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計劃

馬富平當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成為一名罪犯，然后蹲到監獄里去。為了實現這個愿望，他已經好幾天沒有睡好覺。馬富平知道，要想住到監獄里去并非什么難事，只需為非作歹干一回壞事即可。比如，殺掉一個人，放上一把火，強奸一名婦女……問題在馬富平不想把事情做得過分傷天害理。他的目的是被判刑坐牢，不是禍害別人。村里人大多對他有過幫助，就連地痞村長馬大勇都對趙寶秀說過，明年要給他們家弄一個低保補助。他沒有理由去傷害任何一個鄉親。況且，坐監牢蹲大獄畢竟不是走親戚訪朋友，想來那滋味兒一定不好受。所以要掌握好分寸，不能住得太長，當然也不能住得太短，判個一年半載最好。這就要費一番思量，傷一回腦筋。

馬富平日日夜夜地做著各種計劃，完全是大敵當前、慷慨赴難的架勢。他頭不梳、臉不洗、胡子不刮，那形象比一個流浪漢還要糟糕。老婆趙寶秀看到他這個狀態，疑心他要自殺，寸步不離地守定了他，神態憂懼而且焦灼，直搞得花容憔悴。馬富平看在眼里，心頭一陣陣發酸，再次萌生出死的念頭。這念頭數月前就曾經像種子發芽一樣滋長起來，可是，他自己一根繩子吊死固然了事了，但是，身后那一屁股饑荒就要老婆一個人來擔，兩個女兒也要靠老婆一個人來養活。倘若老婆膀大腰圓也就罷了，偏偏這女人生得削肩肥臀，豐乳細腰，齒白唇紅，做一個舞臺上的演員剛好合適，而做一個土里刨食的莊稼人，那就有著先天的不足。莊戶人家，做的都是耕種鋤刨一類活計，樣樣都要真力氣。老婆那樣搖曳婀娜，細皮嫩肉，如何受得了?少不得牽了兩個女兒另嫁別人。一想到女人跟別的男人怎么樣，馬富平心上就貓抓一樣難受。尤其還有個虎視眈眈盯著女人的地痞村長馬大勇。自從趙寶秀嫁過來以后，馬大勇便有著鳩占鵲巢的企圖，有事沒事，便厚臉垂涎地圍著趙寶秀黏黏糊糊。因為馬富平擺出誓死捍衛的架勢，馬大勇還不至于過分放肆。假如馬富平一索子吊死，馬大勇可就無所顧忌了。威逼利誘，橫搶豪奪，什么樣的手段使不出?老婆又生來膽小懦弱，如何抗爭得過?搞不好，人也嫁不成，反倒被馬大勇占住，成了玩物……想到這些，馬富平五臟六腑都絞撓起來了。

于是，馬富平想，他不能死掉。最好還是去蹲監獄。

趙寶秀看出了馬富平的古怪異常，每天也提心吊膽，憂心忡忡。那天，她勸慰馬富平說，富平你要往寬里想，人活一世，吃的是五谷雜糧，難免要生瘡害病，咱們慢慢瞧，總有好起來的一天是吧，你可千萬不能……好歹你在著，咱們就是圓圓闔闔一家人，孩子們放學回來，叫一聲爹，也還叫得應……老婆說著，聲音有些澀，亮亮的眸子變得凄迷，眼里含了些清淚，就扭過腰身，用袖子去擦眼睛。

馬富平突然覺得嘴里盈了一汪苦水，像是眼淚從什么地方鉆到口腔里來了。他朝喉頭咽了一下，又旁若無事地笑了，說，寶秀兒，瞅瞅你那個出息，又不是送死的病，還有個不好?馬大勇他爹馬順昌那老狗，得肺癌都快五年了，這會兒還趕集上廟，滿世界亂串呢，我才多大?三十六，比那老狗小二十多歲，不比他能抗病?

趙寶秀轉過身來，換作了柔聲慢語，說，我知道俺家富平是明白人，不會做糊涂事……等秋糧下來，總能賣一千五六，再到村里挪借一些，咱再去醫院住一陣子，興許就好利索了。

馬富平搖搖頭，說，住什么院，我都好了。你不信?寶秀兒你不信我的話?那我趕明兒走一趟縣城大集，八里路，一溜煙兒顛過去，保證不喘大氣兒。到宋老五那個火燒鋪子里，牛嘴馬牙吃仨火燒，外加兩截兒大腸頭。你信不?

趙寶秀仿佛受了鼓舞，神色輕快了一些，她說，不要說趟著道跑過去，你就是騎上車子遛一個來回，我也要高興死了。

馬富平說，騎車子啊，那就更容易了，繞他三個來回也不成問題!明天我就去，讓你高興高興。

趙寶秀怪怨說，瞅瞅你那樣兒，邋遢成一個活鬼，到集上還不是叫人圍住看稀罕?還說讓我高興?簡直就是給我丟人現眼!說得馬富平一時沒了言語，神色有些尷尬。愣了一刻，才緩過神來，說，又不去相媳婦，會對象，弄那么光凈干什么!給誰看?趙寶秀忽然屈了臉，說，明天我也臟頭臟腦的，你看著心里就舒服?馬富平心里猛地涌動起一浪溫情，拉住趙寶秀的手，來來回回地摸著，說，看看，都是我不好，明天我就把自己打理干凈，不叫我的寶秀兒看著難過。趙寶秀說，我不是要你給我做樣子，我要你打起精神來，雖說咱們遭了危難，總有挺過去的那一天。你整天蔫著腦袋胡思亂想，病害不倒你，你自己先把自己害倒了，難道說，你就狠心扔下我，扔下閨女們不管?

