙了一天的學生,一定先送我回家。而我們倆一致認為先生今天太累,于是“抗旨”先把他送到樓下。
去年5月份,給吳先生大照片做的拉米納一直在我車的后座上放著,準備找時間送去。那些天,我感覺就是吳先生坐在我車上。
2009年2月底,吳冠中183幅捐贈作品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海內與海外》雜志副主編朱小平想拍張吳先生的照片作封面,讓我跟先生聯系。吳先生說,別麻煩人家了,我有現成的。說著從書房拿出一卷,告訴我是在上海作展覽時拍的,讓我挑。我挑了一張帶回去準備翻拍。
照片是黑白的,雜志沒用上。我喜歡這張照片,就拿到圖片社做成了拉米納。因為再過三個月,吳先生要迎來九十大壽,我想送給老人家當生日禮物。給吳先生送去時,吳先生連說,不值得,不值得,還讓你辛苦。我說,不辛苦,這張照片拍得特好,來之前,我還跟它合了影呢。
6月27日上午,電話采訪吳可雨先生后,中午,我去給他送昨晚一夜未睡,趕著今天見報的“悼念大師”兩個版的大樣。門開了,迎面就是吳先生這張照片。此時,它已被家人掛起來用作遺像。遺像下,藍白花扎染臺布上擺放的是那套凝聚老人家一生心血,九卷本的《吳冠中全集》。
在遺像前長鞠。
我,心慟淚灑。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