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的棒喝

雖說成都向來以宜居城市而聞名遐邇，但這個夏天卻有些悶熱。漫長的桑拿天令人煩躁，幾欲怒發沖冠。以我的經驗而言，這種難以打發的酷夏，閱讀最能營造有效的清涼境界——宅在書房的漫長閱讀里，智慧的甘霖與思辨的力量有如撲面清風，徐徐驅散夏日的悶與倦。

我的閱讀習慣是幾本書交叉進行，這些被交叉的書，一般都是隨機的，并沒有事前的預設。此數日，手邊正在讀的書有三本，一本是美國著名漢學家史景遷的《追尋現代中國》(上海遠東出版社，2005年版)，一本是法國著名史學家阿蘭·佩雷菲特的《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碰撞》(三聯書店，1995年版)，另一本則是我國著名學者楚漁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表面看，這三部來自不同國度的學者的著作，其關注題材、立意側重與文筆風格均迥然相異，并沒有多少共通之處。但就好比在板結的大地之下，在我們看不見的泥土深處，相距遙遠的樹與樹的根須，也常常緊緊地糾結在一起一樣，這看似沒有多少共通之處的三本書，其間卻有著一種草蛇灰線的神奇關聯。正是這種神奇關聯，如同智者的棒喝，帶給我難以言說的觸動和啟迪。

我們先從兩百多年前的一樁舊事說起。兩個多世紀前的十八、十九世紀之交，東西方世界最強大的兩個國家分別為喬治三世治下的大英帝國和乾隆治下的大清帝國。當其時也，大英帝國在全球范圍內率先進入了工業革命，隨著水力紡機、動力織機和蒸汽機的廣泛使用，這個原本小國寡民的島國頓時國力大增，海外殖民地滾雪球般急速擴張，從而急于在全球范圍內尋求原料和市場。一句話，這個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近代化國家，正處于一派方興未艾的勃勃生機中。與此同時，作為東方大國的大清帝國，正值乾隆末期，雖然康乾盛世的虛幻光環還籠罩在帝國頭上，乾隆也沾沾自喜地宣稱自己有十全武功。但究其實質，這個老大帝國已經處于江河日下的回光返照期。只不過，百足之蟲，死而未僵，它那龐大的領土和多達三億的人口，使得包括英國在內的所有西方國家，都把它看做是最好的產品傾銷地和必不可少的貿易伙伴。基于此，受喬治三世之命，馬戛爾尼爵士率領一支小型船隊，遠涉重洋，在歷經了一年多的艱苦航行之后，終于來到東方中國。

馬戛爾尼所率的船隊，無疑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船隊，而這支最先進的船隊，裝載的同樣是世界上最先進的、最能見證歐洲前沿技術的物什:從地球儀到天體儀，從最新式的火炮到精密儀器，從望遠鏡、氣壓計到豪華精美的四輪馬車……英國人之所以把這些東西當做禮品送給大清皇帝乾隆，其目的是為了打開中國市場——具體地講，是希望馬戛爾尼此行，能夠和大清帝國達成兩條最重要的協議:第一，英國和清朝雙方，在各自的首都設立使館，派駐使臣，全權處理雙邊事務;第二，中國準許英國在沿海租用一座小島，作為遠洋貿易基地。站在今天的立場上看，作為兩個已有多年通商史的國家，英國的這種要求無可厚非。因此，當時英國上下都對馬戛爾尼這位老牌外交家的東方之行充滿期待。倫敦的商人們，甚至已開始制訂他們的貿易規劃。

然而，令英國人大跌眼鏡的是，大清不僅把大英使臣馬戛爾尼說成是英國貢使——也就是等同于安南和朝鮮之類的藩屬國進獻貢品的辦事人員。為了能達成一廂情愿的協議，馬戛爾尼只得假裝沒看到船上那些寫有“貢使”字樣的旗幟。隨即，在清朝認為英使天經地義就該向乾隆行三叩九拜大禮的爭執中，馬戛爾尼變得針鋒相對，寸步不讓。對此，乾隆只得裝作大度地表示可以不和這些不懂禮儀的遠夷計較。然而，英國提出的幾點建議，乾隆則毫無商量余地地統統拒絕了。在采用上級訓斥下級口吻寫成的那封乾隆給喬治三世的信里，乾隆驕傲地宣稱，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因此根本用不著和包括英國在內的一切國家做生意。至于互派使節，那是與天朝體制不合的孟浪之請，斷然不可行。