馬富平看著老婆的一張俏臉，心里那一股子愁苦就像決堤之水，鋪天蓋地汪洋成一片。馬富平緊緊咬住牙。他當然不能讓老婆知道他的計劃，他也當然不想再讓老婆擔心，所以極力掩飾住內心的波動，和藹著聲音說，放心吧，這點子病害不倒我，我扛得住!以后咱們還要過好日子呢，要過得比誰都好!就為你這雙小手，我也舍不得死，我死了，就再也摸不到了。

趙寶秀說，你要硬氣一些，能天天攥住我的手說個話也是好的，萬一有一天你不摸我的手了，我還覺得空落落的沒個抓撓呢。

馬富平說，你這個手我要攥一輩子。

趙寶秀說，我愿意讓你攥一輩子。

說完了，四只眼睛對著看。一刻之間，那個醒不來的噩夢似乎又將兩個人連頭帶腦地吞噬了，但是誰也不想說破。先是趙寶秀借口給孩子們做飯，走開了。剛剛轉過身子，眼淚便嘩嘩地淌了滿臉。馬富平分明感覺到女人在哭，頓時覺得自己那顆心被切成了碎塊，然后扔在咸菜缸里，黃蜂蜇了一樣，疼得他直想大聲哀號。

馬富平本來是一條鋼筋鐵骨般的硬漢，渾身有著使不完的力氣，侍弄幾畝莊稼好比吹燈拔蠟。農閑時候，村里的青壯年都去城里打工掙錢，馬富平不去，馬富平舍不得離開老婆。為這個，村里人沒少拿他取樂。馬富平分辯說，種地有什么不好?如今皇糧國稅不用繳了，還補貼種子化肥，在過去，這些個好事你做夢都不敢想!放著老多便宜不占，偏偏要跑到城里做奴才，我偏不去，只要肯下力氣，哪里也能過日子!就這樣，舍不得離開老婆的馬富平變著法兒在土地上做文章，他把那幾畝地分別種上麥子、玉米、辣椒、花生、藥材，并且搭了一個塑料大棚，經過這樣的精心搭配，一年四季都有營生可做，日子過得倒也豐衣足食。直到今年臨近麥收，馬富平常常覺得胸悶氣短，偶爾胸腔里隱隱地疼，馬富平還以為胃里著了生冷，沒有放在心上，照樣忙這忙那。趙寶秀說，你還是到醫院看看，就怕有了大毛病。當時馬富平還和老婆調笑:我有什么毛病?壯得牛犢子一樣，到夜里能弄得你哇哇叫。趙寶秀又羞又急:你就不要貧嘴滑舌了，我看你是真的有毛病了!馬富平說，我結實得很，這個八十斤的口袋，我一掄就扔到車上去，一口氣扔二十個，你信不?說著馬富平就去搬糧食袋子，兩只胳膊張開來，一雙大手像船上的鐵錨一樣，抓住一只口袋，嗖一下就扔到車上去了。趙寶秀要來幫他，馬富平說，歇著你的，雞毛蒜皮的活兒，還用你動手!小心閃了你那個水蛇腰。馬富平一連扔了三個口袋，臉色便白紙一般，出氣粗得如同耕地的老牛。等他去抓第四個的時候，用了一下力，沒有搬動，又試了一次，還是沒有成功，他自己卻突然僵住了，然后像電影里中了子彈的英雄一樣，慢慢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馬富平活轉過來已經躺在三十里外的省城醫院里。他捂住胸口，似乎那個心臟隨時要破壁而出。馬富平有氣無力地問，這冷不防地，到底生了什么毛病啊?一個姓郁的醫生說，簡單跟你說吧，你那個心臟有了大毛病。差一點沒把你梗死!馬富平說，那現在沒事了吧?郁醫生說，沒事?這么危重的情況你還說沒事?馬富平哆嗦了一下，說，那以后該怎么辦呀?郁醫生說，根本的解決辦法就是做手術，否則，說不定哪一天又梗住了，那可就沒這么幸運了!馬富平問，你說的那個手術要多少錢?醫生說，大概要二三十萬吧。聽了這話馬富平已經成了半個傻子，癡癡地不會說話了。

接下來，頂頂要緊的就是籌錢。馬富平的日子雖然過得有聲有色，但也不過吃飽穿暖，積攢了一些散碎銀子而已。莊稼人的生活，過到這個地步就算風生水起了。突然遭此厄運，他那個家當連杯水車薪也夠不上，手術自然做不成，只好先做保守治療。在醫院住了不到一個月，家里的積蓄已經罄盡，能賣的也已賣光，再賣就只能賣人。因為馬富平在村里一向有些口碑，鄉親們紛紛施以援手，但也很快被醫院這個燒錢的爐子花光。勉強在醫院維持了不到倆月，最后，連一粒藥片也買不起了，只剩下回家這一條路可走。

準備出院的前一天，馬富平已經做好了盤算，趁著趙寶秀不在，他找到郁醫生的辦公室，不由分說就給郁醫生跪下磕頭。郁醫生仿佛并不覺得多么意外，只是用眼掃了一下馬富平，又很快低下頭，面無表情地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嘴里說，起來起來，這是干什么!馬富平哀告說，我，我求你一件事，你答應了，我就起來。

郁醫生說，你求我也沒有用，看病就要花錢!

馬富平說，我沒求你免費看病。

郁醫生說，那你求我什么?

馬富平說，我是說，我老婆性子軟，膽子小，心眼窄……

郁醫生說，這和我有關系么?

馬富平說，怎么沒關系?有，有大關系!

這樣一說，郁醫生才顯得吃驚了，瞪著眼睛問，你倒是說清楚，我原先也不認識你老婆，她這樣那樣，怎么會和我有關系?

馬富平說，你聽我說，我這個病是怎么回事，我自己清楚就行了，老娘們兒知道了有什么用?白白跟著著急上火。

醫生說，哎呀，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干凈利索說出來不就完了!

