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記》與《醉翁亭記》對比賞析

法國詩人繆賽說過：“最美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篇，有許多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五月之歌》)趙翼在《題元遺山集》中，回顧詩人元好問的悲慘經歷，也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變工。”柳宗元與歐陽修都是唐宋八大家之一，而且都是長期被貶的朝廷官員、失意文人，這種現實生活的閱歷在他們的作品中烙上了深深的印記，也對他們能夠攀登上文學的高峰起到不可低估的作用。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歐陽修的《醉翁亭記》都是作者被貶謫時期的作品。因為失意，他們內心往往有著很多的無奈、寂寞、抑郁與愁怨，幸而可以將這種憂思愁腸借助山水園林排遣出來。當然，這種山水情結因各人遭遇、才學與心胸各不相同，表現出來的風情也各有差異。兩篇小品文同出于大家之手，抒發(fā)了各自不同的情懷，但卻是同樣的優(yōu)美生動，宛轉曲折，神韻獨具。比較出真知，我們不妨將兩者進行分析比較，深刻體會它們各自獨特的魅力。

一、景物描寫

《荀子》中說：“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深溪，不知地之厚也。”這兩篇文章都是作者親臨賞玩后寫下的名篇，均體現了作者的匠心獨具及自身的品味，對景物的描繪也都各具特色。

（一）人格志趣不同

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論語》）兩游記是圍繞大自然的山水景色進行鋪敘的，側重點也不盡相同，但兩位作者在失意時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山水來排遣自己內心郁結的愁緒，尋找片刻的安寧，顯現人格志趣之不同，也成就了文學史上一段佳話。

《小石潭記》中有水而無山。全文圍繞潭水展開描述，寫了水聲的悅耳動聽，水色的“清冽”，還有在水中的一百來條的魚兒，它們抑或悠閑自在地來回暢游，抑或靜止不動，似在享受著日光的照耀與潭水的滋潤。見此景，作者“心樂之”，魚也“似與游者相樂”。誰說這清澈的潭水不是對柳宗元人品的一種影射，游魚不是作者對人生的一種暢想呢？

《醉翁亭記》一文景點眾多，有山有水，有亭有景，有人有酒，可謂得盡天時、地利、人和。作者在山水之間，醉翁亭中，品美酒佳肴，賞四時之景，喜朝暮之變，享山水之樂。這種賞山樂水、縱情大自然的精神，可以說盡得了陶淵明的真?zhèn)鳌Ｕ缱髡咦约核f的 “吾愛陶淵明，愛酒又愛閑”一樣，本文盡顯五柳先生的精神風貌。

這兩位作者，真可謂“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菜根譚》）。

（二）角度手法各異

契訶夫認為：“風景描寫只有在適當的時候，在它能像音樂或者由音樂伴奏的朗誦向讀者傳達這樣那樣心情的時候，才合適，才不至于把局面弄糟。”兩游記中對風景的描寫角度及時機因主旨各異而不同，但都描繪出了活躍、生動的圖像。正如美國的威廉·W·韋斯特在《提高寫作技能》里所說：“好的描寫包含著能使你看見并深深記住的圖畫。”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篇幅雖小，但描寫精純、細膩。全文一百九十三字，都是圍繞小石潭這一事物而描寫，旁無雜物，心無雜念，以工筆精雕細刻出石潭的奇特秀美、詩情畫意。從小丘向西走百二十步，“隔篁竹”，聽到水聲，產生想看的欲望，此處先聲奪人，未見其影，先聞其聲，于是“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接著描寫石潭的概貌，突出“石”這一特點，“全石以為底”，“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寫出石潭中石頭的種種形狀和姿態(tài)。“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池潭上極幽極佳的景致為石潭更增了幾分清幽。然后，文章從游魚、陽光、影子等各個角度去點染潭水，潭中魚“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徹，影布石上”，或“佁然不動”或“往來翕忽”，皆生動真切，側面寫出了潭水的清澈見底。而小溪“斗折蛇行”、“岸勢犬牙差互”，視界異常鮮明。聽覺、視覺結合，遠近結合，動靜結合，虛實結合，工筆白描，盡顯其幽，令人拍案叫絕。