東西方兩大強國之間的第一次正式接觸毫無成效，不少史學家把原因歸結為因禮儀之爭而導致雙方不歡而散。其實，這是一種極大的誤解。我們可以想象得出，即便馬戛爾尼像藩屬小國使臣那樣向乾隆下跪行大禮，大清也絕對不會同意英國提出的任何動議。其理由，我們下面接著分析。

史景遷在《追尋現代中國》對這起事件作了較為簡略的敘述，并援引馬戛爾尼這位當事人的文字說，“這個貌似令人敬畏的國家內部卻隱含了將導致其覆滅的重重弊端……中華帝國，好比一艘陳舊、破爛不堪的頭等戰艦，幸賴先后幾位能干警覺的軍官掌舵，才得以航行一百五十年而不至沉沒，它徒然以龐然巨軀令鄰邦生畏”，但如果一旦由更遜色的人掌舵，中國將逐漸失去控制，直至在“岸邊撞得粉碎”。至于佩雷菲特這部厚厚的《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碰撞》，就是專門寫此事件的。由于馬戛爾尼來華的失敗，東方這個古老大國的命運被歷史無情地改寫——不到半個世紀，輪到乾隆的孫子道光柄政時，就將發生英國人用大炮轟開中國大門，并迫使清朝簽訂《南京條約》的鴉片戰爭。對此，佩雷菲特總結說，“所有國家都有自以為天才第一的傾向。所有民族都有本民族中心主義的影響。但很少有一個民族能像中國人那樣把這種怪癖發展到如此程度。他們今日的落后主要來自于他們的優越感。”

無論史景遷還是佩雷菲特，無不把這場聾子之間的對話，歸納為中國人的蒙昧、自負和近現代體制的付諸闕如。楚漁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雖沒有直接評判馬戛爾尼來華事件的歷史影響，但運用他建構的思維批判模式，卻可以得出一個和我們大多數人視為正解所不同的結論。即他在史景遷和佩雷菲特之外，為我們提供了打量歷史人與事的另一重視角。楚漁認為，真正起決定作用的，不是體制，也不是儒家傳統，而是中國人固有的思維方式。在乾隆和大清官員們的思維觀念里，天朝原本就是至高無上的中央之國，天朝的君主就是君臨四方的天下共主。天朝撫有四海，無所不備，用不著和外夷互通有無。之所以準許夷人在廣州貿易，不過是看在他們恭順的份兒上，賜給他們的一種福利罷了，他們怎么可能和天朝平起平坐，甚至像一頭撞進磁器店的蠻牛一樣擅自闖入大清國都呢?因此，盡管佩雷菲特為這場東西方的對話毫無成效而深感惋惜，并假設道:“如果那個比其他國家早幾個世紀發明了印刷術和造紙，指南針和舵，炸藥和火器的國家同那個剛剛馴服了蒸汽，并即將制服電力的國家把各自的發明融合起來，中國人和歐洲人之間的信息和技術交流必將使雙方的進步源源不斷。這將是一場什么樣的文化革命啊。”然而，佩雷菲特的假設卻永遠不可能成為現實，因為不同的思維模式決定了對話的雙方都只是自說自話的聾子。

一百多年來，自從中國的大門在洋人的堅船利炮打擊下轟然倒塌，東方這個曾經孕育過強漢盛唐的大國，轉眼之間卻成了刀俎之間任人宰割的魚肉。其中的慘痛煎熬，雖然我們不曾親歷，但人同此心，情同此理，那種絕境之下，救亡圖存的聲音今天聽起來仍然那樣真切和生動。惟其如此，自上上個世紀中后葉以降，就不斷有思想者在思考中國何以成為中國，中國人何以成為中國人，并試圖為這個困境中的民族開出一劑藥方。諸如林則徐、魏源、嚴復、郭嵩燾、孫中山、梁啟超等，莫不如是;肇自當代，則有柏楊、何博傳甚至包括毀譽參半的“中國可以說不”的憤青們。在這種大背景之下，楚漁的批判無疑會因時間距離的拉遠和視角的獨特而打量得更加真實，解剖得更加透徹，判斷得更加精準。