馬富平說，明天我就出院了，到家里，說穿了也就是等死。我求你不要告訴她實情，你就說我的病治好了，回家調養一些日子就沒事了，這樣子，俺家女人也少受些煎熬。

郁醫生忽地抬起頭，詫異地看著他，被感動了似的，說，真是，真是，只見過家屬瞞著病人的，還沒見過病人瞞著家屬的……行啊行啊，我答應你答應你，你起來你起來……

馬富平連忙磕了幾個響頭，不迭聲地說，謝謝謝謝……然后才直起身，很規矩地站著。

郁醫生似乎生了些感慨:讓我怎么說呢，這個醫院又不是我家的，要是我家的，我免費給你做手術……說這個有什么用，回家向親戚朋友借一借，早點把手術做了，你基本就是個正常人了。

馬富平一腔垂死的口氣:能借的早就借遍了，沒辦法……

郁醫生說，年紀輕輕的，總不能干等著送命吧。

馬富平說:莊戶人家，生來的下賤，豬狗一樣的東西，死了活了誰管?不像人家工人干部，三險五險地保著，俺們莊稼人有什么呢……咱是小災小病硬抗，稍微難纏一點的毛病就是敗家，要是生了大病，也只有等死!

郁醫生說，現在農村有“新農合”啊，你沒有參加?

馬富平有一些沮喪，悶悶地說，參加倒是參加了，可也讓人滿腦子糊涂，俺們村劉臭貨胃潰瘍，馬二狗割闌尾，趙秀芬切子宮，宋禿子中煤氣，都住過醫院，個個都報銷了半數以上，就連馬大勇那個地方長瘡，賽梨花腿襠里流膿，宋老五家媳婦娶過門仨月剖孩子，李文革家小子十六七了尿大炕……多了!這些個稀奇古怪、不三不四的毛病，也都報了將近四成，怎么輪到我頭上，就報這一丁丁點兒?

郁醫生聽了，從牙縫里吸了一口氣，咝咝地響，像是牙疼的樣子，若有所思地說，要在你們鄉里縣里定點醫院里住院，你就知道這個“新農合”有多大好處了，可你這個病，在鄉里縣里還真治不了，到我們這里吧，按規定報銷比例少很多，又是這個藥不能報，那個藥報半價，七折八扣下來，真是報不了多少，你要到北京上海，怕是報得更少。

馬富平說，嗨!報一點總比不報強，也幸虧能報銷一點，回到家還能買一些藥片吃吃。我只是求求你郁大夫，你就說我快好了，沒大事，將養些日子就復原了，你幫我把女人騙過了，你就是我的恩人!

郁醫生說，放心吧放心吧，一定做到一定做到。

也許是醫院的治療起了效果吧，回家后馬富平的病情比較穩定。只要不出大力，走街串巷的像個好人一樣。但馬富平從醫生那里得知，自己這個病簡直就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說不定哪天發作起來，咔吧一下就要了小命。再看地里的營生，已經荒廢殆盡，雖然趙寶秀也想盡心打理，但她終究不是精耕細作的角色。按照眼下這個狀況，不要說積攢下開刀手術的錢，就是住院時借下的饑荒也要三五年才能還清。到那時，自己恐怕早就漚成了臭糞。絕望中，馬富平開始萌生出死的念頭。愁腸百轉地思慮了幾天，竟然石破天驚地想到了去蹲監獄!這想法一跳出來，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俗話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他竟然要撇了老婆孩子去住監獄!馬富平想想就難過得要死。由此拓開思路再想，假如做些打家劫舍的勾當，弄一筆錢財，豈不一舉兩得?但是，那樣就成了真正的罪人，一旦敗露出來，恐怕要在監牢里呆上十年八載，還要弄下一個洗不掉的惡名。思來想去，還是想別的法子去坐監獄更為適宜。

作奸犯科之事馬富平從來沒有做過，恰到好處地住到監獄里去對馬富平來說就成了難題，顛來倒去地思想了幾日，他覺得最合適的辦法就是去偷。雖然做賊養漢歷來被村人唾棄，但畢竟比強奸劫道惡名輕些，也更容易把握分寸。馬富平已經沒了先前的英武，也只能干些偷偷摸摸的事情。

初步計劃已經確定，接下來就是偷誰，偷什么的問題。倘若只是偷雞摸鴨，斷然夠不上犯罪判刑的罪惡，反倒白白遭人恥笑，假如去偷三馬車、拖拉機之類，又覺得罪過太大，自己也沒有力氣搖車……馬富平設計了十幾種方案，都覺得不夠妥當，主要原因是怕因此損壞了鄉鄰關系。要偷就去偷一個仇人，但馬富平想不出誰是他的仇人，他的坐牢計劃再一次陷入停頓。

遭遇了迷茫困惑的馬富平終日心煩氣躁，寢食不安，如同一只憋著蛋的母雞。趙寶秀也就更加惶恐，除了分泌些蛙尿一樣的眼淚之外，無非就是說幾句掏心亮肺的老話。馬富平不忍看到老婆這一副苦相，也不愿被老婆看穿了陰謀，還要裝腔作勢，弄出無憂無慮的神色，這就把馬富平折騰得更苦，常常借口出去散心，獨自到野地里苦思冥想。出村離戶的路程中總能看到一頭毛驢被拴在村口的枯樹樁上，畫地為牢似的被禁錮在那里，又尥蹶子又打響鼻，像是懷了無盡的冤屈。起先馬富平沒有在意，直到有一天看見馬桂林牽著毛驢回家，馬富平在一瞬之間云開日朗。

馬桂林原先認為，飼養肉驢是一個發家致富的好路子，就買下一頭母驢，夢想著有朝一日母驢生子，子又生孫地發展壯大起來?？伤麤]找到壘窩搭圈的場地，只好暫時放棄，隨人到城里累死累活地打工。誰料，一次在干活時，他鬧起了中風。送到醫院之后馬上通知家屬，馬大勇的老爹馬順昌被推為全權代表，出面與廠方交涉。馬順昌從前在縣里做干部，一直做到什么局長，得了肺癌以后才退下來，他的見識，全村最高，無人能及。廠方先還有些推諉，被馬順昌搬出這個章程那個法律，好一頓批駁。最后被定為六級傷殘，廠方給了一大筆鈔票。就算馬桂林做工做到一百歲，也掙不到這些錢。雖說馬桂林落下一個走路劃地皮的毛病，但這對于活下去并無大礙，看天也藍，吃肉也香。從今以后盡可養尊處優，這豈不是橫來的富貴?馬富平常常感嘆自己沒有這樣的幸運，從心里有些向往和羨慕。但他還是覺得馬桂林不夠一個男人。明知老婆和馬大勇明鋪暗蓋，馬桂林卻不管不問，一副烏龜模樣。這種沒有血性的東西絕交就絕交，翻臉就翻臉，偷他頭驢也不必有什么顧忌。