《醉翁亭記》中景物琳瑯滿目，美不勝收。游記中的景物描寫以白描手法為主，寥寥幾筆盡顯醉翁亭的環(huán)境之美。文章多角度展開鋪敘，以自然方位逐步引出山水相映中醉翁亭的地理位置。“環(huán)滁皆山”→“其西南諸峰”→“蔚然而深秀者”（瑯琊）→“山行六七里”（釀泉）→“翼然臨于泉上”（醉翁亭）。按時令季節(jié)描繪出變幻無常的“山間朝暮”，變化有序的“四時景”。“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fā)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此外，還有對“滁人游”、“太守宴”、“眾賓歡”等縱情山水的細致描寫以及點出“鳴聲上下”的“禽鳥樂”。有全景，有特寫，由大及小，由遠到近，因景及人，因人及景，把醉翁亭的景致描繪得有聲有色，形神兼?zhèn)洌钊擞迫簧裢?/p>

二、場面描寫

兩篇文章的場面描寫都各具特色，我們需細心區(qū)別。恩格斯在給明娜·考茨基的信中有這樣一句話：“我認為傾向應當是不要特別地說出，而要讓它自己從場面和情節(jié)中流露出來。”因此，場面的描寫需要我們留意。

（一） 從參與者的角度比較

雖然都有同游者，但由于作者心境、志趣的迥異，文章的場面氛圍就顯得截然不同，兩游記場面一清一鬧，一冷一熱，反差明顯，各具情致。

《小石潭記》所描繪的小石潭幽深、冷寂、凄清，游人“不可久居”。柳宗元被貶荒僻落后的永州，內心郁結，想要借助自然之景排遣憂傷凄苦之情，于是訪山涉水，得一小石潭。石潭隔篁竹，須“伐竹取道”方能見之，足見其境人跡罕至，與醉翁亭的“太守與客來飲于此”相比，冷清、寂寥、偏僻了許多。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相別于醉翁亭的“野芳發(fā)”、“佳木秀”、“負者歌”、“行者休”、“鳴聲上下”，小石潭卻只聞水聲，唯見潭中魚，無限凄涼冷清溢于言外。雖有同游者，但石潭的幽寂清冷仍使作者倍感煢煢獨立，形影相吊。本想寄情山水，結果卻更添寂寞之情。

《醉翁亭記》中場面卻是熱鬧異常。滁人游覽，“負者歌于滁，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后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太守宴客，“臨溪而漁”，“釀泉為酒”，“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甚至還有“禽鳥樂”，完全就是一片歡樂的海洋，與《小石潭記》中的場面形成了明顯的反差。

（二）從景物烘托的角度分析

“一切景語皆情語。”（《人間詞話》）王國維的這一句話用來詮釋這兩篇游記絕對合適。兩游記描寫的場面因不同景物特點的襯托而迥然不同、大相徑庭。

《小石潭記》中小石潭與小丘隔著“篁竹”，水潭“全石以為底”，潭邊“參差披拂”的“青樹翠蔓”，“四面竹樹環(huán)合”。一年四季都籠罩在一片樹陰竹蔭中，潭水清而涼。所有的景物都烘托出作者游歷小石潭時場面的冷清和凄涼，連作者也認為“其境過清”、“凄神寒骨”、“悄愴幽邃”。

《醉翁亭記》中除寫到林壑、石頭外，還有那蔚然而深秀的瑯琊山、飛瀉而出的釀泉、似鳥翼的醉翁亭、掛在高空的太陽、飄來的白云、發(fā)而幽香的野芳、肥魚、快樂的禽鳥等。這些景物構成了一幅五彩繽紛、生機盎然的畫面，烘托了歐陽修游歷時場面的熱鬧、歡暢。

三、整體意境

從文章整體效果來看，兩游記給讀者的印象是截然相反的。王國維認為：“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人間詞話》）劉勰也曾說過：“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文心雕龍·神思》）兩篇文章的整體效果突出在感情的流露上，而蘊涵的感情又承載于描寫的景物之上，我們比較時需細心地品味。

（一）畫面迥異

兩游記的意境不同，呈現出的畫面也各具風韻。明朝朱承爵在《存馀堂詩話》中說過：“作詩之妙，全在意境融徹，出聲音之外，乃得真味。”在評價方面，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殊途同歸，講究意境之美。