竊以為，雖然自1840年以來，中國不斷遭受外來打擊，走馬燈似的簽訂了一個接一個的不平等條約，但真正對中國士庶心理產生震撼的，卻是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和隨后的《馬關條約》。一向被中國人認為只是中華文化二傳手的小日本，竟然以蕞爾小國之力，一舉打敗了勢力占上風的大清帝國。這不僅令當時士庶震驚和不解，也令后來的學者們一直試圖探討個中奧秘。對此，楚漁從中國人僵化的思維方式入手，深入剖析了內在因由。日本和清朝一樣，原本都是閉關鎖國的古老國家，在與西方猝然遭遇并吃了大虧之后，都開始反思和覺醒。于是乎，一邊搞了明治維新，一邊搞了洋務運動。不論明治維新還是洋務運動，其實質都是以洋人為師。但同樣是師事洋人，結果卻天壤之別:清朝還是風雨飄搖的老屋子，只能靠李鴻章之類的裱糊匠拆東墻補西墻地糊弄一番，而日本卻迅速脫胎換骨，搖身一變成為世界強國之一。為此，楚漁不無惆悵地寫道:“中國的洋務運動卻成了權宜之計，學來皮毛，而日本卻從此飛黃騰達。明治維新以后，政府花費當年財政支出的2%，派出近100人的使節團，歷經一年零十個月的時間考察歐美12個國家，寫下長達百卷的考察記錄……其中最重要的是日本人學習到了西方人的精髓，因此才推動日本的經濟和科技高速發展。‘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中國洋務運動跟明治維新形式上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也耗費巨資派出學習使團到歐洲，聘請歐洲技術人員指導，買回大量歐美機器，效仿歐洲經濟模式，學習歐洲人的文化，照搬西方人的生活方式，唯獨沒有學習到西方的思維精髓，變成了典型的拿來主義。”

那么，我們不禁要問，楚漁所斷言的中國人的僵化思維到底是什么樣?西方的思維精髓又是什么樣?它們之間的區別真的能夠導致如此判若云泥的結果嗎?

楚漁認為，中國人思維最大的問題在于，其主流思維仍是初級的形象思維，形象思維的特點是模糊性。概念是模糊的，思維是模糊的，對事物的認識也是模糊的。因此，中國人的思維模式在很大程度上還停留在原始思維階段——一切都是為了實用，缺少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心和形而上學的沖動。這種思維模式的統治之下，使得中國人的很多東西都是脫節的:形式和內容脫節，理論和實踐脫節，道德和行為脫節，內心和話語脫節。由此造成的后果，正如黑格爾所說的那樣，“在個別的國家里，確乎有這樣的情形。即:它的文化，藝術，科學，簡言之，它的整個理智的活動是停滯不前的，比如中國人也許就是這樣，他們兩千年以前在各方面就已達到和現在一樣的水平。”話雖刻薄，卻稱得上一針見血。與此相反，西方人的思維則兼具形象思維和抽象思維能力，這不但使他們的藝術流光溢彩，也使他們向科學的未知領域不斷擴展。這一點，正如羅素在總結燦爛的希臘文化時說過的那樣:“長盛不衰的好奇心以及熱烈而不帶偏見的探索，使得希臘人在歷史上獲得了獨一無二的地位。”

任何一種理論，要評判它是真知灼見還是癡人說夢，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種理論驗諸于現實。畢竟，理論家們早就斷言過，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如果說似是而非的理論一旦比照于現實，就會如同氣球碰上了針尖的話，那么，真實而深刻的理論則可以用來解釋現實并坐實現實，進而指導現實。楚漁認為，導致中國落后的根本原因是傳統的思維模式。在這種傳統的實用主義占主導的思維模式之下，古代中國就造成了“有哲理無哲學，有測量無幾何學，有名家無邏輯學，有美術無美學，有音樂無樂理學，有技術無物理學，有星象觀測無天文學，有煉丹術無化學”的尷尬局面。

近代中國積貧積弱，這是不爭的事實。從鴉片戰爭到共和國立國，其間時長120年，在這一個多世紀的時光里，中國人其實并非沒有從貧弱泥淖中脫身的機會。但是，固有的僵化思維使這個國家只能是固步自封，甚至愈陷愈深。以1898年的百日維新為例，不甘心當亡國之君的光緒為首的改革派，企圖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在康有為和軍機四卿等核心的輔佐下，僅僅一百來天的時間，光緒就下達了數以百計的改革旨令，力圖給這個日薄西山的僵化帝國施行一次大手術。然而，透過楚漁的方法論來看，這次大手術哪怕完全實施，很可能也無法挽救中國。因為囿于祖制的傳統思維模式，決定了大清君臣的改革走得再遠，也不可能來一次徹底的思維革命，以至于如同日本那樣毅然絕然地脫亞入歐。更何況，就連這些并不徹底的改革，也被圓明園里冷眼旁觀的慈禧太后認定是離經叛道，亂了祖宗萬世不變的法度。因而，眾所周知的結局就是，六君子血濺菜市口，光緒成為不折不扣的傀儡，剛剛萌芽的新思維被腐朽而強大的傳統思維無情扼殺。這一切，正如楚漁在書中所指證的那樣:“僵化的方法來源于僵化的思維定勢。而僵化的做事方式和方法，必然與實際發生矛盾。”