馬富平解了韁繩，牽了驢就走。他故意走得很慢，希望馬桂林發現，可他眼看走到自己家門了，竟然沒有半個人問詢一聲，這讓他很是失望。故意在門前停留了片刻，還是天下無賊的太平模樣。馬富平索性把驢牽到院里，看看趙寶秀不在，就找個旮旯把驢拴住，靜等有人把他當做一個盜賊捉走。

一直等到將近天黑，村部大喇叭里才有了吶喊:誰見了一頭灰毛驢，是馬桂林家的，有見著的告訴他一聲，他正著急上火呢……

馬富平暗自得意，也有些慌張，但他硬是充耳不聞。任憑喇叭喊了一遍又一遍，簡直要喊爆了。馬富平實在心煩意亂，干脆躲到屋里，關窗閉戶，扯開一條破被，蒙頭蓋臉地躺下。

也許是那頭毛驢饑渴難耐的緣故，猛然間放開喉嚨嚎叫起來，長一聲，短一聲，高亢而且洪亮，比那個喇叭遜色不了多少。先是馬桂林循著聲音拖泥帶水地磨蹭過來，接著，馬桂林的老婆也來了，看見毛驢之后，頓時生出失而復得的喜悅。馬桂林就喊，富平，富平，是你把這畜生給拴住了啊，我吶喊了半天，你也不吱一聲，害得我繞世界找，你不知道我腿腳不利索啊?

馬富平走出來，定了一下神，弄出一臉古怪。我憑什么告訴你?你值得我告訴么?不是你來得快，我明天就牽到集上賣了它!

馬桂林的老婆噗一聲笑了，就像放了一個實在憋不住的老屁。富平哥你可真會逗，就算是沒有拴牢，跑來啃了你家樹皮，你也不能給俺賣了啊，你可不是那號人!

馬富平瞪一下眼，說，我怎么不是那號人?我就是那號人!

馬桂林向前挪了一步，堆著滿臉謙卑。富平你不要瞪眼生氣，都怪我沒有拴牢，幸虧你把它捉住，要是滿世界亂跑，萬一踩著不懂事的娃娃，那才真是惹了大禍啊!謝你啊富平!怪不得你不肯吱聲，想必是糟踐了你的東西?你說一說，我來賠你!

馬富平哭笑不得，鐵青著臉，愣著聲音說，誰說你沒有拴牢?你拴得死牢!是我從村頭牽來的，我就是存心要偷你這頭驢!

馬桂林不由咧開嘴，笑出一絲涎水。馬桂林的老婆卻笑得花枝亂顫。偷驢?你偷驢?哎呀我的媽媽娘……笑死人了……

馬富平虎著臉說，就是偷驢，千真萬確，你們該去報案!

馬桂林說，富平你不要生氣，禍害了什么我來賠，你這個身子也架不住生氣……

馬桂林的老婆看出一些異樣，說，富平大哥你不要再說氣話，毛蟲東西，脫了韁繩壞了籠頭，東跑西串的事不算稀罕，你撿到了，俺們自然會謝你，不會拉起來就走，你愛抽什么煙，我去給你買上幾包，就算是個心意……

馬富平幾乎是喊叫了，我不抽煙!更不要你謝!我就是偷驢!我要你報案!

馬桂林只是傻笑，他老婆卻顯出一些悲憫，幽幽地說，看看，富平大哥鬧了一回毛病，鬧得脾氣都古怪了……俺經見過，生病的人總和常人不一樣，你桂林兄弟也鬧了一陣子古怪……幸虧是病在人家廠里，要是病倒在自家地里，哭都找不到墳頭，怕是愁也愁死了……富平大哥你要放敞亮些……

馬富平突然躁惱起來，偷驢偷驢，我就是偷驢!你不去報案，沒完沒了地嘮叨什么?

馬桂林的老婆突然屈了臉，有幾分要哭的樣子，柔聲安撫說，你心里有些個愁腸俺也明白，平白闖進一頭畜生，又拉又尿又號喪，惹得你心里不舒展，氣一氣，喊兩句，也就算了吧，總歸身子要緊，這個驢今后就算是你家的了，我給你養著，什么時候用著了，你就到俺家里去牽，我家的活兒都放一放，先緊你用，咱別的忙幫不上，這個忙倒有一幫!要是你使喚不動，我也能打個下手，翻地溝，扶畦壟，這些個零碎活兒我都能幫你……

馬富平的首次行動無疾而終，那個坐牢計劃也就無法得逞。馬富平由此得到一個啟示:要做賊就要有個做賊的樣子，要讓被偷之人一眼認定，不能有絲毫歧義和誤會，黑白不清的事情再也做不得。馬富平運籌于土炕之上，盤桓于街巷之中。冤家對頭沒有找到，像馬桂林那樣的可鄙貨色似乎也已絕跡，馬富平陷入了空前的迷茫。拈輕怕重地權衡了一番利弊，馬富平決定去偷一個齷齪之人。

村子本來不大，街巷也七彎八拐，賽梨花住在一個小巷深處，頗有些曲徑通幽的意思，這樣的住處對于做些雞鳴狗盜之事倒是十分隱蔽。馬富平蛇行蟒繞地走過去，越走越是惶愧。心里不住地嘀咕，賽梨花隔三岔五就去城里做那種事情，人也能騎，狗也能跨，比如村頭的茅廁，誰憋得慌了就去方便一下。自己這一去，得手而歸還算罷了，一旦失手，再若被人看見，那就是作風上的污點，趙寶秀知道了，豈不傷心難過?馬富平想到這里，猶豫著邁不開步子了，好像再走一步就成了色魔淫棍。正在彷徨無措，卻見迎面走來了馬順昌。