可以說，《小石潭記》就像一位滿懷愁緒的士大夫在風中沉吟感嘆。又或者“《小石潭記》是一幅‘沉吟圖’”，它濃墨重彩地描繪了石潭的景色，作者在竹林下、石潭邊徘徊觀察，人魚相樂。柳宗元一生仕途坎坷，三十二歲被貶永州，壯志抱負無法實施，內心憤懣不平，充滿苦悶、幽怨，如同“屈子行吟”一般，欲解脫而不能。因而游覽山水，抒閑情，慰愁腸，顯風雅，暫得自適。作者“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動聽悅耳的水聲使得作者暫且忘卻了切身之悲，“心樂之”，當看到潭中魚那么悠然自樂，就想象著他們是在“與游者相樂”。但是石潭畢竟太幽清、太偏僻了，像一方洞察毫厘的明鏡，既引發(fā)了作者的閑情逸致，又臨照出了作者內心的憂傷，并且使作者覺得“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最終小潭的環(huán)境氛圍竟逼得作者感覺“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作者寄情山水求得文章，似向我們展示了一幅作者沉吟潭邊的圖畫，靜寂中帶著蒼涼。

如果說《小石潭記》是一幅“沉吟圖”，那么《醉翁亭記》就是一幅“酣樂圖”，情真意切，醉態(tài)可掬，樂在其中。在一片水光山色中，滁州人賞山樂水，其樂融融。“負者”在路上歌唱，自娛自樂。“行者”走累了便倚在樹上，憩息于林陰中。前者呼喊，后者應和。“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也有“臨溪而漁”的，體會著釣魚之樂，還有那“釀泉為酒”的，享受著大自然的恩賜。醉翁呢，也欣賞著山水的樂趣，用心領會，借酒寄托，“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此外，太守宴請賓客，“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主人“蒼然白發(fā)，頹乎其中者”，“醉也”，盡失官威，幾乎是放浪形骸。主客皆樂至興盡，物我兩忘，氣氛達到高潮。夕陽在山，眾人樂盡而歸。 禽鳥“知山林之樂”，滁人“從太守游而樂”，太守“樂其樂”且“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醉翁亭處處洋溢著歡樂。

（二）余韻不一

兩游記畫面的余韻迥異，如韓娥之歌“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列子·湯問》)般影響深遠。

《小石潭記》中賓客游完石潭后沒有任何的留戀，“記之”后即匆匆離開，并心有余悸、凄涼悲愴、惶恐不安。且雖然有同游者，但也不能使作者從驚慌中擺脫出來，似乎他們只是同路的陌生人，而非志同道合者。可見，游潭后的那種靜寂與蒼涼對作者影響之深。

《醉翁亭記》中游客下山時“人影散亂”，余興未了，“樹林陰翳，鳴聲上下”，人樂禽鳥亦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一片歡聲笑語，鳥鳴花香。“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布封曰：“風格即人。”（《論風格》）作家造境迥乎不同，主要在于作家的精神個性、情趣的完全兩樣。我們透過兩種不同的意境看到折射出的兩種不同人生。同是一生坎坷、仕途失意、求解脫而無法解脫，產生抑郁、寂寞、孤獨的是柳宗元；產生抑郁不平卻表現為關心民生疾苦的是歐陽修。兩游記在這一點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四、藝術手法

文學是語言的藝術，因此文學作品總是離不開藝術手法的運用。藝術表現手法是詩人用以抒發(fā)情感的手段、方法，通常包括抒情手法、表現手法和修辭手法三部分。這兩篇游記小品在藝術風格上也各有千秋，下面就抒情手法、表現手法兩方面試比較兩文。

（一）抒情手法方面

我們就兩游記中抒情手法的運用試作比較。俄國形式主義理論家什克洛夫斯基有這樣一段名言：“藝術之所以存在，是為了重新感覺生活，感覺事物，是為了使石頭保持石頭的模樣。藝術的目的在于使人感覺到事物，即看見而不是認出。藝術的手法是使事物陌生化的手法和難化形式的手法。（據此）來增加難度并延長感知時間，因為在藝術中感知的過程就是目的本身，因而應當延長。”這就是說，使用藝術手法來使事物陌生化，使形式發(fā)生阻礙，從而拖住注意力，延長感知時間，因而可以達到感覺美、發(fā)現美的目的。

