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時代

這座迷人的城市

每一盞燈都可以為你點亮

卻并不是每一盞都肯為你熄滅

是什么讓我們傷而不悔

張可的結(jié)婚更像是一場逃亡，從每天互相爭吵不休的父母家逃離出來，那一年她23歲，大學畢業(yè)一年間。而生活不急不徐的告訴她，所有的逃亡最終都無處可去。陳源是漂亮男子，有趣，會所有市面上流行的娛樂，用張可當年的話說，就是他“fun”。她就這樣嫁了，媽媽給了一萬塊錢，她穿著廉價的婚禮服，說著“嫁得很滿意”踏上婦人歷程。

迎來的卻是一場無性婚姻，張可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丈夫陳源新婚之夜說，太累了，早點休息吧。再之后，絕口不提此事。只會偶爾拍拍她的肩膀，攬攬她的手臂。23歲驕傲的張可不能開口相問。慢慢張可知道，她不但是無法處理好與婆婆的關(guān)系，亦是一個不能挽回丈夫心的無能女人。婆婆當年見了她，細聲細氣的說，我就這么一個兒子，你看能否考慮和我們住在一起呢?我們老人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們上班下班還有熱乎飯菜，這多好啊，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而及真正住到一起，婆婆無論何時都會長驅(qū)直入他們的房間，并將她自己的花盆、衣物、雜物放在他們房間里取用;晚上睡覺時不但不關(guān)自己的房門，亦會說兒子，天天那么早關(guān)房門干什么!遇到她不痛快時，便徑自將他們的房門打開，說:開會兒門，我覺得氣不順。然后再徑自走開。而丈夫陳源又與他的前女友在一起，偶然一次那女人的電話被張可接到，那邊女子說，我有一個業(yè)務(wù)想給陳源，他不在家?他做什么去了?那你讓他回來聯(lián)絡(luò)我吧。陳源和她說過前女友的事，張可覺得誰都有過去，既然他決定放下過往，開始新生活，自然是想清楚了的。可慢慢，她發(fā)現(xiàn)丈夫陳源不但與前女友攪在一起，當前女友去上海發(fā)展后，陳源會借著出差，應(yīng)酬的機會，在外面找小姐。他的手機里充滿著各種曖昧的短信，張可看后，對自己偷看短信的行為感覺羞恥。

陳源唯一與她的生活交集便是要錢，他可以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電話她或找到她，說公司遇到什么事急需要用錢。而她只是聽他說完理由，把錢交給他。這樣的生活持續(xù)了四年，第四年結(jié)婚紀念日，張可請陳源吃飯，菜上桌張可安靜的看著陳源，陳源此時已經(jīng)經(jīng)常夜不歸宿，陳源放下碗筷慢慢說，你想做什么，我都尊重。他再不堪，仍保留了一個人的羞恥心。他們離了婚，一個還是處女的離婚女人，這一年張可27歲。她從未問過陳源為什么，屈辱已受，她不想再翻底牌。在他們結(jié)婚的第二年，婆婆站在她房門口說，這是我的房子，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有本事搬出去。張可便借錢買了房，每個月從工資中拿出一半還房貸還借款。離婚時，張可將所有錢給了陳源，自己要了房子，只因她已經(jīng)無法回到父母處，再怎么不堪，她總要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張可站在民政局門口，望著那個曾經(jīng)等待了四年的男人越走越遠，而流不出一滴淚。

之后聽說誰與誰相愛，又因為什么分開，細節(jié)如何，張可只沉默聽著，甚而臉上也無任何表情。她回復到單身生活，每個月發(fā)了工資，先將還款貸款預留出來，再做柴米油鹽打算，她改成步行上班，每個月節(jié)省60元交通費，她去早市買菜，買當季最惠價的菜，努力壓縮生活開支，但書和衣服她卻依然買，這是她生活中不能或缺的兩項。她取消所有花錢的外出娛樂與健身活動，不再為家里購置任何新的家具用品。她下了班，步行1小時10分鐘到家，打開CD機做瑜珈，然后靜坐半小時，再起身做飯，一個人在深沉夜色中慢慢吃晚飯。她很少回媽媽那里，媽媽亦不問，兩個人像彼此心知肚明的人，張可常常走到媽媽家樓下，望著那扇窗，然后默默離開。她與她的媽媽從未分享過任何生活的苦難與快樂。兩年后媽媽得知張可離婚，只說，自己選的，自己就得受。張可聽了，低下頭不答言。