馬順昌見了他，立刻朗聲問道，哎呀富平，你這是上哪兒啊?馬富平像是被人揭穿了隱私，覺得臉上發脹，佯作一副散漫，說，沒事兒，閑轉唄。馬順昌把頭探向前去，關切地問:你這個身子沒什么大事了吧?馬富平頓時昂起頭，挺起胸，做出一副威武，大了嗓門說，我的病早好了，沒事了，你看看，我像個病人嗎?馬順昌上上下下把他審視了一遍，說，看樣子沒什么大礙，就是比過去單薄了些，好生養著吧，弄成這個結果真是萬幸啊!那年我肺上長了瘤子，要不是發現得早，這會兒早變成臭糞了!咱們這是上輩子積了功德啊!馬富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我這個病怎么就沒早一點發現呢?馬順昌皺了一下眉，說，富平你也不要以為我跟你顯擺!咱好歹也是個國家干部，傷風感冒就輸液打針，跑肚拉稀就住醫院，一年至少做一次體檢，反正都是國家花錢，毛病一露頭就查出來了。

雖然馬順昌語氣平和，馬富平還是有遭奚落受輕蔑的感覺，心里耿介著，話就有些帶刺，咱一個平頭百姓，草木之人，倒霉遭罪自背自扛!死了活了信命由天!沒你這國家干部那份福氣!

馬順昌明顯地有些激動，漲紅了臉說，你這叫什么話?莊稼人怎么了?莊稼人就該倒霉遭罪?莊稼人就不是性命?野外的畜生還受保護呢!猴子猩猩生了毛病還有一幫子人打針輸液地忙活呢!

馬富平一時語塞，訥訥地說，這倒也是……又想了想，臉上開始迷茫，說，我就是覺得如今免了皇糧國稅，種子化肥還給補貼……國家給了一大堆好處，總不能貪多沒夠，再去跟猴子猩猩爭長比短，要求這個保護那個保護吧?

馬順昌似乎生了許多感觸，說，富平啊富平，那些個惠農政策我比你知道得多。我也不是要你去跟野生動物爭待遇，搞攀比。咱就拿你和別人做比較，跟我比吧，你沒有社會保障!跟馬桂林比吧，你又沒個地方去討說法。你自己去買保險吧，恐怕也沒有那個閑錢。這樣一來，遇到生災害病，就缺少必要的保障。難道說農民對國家就沒有貢獻?農民的勞動就不是勞動?農民的性命就不是性命?

馬富平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說，你到底當過干部，話都說在道理上……馬順昌擺一擺手，顯出一臉深沉:我不是要講什么大道理，也不講生存啊發展啊那類官話。我只問你，這個身子骨兒要是蛆咬蟲蛀地壞掉了，你這個小康怎么奔?你這個和諧從哪里來?你這個日子怎么過?這幾句話，直把馬富平說成一個瘟雞模樣，蔫頭蔫腦地茍延殘喘。馬順昌看他這個樣子，靄了顏色就問，富平你不舒服啊?馬富平強打精神說，沒事沒事，我聽你說話呢。馬順昌說，我要說的多著呢，你也聽不過來。馬富平說，你說你說，我覺得你看問題看得深刻。

馬順昌說，我深刻不頂屁用!信口說說拉倒。今兒個湊巧遇到你，也就是隨便嘮叨閑磨牙。

馬富平驀然想起自己不是閑著沒事陪他磨牙的，不料被馬順昌一番慷慨陳詞說得忘了大事，馬富平就岔開話題，問，你不在城里享福，回到鄉下又忙活什么去了?

馬順昌抱怨說，我能忙活什么?我去找了一趟范小梨!這個敗家孩子，年紀輕輕的，放著正經營生不做，跑到城里做那個什么……小姐……我想給她申請一筆小額貸款，個人再支援她一部分，幫她辦一個養雞場，好歹把她領上正路，要不然這個孩子就要廢了，可是，明明說好今天等我，可家里連個影子也沒有，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我得找找她，免得又不走正路。富平心里熱了一下，覺得馬順昌倒是滿有人情味道，就說，你可真是好心腸……連這種人都惦記著幫忙。馬順昌說，也算不得什么，盡力而為，能幫一下總比袖手旁觀要好。富平你溜達著，我先去找找范小梨，有工夫咱們再嘮……

馬順昌走后，馬富平又開始自個兒斗爭開了，一直斗爭得賊心活躍。賽梨花家里沒人，這個信息很重要，是個難得的機會。盡管在名譽上冒著拈花惹草的風險，但畢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思量一番之后，馬富平最終還是決定對賽梨花采取行動。

賽梨花在人前花枝招展，家里卻是一塌糊涂，院子里的雜草有半人高，房子也簡陋得不成樣子，比一個荒庵野廟還要破敗。馬富平害怕有人看到自己，幾次三番地回頭張望，四周連鬼影也沒有，于是就少了些惶愧，一路走進去，院門房門全然虛掩著，馬富平暢行無阻地走進屋子，卻見里面四壁徒立，僅一桌一椅一床而已。馬富平心里涼了半截。賽梨花在城里做那種生意，掙錢好比馬桶接尿，大把票子噴涌而來。再說，那年馬大勇競選村長，賽梨花著實大撈了一筆。馬富平本來以為她家值錢物件唾手可得，誰料到竟然一無所有!這讓馬富平感到萬分沮喪!

馬富平愣頭愣腦地呆怔了一下，想走，但他突然福至心靈，暗罵，這個婊子，倒懂得不露財帛，故意裝出一副窮相，我又不想搶光偷凈，金鎦子，金鏈子總不至于沒有替換吧，一件就夠，多了我還不要呢!