和中國相反，足以成為中國鏡鑒的例子，除了前面所說的日本明治維新外，現當代亦不乏其例。比如以色列，這是一個地狹物薄的小國家。但是，在立國的短短60多年里，以色列不但在強敵環伺之中先后取得了歷次中東戰爭的勝利，而且其國民生產總值也從立國之初的2億美元發展到2007年的1953億美元。以色列地處沙漠邊緣，水資源極度匱乏，按中國人的傳統思維，這樣的國家不可能在農業方面有何建樹，進口糧食恐怕是惟一出路。但恰恰相反，以色列發明了世界一流的滴灌技術，把大片沙漠變成了綠洲，從而創造了不足總人口5%的農民不僅養活了全體國民，還大量出口優質水果和鮮花的人間奇跡。

另一個例子則是我們的東鄰韓國。這個50年前幾乎一片廢墟的國家，從醫治戰爭的創傷到成為亞洲最發達的國家之一，所花的時間不到半個世紀——這差不多也正是大清帝國從鴉片戰爭到洋務運動的時間。韓國的巨大進步，科技部副部長劉燕華的一個講話最能說明問題:“60年代的時候，中國有了紅旗轎車，有了解放轎車，那個時候韓國什么都沒有，他們從1975年才開始。現在韓國的現代汽車跑遍了中國，跑遍了全世界，它已經占領了市場。60年代的時候，韓國還沒有計算機和半導體，我們已經有了，現在韓國的閃存數碼手機也是在全世界各個地方銷售。60年代的時候，我們慶祝過中國的萬噸巨輪下水，那個時候韓國連小船都造不了，他們從80年代剛剛開始造船，現在韓國的造船占世界第一，全世界35%的柴油發動機是由韓國生產的。除此之外的核電技術，過去韓國也遠遠落后于我國，現在它已經開始出口核電技術成果。韓國的這些大的變化都使我們刮目相看，韓國用了30年的時間，使他們的人均GDP從1000美元達到了1.2萬美元。目前韓國只有4700萬人口，占中國的4%，但是它的GDP總值相當于中國的40%。”韓國的成功和洋務運動的失敗，我們也許可以從中找出十條百條原因，但最核心的一點，仍然是思維方式的天壤之別。從某種意義上講，思維方式已然成為決定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前途的首要因素。尤其是當這個國家，這個民族面臨大變革與大挑戰之際。

史景遷的《追尋現代中國》，其研究方法，約略相當于美籍華裔史學家黃仁宇先生所倡導的高屋建瓴的大歷史，即從大的向度來考察中國歷史的走勢。佩雷菲特所注視的則是中國歷史的一起偶然事件，走的是類似于定量分析的路子，約略相當于佛家所說的“萬里滄海，只取一瓢來飲”，或者說“一葉落而知天下秋”的見微知著法。楚漁的《中國人的思維批判》則是從方法論的角度來對中國人的氣質、性格、稟賦、習慣，以及由此而構成的中國人的思維方式進行高精度的解剖。事實上，史景遷也好，佩雷菲特或是楚漁也罷，他們的著作雖然落腳點與側重點完全不同，卻都不約而同地向我們指明了這樣一條潛在的線索:現代中國之所以成為現代中國，是因為它曾經有過如此這般的歷史。至于那些如此這般的歷史積淀，對今天的中國人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就像佩雷菲特在他這部洋洋50萬字的鴻篇巨制的結尾處意味深長地指出的那樣:“這次失敗的會見教訓猶在。乾隆與馬戛爾尼尚未死去。他們生存在我們中間。他們又在我們身上轉世了。他們也許是不朽的。循環無窮的中國呀!……”

既往的經驗告訴我們，智者的棒喝總是如同醍醐灌頂。但再強勢的棒喝之下，能夠猛然驚醒并覺悟的，仍然只是極少數有慧根的人。正是因為有了這極少數人的覺悟，時代之舟才能得以向著光明和幸福的彼岸繼續前行，雖然光明和幸福永遠都隱現在觸手可及卻又遙遙無期的遠方。

本欄目責任編輯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