直到有一天夜里，她忽然醒來，家里沒有一口水，她打開水龍頭喝自來水，然后躺在廚房的水泥地上長哭不起。張可一生沒有與母親成為朋友，卻在那一刻理解了母親，真正釋然多年冷漠的親情。第二天上了班，她直接去找老總，要求從市場部調(diào)到銷售部，老總笑瞇瞇的說，你行嗎?說說為什么要換部門?張可說，我每個月要還房貸，還借款，家里快揭不開鍋了。張可調(diào)到銷售部政府項目組，從打雜開始，一年后做了政府項目組的組長，張可個性里綿里藏針的細心、心知肚明中的不動聲色、熱情平和后的城府心計慢慢顯現(xiàn)出來。而她也借助職位，有了更多的外快，她也為下屬創(chuàng)造賺小錢的機會，而裝做不知情。在這個崗位上，張可得心應(yīng)手，第一年就簽了國稅的一個ERP項目，老總想提拔她到銷售部做副手，張可說，您讓我在這個崗位上再干兩年吧，我還嫩呢，這樣我手里的項目在這兩年大約也會有一些眉目。老總說，還有不想升職的?小姑娘不簡單哪。張可笑，想升職，但別太快，要不登高跌重。兩年過去，張可所在的政府項目組創(chuàng)造了公司一半的利潤。三年，張可在離婚的最初三年，讓自己脫貧，還上借款，還得起房貸。而她也真正將陳源放下，那是一個不值得的男子罷了。

就這樣跨入30歲，朋友同學陸續(xù)知道張可離婚的事，開始為她介紹朋友。張可并不拒絕，安排的相親她都會打扮妥當出席，她總是笑著與對方交談，吃完愉快的午餐或晚餐，再無下文。好友妮淼說，你窮挑個什么呀，幾歲了，再離著婚，你以為這個社會能給你提供什么優(yōu)秀男人?張可笑，反正找不到好的，挑挑也無所謂吧。每個月第二周的周末，張可在家里開茶會，同好之人去品茶，第四周的周末，張可在家聚會，同學朋友一大屋，來蹭張可的飯吃。每周打兩次壁球，她喜歡一個人運動，不必相約不必交談，只與自己較量耐力體力心智。其他所有的空閑時間，張可全部用來讀書，這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絲毫不敢懈怠。一次坐公交車，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時間，張可坐在最后面臨窗的位置，上來一個穿牛仔布外套的女人，那女人本打算往車后部走，看到張可愣住，然后住腳在車前部找座坐下。那是陳源的媽媽，在一座城市，她們從未碰過面，她老了許多，原來那么愛漂亮的老太太。張可知道，陳源離婚后，很快再婚，生下一對雙胞胎。她與這曾經(jīng)的婆婆無冤無仇，卻生生成了一輩子無法溝通的敵人。