馬富平開始翻找。他首先拉開抽屜，里面只有一個舊本子，馬富平把本子拿出來，捏住脊背抖了一遍，結果抖落出一張照片，是賽梨花那個死掉的男人。馬富平又去翻看床褥下面，只找到一雙長筒絲襪，馬桂林再去摸枕頭，摸到一個東西，圓溜溜的，像個小瓶子，那里邊裝著些鉆石珠寶也未可知，正在興奮不已，突然身后一聲響亮:

嗨嗨!你到底要找什么啊?!

這一聲喊叫，把馬富平嚇了一個激靈，鼻尖額頭沁出冷汗，回頭看時，卻見賽梨花倚在門框上，一副懶散樣子，眼角眉梢還流露著一些嫵媚，看上去倒不像捉住了賊人，卻好似迎來了嫖客。馬富平一時尷尬地僵住，臉上紅一下白一下，傻傻地無所適從。賽梨花卻顯得恬淡悠閑，脆脆地說，我問你呢，你到底要找什么啊?

這樣的情狀，無疑壯了賊人的膽量，馬富平說，我找……我找你值錢的東西!

賽梨花還是旁若無事的模樣。你找值錢的東西干嘛呀?馬富平一時還放不下面皮，殘存的尊嚴在心里作怪，紅著臉不能答對。賽梨花杏眼一瞥，小嘴一咧，腦袋一扭，做了一個輕蔑嗔怨動作，說，偷就是偷唄，還不敢說，嘿呀，你一進來我就看見了，賊頭賊腦的，如今都被我抓住了，你還想抵賴?馬富平一下子被逼到窮途末路，所有的顧忌遁影消形，朝思夜想的目的已基本達到，心里反倒無比輕松，索性就說，我就是要偷你!偷你，有本事你把我送到局子里去!

賽梨花臉色陰冷了，質問道，你為什么專來偷我?你看我一個寡婦好欺負?

馬富平內心發一發狠，鼓著丹田之氣說，你做那個……你不正經……你就該挨偷!

賽梨花突然提高了嗓門兒，說，我就是做那個，我就是不正經!可我男人得尿毒癥，一天就要花掉一兩千塊時，沒見誰來管過?到頭來還是死掉了，欠下幾十萬的饑荒，也沒見誰來幫過?我不做這個怎么還債?難道說讓你替我還?

馬富平被問得跌在無邊的窘促里，紅頭漲臉，像一個挨批的學生。對于賽梨花的遭遇，馬富平也有些聽聞，只知道她嫁到鄰村不久男人就死掉了，沒想到染了這種既花錢又送死的毛病。后來她就從婆家回到村里，守住爹媽留下的三間老屋過活。因為和她有著近十歲的年齡差距，又有寡婦門前是非多的顧忌，馬富平跟賽梨花一向來往很少，再后來，就聽說她去城里做那種事情了。馬富平自此開始鄙視她。再再后來，遇到馬大勇競選村長，她就被當做一個禮物賄賂選民，這個家族的首腦，那個系統的頭領，凡是有些能量，可以拉攏選民的各色人等，都來睡她，招得一屋子兩炕，都由馬大勇買單。馬富平從此更不把她當做一個人看，如今道出這番根由，倒叫馬富平無地自容了。

見馬富平窘在地上，木樁一樣不能言說，賽梨花顯得更加凄苦哀怨，哽咽了聲音說，你是看我還沒死啊?瞄著準子偷我，我有什么?除了饑荒，什么也沒有，你抖了半天本子，就沒看見上面記的都是欠下的賬目?……你罵我……不正經，這不正經的營生是容易做的?你見過哪家富人女兒，大款老婆去做這個?……你才鬧了幾天毛病?還能遛來遛去地亂串呢，就歪門邪道地來偷東西了，要是攤上我這樣的大災大難，你敢說家里不出婊子?

馬富平頓時滿臉通紅，張口結舌，理屈詞窮地說不出話來。酸酸澀澀地呆愣了片刻，猛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說，小梨你不要怪我，我來你這里做賊，也有自己的難處……你就把我當做一個混蛋傻瓜……言語傷人的地方，你就當放屁。既是被你捉住了，干脆你就報案，讓警察把我抓起來……

賽梨花詫異地瞪圓了杏眼，說，我有難處才去賣身，你沒難處能來做賊?都是落魄鬼，倒霉蛋，我報哪門子案?警察把你抓起來對我有什么好處?

眼看這個坐牢計劃又要功虧一簣，馬富平很是失落，可一時又想不出柳暗花明的錦囊妙計，馬富平實在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落荒而逃，就說，你就報警吧，也算幫我一個忙。

賽梨花更覺詭異，一臉莫名其妙，皺著眉說，你說什么瘋話啊!趕緊走你的，我沒有閑心報案報警!

馬富平無可奈何，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心懷鬼胎的艄公，辛苦撐船去搭靠對岸的佳人，好不容易靠近了岸邊，卻找不到跳板，又被那佳人兜頭一盆冷水，弄得尷尬窘促，狼狽不堪。

賽梨花說，你不走，還想住在這兒啊?

這一句，頓時激活了馬富平的思維，點燃了馬富平的靈感。對了對了，我就賴在這兒，當然不是脫了褲子上炕，而是要制造一點罪過。只須如此這般……他說，小梨你現在還做不?

賽梨花說，做!只要給錢!

馬富平說，我……我想做……

賽梨花說，你?就你?

馬富平說，我……我不行啊?

賽梨花說，你什么時候做賊嫖娼都學全了?

馬富平說，這你不要管，我就是要做一些壞事……

賽梨花說，我才懶得管，我只要錢，管他好人壞人，好事壞事!

馬富平說，那，那就，就做一回?

賽梨花說，做不做由你，錢是不打折扣的。

馬富平說，那，那就做!