《小石潭記》從實處入手寫景，將自己的遭際與永州的山山水水緊密聯系在一起，借景抒情，緣情寫景，景中含情，景隨情遷，情景交融，托物寄興。這樣一個景色秀麗、環(huán)境幽雅的小石潭竟然不為外人所知，人跡罕至，如同作者有才卻受不到重用的遭遇相似，作者覺得自己與這小石潭同病相憐。因此，文章中自然而然地就會借凄愴的氣氛抒發(fā)自己在政治上遭到沉重打擊后凄涼寂寞的心情，也在潛意識里將自己的情感附著于所見的景物之上，有意勾畫出一種幽靜的境界，以表現出“投跡山水地，放情詠《離騷》”（柳宗元《游南亭夜還敘志》）的屈原式的激憤。

《醉翁亭記》從虛處入筆生情，一唱三嘆，百轉千回，情韻無限。作者雖遭貶謫，壯志未酬，但心胸開闊，“醉中遺萬物，豈復記吾年”（歐陽修《題滁州醉翁亭》），以“醉翁”自稱，仍能保持為人的大節(jié)，“處窮達，臨禍福，無愧于古君子”（《君師魯墓志銘》），能達于進退窮通之理，表現出一種心曠神怡、胸懷坦蕩的心境。一個“樂”字貫穿全文，山水“得之心”為樂，游人和平生活之樂，宴酣之樂，禽鳥之樂以及作者的“樂其樂”，表現出作者對祖國山川的熱愛和與民同樂而又自得其樂的怡然情懷。

（二）表現手法方面

一篇文章為了更好地表情達意往往會選擇運用一定的表現手法加以潤色。這樣的文章搖曳多姿，更具生動性，更有魅力。

《小石潭記》一文充分調動了人的感官來描寫小石潭。一開始就先聲奪人，以聽覺“聞水聲，如鳴佩環(huán)”調動起讀者的經驗，將人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洗滌心靈。然后再從視覺的角度正面鋪敘小石潭，將小石潭的脫離塵世、清幽的特點一步步展現于世人眼前。然后從側面通過寫魚的活動暗寫潭水，并靈活運用擬人、動靜結合的手法，強調作者忘記現實遭遇，享受游魚的樂趣。作者不停地變換手法描寫來使文章更具藝術感染力。

比起《小石潭記》，《醉翁亭記》在這一方面則更顯得游刃有余。作者多角度地描繪了醉翁亭的山水之美。文章將時間、空間兩個角度結合，向讀者展示出醉翁亭的地址、方位及朝暮四季的景色；從聽覺、視覺、味覺、嗅覺的角度體會山水林壑及宴饗之樂，寫出了作者陶醉于這一片自然風光中，與百姓同游時的無限樂趣。此外，還運用了反襯修辭，通過“滁人之樂”襯托出“太守之樂”，“禽鳥樂”襯托人之樂，其樂融融。表現手法的運用更藝術地體現了作者的山水之樂。

從景物、場景、意境、手法四個角度進行比較，我們可以看出《小石潭記》和《醉翁亭記》都是各領風騷，別具一格的佳作。

兩篇游記同為傳世妙品，經久不衰，這與他們各自的魅力是分不開的。《小石潭記》攝取了一個定格的特寫鏡頭，如同一幅短小而優(yōu)美的山水畫，意韻無限。《醉翁亭記》卻是一個個鏡頭組成的“蒙太奇”式的山水長卷，秀麗多姿，充滿詩情畫意。如果說《小石潭記》是一彎冷月，清涼而孤峭，那么《醉翁亭記》就是一輪暖日，溫馨而祥和；如果說《小石潭記》是一枝寒梅，孤傲而清香，那么《醉翁亭記》就是一棵松柏，繁茂而充滿生氣；如果說《小石潭記》是一首山歌，清遠悠長；那么《醉翁亭記》必定就是一支舞蹈，熱情而奔放。

總之，兩篇游記的內涵需要我們細細品位，慢慢咀嚼，方知其妙。正如品酒，我們憑借著敏銳的感覺和靈性，在付出了相應的耐心和時間后，相信定能領略其中的玄妙和悠然。

（責任編輯 劉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