賽梨花不再說話，回身閂了房門，坐到床上就解褲子。馬富平卻瞬間如同醍醐灌頂，意志全面崩潰。他本來只是想惡搞一下，等她解開褲帶就跑，惹惱她，撈一個調戲婦女的罪名，可眼下的情景讓他亂了陣腳，再說，戲弄這么一個可憐的女人算什么東西?比強奸劫道還要可惡!馬富平忙喊，小梨小梨，你停住你停住，我不做我不做……

賽梨花停下手，竟然并不生氣，說，我就知道你不過說說拉倒，你當我不敢脫褲子?切!什么樣的男人我沒見過，我還怕個你!

馬富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鮮廉寡恥，他幾乎是哀求一樣地對賽梨花說，小梨小梨，我求你以后不要做這種事了，找個人家嫁了吧!

賽梨花說，我嫁誰?我誰都不嫁，我就嫁給錢!我不指望這個補助那個救濟，也不指望你來扶貧他來解困，都是救急不救窮的雞毛小事。我就是要賣，幾時賣得沒了饑荒，幾時賣得沒了窮氣，才能安心過上太平日子。

看著范小梨凄楚哀婉而又慷慨悲壯的樣子，馬富平既覺得可恥又覺得可憐，既覺得不可理喻，又覺得勢在必然，心里隱隱地酸痛了一陣，再也找不到更好的道理將她說服，反倒平添了同病相憐的悲憫情懷，引發出另外一種擔心和憂慮，于是就說，我勸你最好還是不要做了。你實在要做，也不用我長出三只鼻子窟窿，多冒一股閑氣!我只想真心囑咐你一句……這話不大中聽……你城里也做，鄉下也做，千萬當心染了毛病，聽說有一種“愛死病”，比癌癥還要可怕……

賽梨花仰面沉靜了一會兒，說，我有這個準備，枕頭里那個瓶子是做什么的?你以為裝著什么寶物?切!是毒藥!不要說得了那個“愛死病”，萬一得了難纏的花柳毛病，肯定還是瞧治不起，我就一口吃了它，去找我那個死鬼冤家……

馬富平的坐牢計劃再一次土崩瓦解，一肚子惆悵捂蓋不住地寫在眉頭。趙寶秀就勸，馬大勇今天來過了，說要給咱弄一個低保補助，多少也是格外的進項，一家子總不至于餓了肚皮，你就放心養著吧……

馬富平悶了半天，沒吭聲。

夜晚，馬富平走在墨缸般的夜色里，幽靈一樣踽踽而行。時令已經入秋，天氣卻悶熱悶熱的，憋著一場大雨的樣子。馬富平走得心慌氣短，虛汗直流。他的心情非常復雜，說不清是苦澀，是悲涼，還是恐懼。他勸慰自己:馬富平你不要這樣，你不要以為是去做賊，你就當是去地里薅蔥拔蒜，你不是朝思暮想要蹲監獄嗎?眼看就要如愿以償，怎么卻又亂了方寸?你是個男人，該有個男人樣子……馬富平反復鼓勵自己，漸漸竟把那一肚子糟亂驅散了。甚至有了些舍生取義般的從容悲壯，腳下的步子也穩健輕快了許多。

前一陣，趙寶秀跟馬富平提出一個想法，她說把孩子的姥姥接過來，幫助照顧家里的一應瑣碎，自己到縣城做保姆，替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婆子干些零碎家務，每月能掙七八百塊。這樣，起碼稱鹽打油不用再愁。趙寶秀說，反正我也不是種地的材料，洗衣做飯倒是拿手好戲，一舉兩得，強似每天坐吃山空。馬富平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他正愁老婆夜夜不離左右，出去撒泡尿回來遲了也要擔心，搞得他不能隨意行動。他早就想把老婆支遠些，安頓好。如今老婆自請離身，真是天遂人愿啊!

盡管時間已經過了半夜，馬富平又專門挑些僻靜小路，還是看到戴了綠帽子竟然旁若無事的馬桂林獨自在前面路口的街燈下納涼，還自言自語地嘟囔。他姥姥那個X的……斷子絕孫的東西……馬富平暗想，這活王八此刻還不回家，一個人在這里罵罵咧咧，說不定又讓馬大勇占用了老婆。馬富平對他既蔑視又可憐，也就不想說話，更不想被別人發現行蹤，于是繞過他，從另一條道路靠近馬大勇家。走到離目標不遠處，躲在角落里觀察動靜，只見馬大勇家門前一片漆黑，沒有半個活物，唯有蛐蛐叫得騷情。這是馬富平意料之中的。馬富平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時機，立刻脫了鞋子，輕著腳步挨近院門，院門已經閂死。馬富平計算了一下位置，從衣袋里掏出核桃般大小的豬肉疙瘩，一次一次地往院里扔。

后來，馬富平輕而易舉地潛進了院子，這要歸功于馬富平的精心勘查。狗日的馬大勇顧自顯擺地把宅院造得墻高屋闊，后面的人家卻門開院敞，馬富平徑直進了這家的院子，蹬著梯子上了廂房，再一抬腿就上了馬大勇的屋頂，又順著馬大勇家的梯子下到院里。這工夫，剛吃了他扔的豬肉疙瘩，那死狗還沒有死絕，躺在地上口吐白沫。馬富平死命把它拖進狗棚，那狗棚比自家的茅廁還要寬敞些。馬富平有些心虛氣短，索性一屁股坐住狗肚子，那東西猛地低低一聲哀叫，馬富平胯下一松，覺得有一股稀粥樣的東西淌出來了……馬富平連忙含了一粒藥丸，心里說，馬富平啊馬富平，你可千萬不要倒下，也不要嚇得跑肚竄稀，你是在做一件非常劃算的事情，你不要怕，沒什么好怕，一點都不可怕……死掉比坐牢哪個更可怕?自由和健康哪個更重要?你就要成功了!你應該像個打了勝仗的英雄才對……馬富平努力穩住心神，抬眼掃視整座房屋，黑乎乎的沒有一絲光亮，馬富平決計動手。

寶秀兒，我根本沒想要你去做什么狗屁保姆!

寶秀兒，你要立馬回家，穩穩地等我回來!

寶秀兒，你務必遠遠躲開馬大勇!

寶秀兒，你還要把娃兒他舅叫來同住!

寶秀兒，你要把娃兒看好!

寶秀兒，我實在想攥著你的小手說話兒!

……

這些話，馬富平已經寫成書信，放在桌上。但此刻，忍不住又在內心里撕心裂肺地喊叫了一遍，弄得滿臉淚水淋漓。一番傾吐囑咐之后，馬富平咬住牙，狠下心，走到房門前面，一推，房門也閂得死緊。馬富平又來到窗下，發現窗子沒關，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秋伏天氣，村里普遍不關窗子。馬富平把紗網撕開一個缺口，伸手拔掉銷子，連抓帶爬地進了屋子。

輕輕打開櫥柜抽屜之后，馬富平吃了一驚，竟然沒有任何東西?那個馬大勇一天到晚拿著到處顯擺、老值錢的照相機呢?前幾天來串門時，他明明看見馬順昌從這個抽屜里拿出來的呀。就是在那一刻，他堅決地再次鎖定目標。馬富平著急地又翻了翻抽屜，還是沒有。

馬富平陷在無盡的黑暗與懊喪中，恰如一腳踏了空，怔怔地無所適從。大約過了一刻鐘的工夫，才漸漸恢復了思維。他想，無論如何不能就此罷手，沒有了照相機總還有別的東西。彩電、冰箱、洗衣機……這些東西肯定背扛不動，怎么辦呢?要不然，干脆找一把刀子，闖到馬大勇屋里，照著狗日的捅上一刀，也算是打抱不平，可是，自己也沒做行兇的準備，手頭哪有刀子啊!再說，拿刀動杖非比尋常，一旦把握不好，就不是坐一年半年監獄能夠了結的，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何況自己這個身子太弱，搞不好反被馬大勇傷了……哦哦，是了是了，摸些票子最好!那狗日的馬大勇平日里花錢如同拉屎揩腚，決然是不義之財，哪里能夠藏掖得命根子一樣?說不準在哪件衣裳口袋里就能摸到一沓……想到這里，馬富平決定碰一碰運氣，只要得手，就按既定辦法，徑直到派出所里投案自首，這樣才算大功告成。他開始盲人瞎馬一樣四處亂摸，屋里黑得如同鍋底，馬富平害怕碰倒什么物件，動作猶如太極。于是，馬富平也就明白，自己這一番折騰，簡直就像瞎貓去撞死耗子一樣希望渺茫。他停下探索，開始另想法子。

突然，隔壁房間亮了燈光，隱約聽到一個女人說，我聽到客廳里有什么動靜!一個男人說，不要疑神疑鬼，這是什么地方?野貓都要繞開走，能有什么動靜!再說還有狗呢!女人說，我像是聽到有人喘氣!男人說，屁!誰敢進來找死!女人說，萬一進來賊人呢?男人嗤嗤地笑了:賊人?我就是賊人的祖宗，這里就是賊人的宗祠，不要說這個村子我說了算，就是這一方地盤上，哪一個不讓我三分?

女人沒了聲息。

男人說，你不要這個模樣，把心放在肚子里。我這個人做事也不能說有很多謀算，但從不跑風漏氣……我也絕不虧待你……你只要再乖順些，再盡心些，再放開些……

女人還是不說話，像是睡著了。

男人說，看看，叫你這一句廢話，鬧得我倒不想睡了，要不然，咱們再熱乎熱乎?……

馬富平再也忍耐不住，一腳踢開房門，眼睛瞪得直要掉出眼珠子，野牛一樣吼道:狗操的馬順昌!你敢睡我老婆!

屋里一對男女遭到突如其來一聲怒喝，叫驢跳槽般蹦了起來，赤條條戳在床上，肉樁似的。

馬富平又吼:好哇趙寶秀，你做保姆做到老狗床上來了，你你你，你這個騷貨!騷貨!

馬順昌努力鎮定了一些，說，這不賴我，是她自愿，自愿的!

馬富平再吼:老騷狗!老騷狗!你睡了我老婆，你還有理叫喚!看我不拆了你!

馬順昌做出負隅頑抗的架勢，說，我是老騷狗，你也不想想，母狗不發騷，公狗能硬趴?

馬富平的胸腔里已經成了沸騰的油鍋，被馬順昌一句話點燃成熊熊烈火，呼呼作響地升騰起灼人的恥辱和仇恨!他瘋了一樣四下尋找應手家伙，一眼瞥見床頭柜子上躺著把水果刀子，柜子上還有裹腳布似的果皮，一瓶子偉哥堂而皇之地擺著，馬富平見了，什么也顧不得想了，抄起刀子，照著馬順昌就要捅下去……

就在他舉起刀子，將捅未捅之際，趙寶秀挺身一躍，擋在馬富平面前，雙手高高舉起，兩個奶子左搖右擺，就像歡呼雀躍，只是聲音如同鬼哭:富平你不要殺人啊!殺人要償命啊!我也不想這樣啊!我這是為了你啊!

可是，馬富平手中的刀子已經如同離弦之箭，一下刺在趙寶秀胸部，鮮血立刻噴涌出來，弄了他滿手半身，馬富平當時就傻了……

馬富平的案子雖說人命關天，但警察同志早已見慣不驚。只是對馬富平的供述感到荒誕滑稽，明明是故意殺人，他卻說是入室盜竊，而這盜竊的目的卻是為了坐牢。這樣的作案動機，警察同志們聞所未聞，一個個瞠目結舌。繼續盤問下去，馬富平顛來倒去只有一句:我沒想殺人，我坐牢是為了活命，我知道坐牢的人看病免費……說得警察同志都聽煩了，就說，知道了知道了，現在你的計劃總算實現了，不枉你一場辛苦。馬富平說，現在我不想活了!那人說，這個計劃差不多也能實現。

馬富平聽了，突然捂住胸口，面目開始扭曲，眼睛瞪得蛋泡子一樣圓，顯得痛苦而又猙獰。隨后，一骨碌跌倒，直挺挺地橫在地上，就像一具死不瞑目的僵尸……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