而這時她正面臨微妙的考驗，她打交道的一個政府官員正用看不到卻感受到的速度靠近著她，這是一個有家室的男人，而她手里所有的項目他都說得上話。張可與他的妻女結(jié)識，并成為可以逛街吃飯的朋友，并讓自己的老總與他的領(lǐng)導建立私下交往。張可與這個男人下著一盤彼此心知肚明卻誰也不言明的棋，每一小步都看似漫不經(jīng)心而無關(guān)緊要，有一個統(tǒng)計局的小項目經(jīng)他手給批了，而另一個更大的項目他卻按在手里等待她的態(tài)度。張可在這時與老總言明，然后公司派一個剛剛大學畢業(yè)的男孩子，跟著老總親自跑政府系列，對大家的解釋是，張可去北京治病，心臟出了問題。而實際上張可去北京讀了一個為期半年的培訓班，那官員只象征性的打過幾次電話，老總出差去北京，兩人在餐廳吃飯，老總說，人家說要離了婚來找你呢。張可笑說，你信嗎?老總說，說實話，這真是一棵大樹，你后半輩子什么都不用干了。張可笑，成本太大。沒樂趣。老總笑，那我們后面的項目怎么辦?張可說，半年后我回去接手，您對外給我升個虛職，這樣讓我可以不必直接打交道，而我又不馬上離開政府項目系列，這樣大家面子都過得去，項目再怎么樣，我們也能保住一些。半年后張可回公司，升了老總助理，協(xié)管政府項目，派了一男一女做項目跟進小組成員。公司暗暗擴大了政府交際圈，張可重拾與他妻子的舊好，讓他妻子幫公司促成一小單業(yè)務(wù)。這些都做完，張可才重新出現(xiàn)在政府官員面前，仍舊笑笑的，不溫不火，不進不退姿態(tài)。兩個人握著手寒暄著，張可知道，這個男人的發(fā)情期過去了，至少對自己的發(fā)情期過去了，這是一個自制力強悍，可以迅速判斷形勢利弊的男子。這個社會，誰也不會拿自己的前途去談感情。

下班閑暇時的張可，便足不出戶，自己做一兩個小炒菜，端杯紅酒，坐下慢慢吃，張可不會看電視，聽音樂，而是聽著鄰居們的生息。對門的孩子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學琴，那個鋼琴教師會在每天彈一刻鐘，張可閉了眼睛聽那鋼琴教師的弦律，那老師仿佛正經(jīng)歷著什么變故，琴聲焦急劇烈，停頓處踉蹌不穩(wěn)。而那孩子，本無彈琴天賦，卻天天被拴在鋼琴邊學教養(yǎng)。對門的男子，每天七點準時出家門，十點回來，是一個政府小官員，面目穩(wěn)妥模糊，喜歡在樓道里抽煙。而回來后，會與妻子孩子聊天，妻子是個大嗓門，有爽朗的笑聲。而一次夜里，張可在家旁邊的小區(qū)出來，看見對門男子亦開車出來，副駕駛上正坐著另一年輕女子，并與他調(diào)情。張可與他隔著車窗玻璃看見彼此，張可轉(zhuǎn)過眼神，眼中沒有任何神色離開。再以后每次聽到對門妻子爽朗的笑聲，張可專心聆聽她那份毫不掩飾的幸福滋味。樓上的一家，剛剛搬來不久，有一個三四歲女童，愛講話，一會哭了一會笑了，一會跑來跑去，一會跌倒，然后是妻子訓丈夫的聲音，讓丈夫一會干這個，一會干那個，而始終聽不到丈夫回嘴，但安靜下來的夜里，男子酣聲如雷。樓下是一個離婚幾年的男子，曾有一個同居的女友，兩個人打情罵俏，然后女友走掉，男子便更換不同的女友，夜里張可能聽到嬉笑與床板咯吱咯吱的叫。張可細細聆聽這居家的聲音，那些爭吵，那些甜蜜，都圍繞著一個家字。

每到過年時，張可都會出門旅行，在陌生的星空下看煙花盛放，看一家家人親密的在街頭行走，她會在除夕夜讓自己坐在五星級酒店的餐臺前奢侈一次，慢慢喝酒，看窗外夜色深沉。就這樣一年年老下來，以年輕時從不承想過的速度，仿佛還沒開始就已經(jīng)沒有機會，卻又仿佛度盡一生而都可以淡漠接受。她給媽媽電話拜年，媽媽說，你可真行，大過年的年年在外面，有心沒心，有那個錢，趕快嫁人結(jié)婚吧，都幾歲了。每一個做媽媽的，可能并不是每一個都懂得自己的兒女，他們親是一家，都彼此隔膜一生。每一年這樣過下來，身邊的朋友同學，有人生了孩子，有人離了婚，有人再婚，有人發(fā)財，有人升官，有人違法，我們都是海里盲動的魚，不停的游，誰真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回來后，公司創(chuàng)立分公司，老總問張可是否愿意去新公司創(chuàng)業(yè)。張可笑，這還用問嗎?老總說，女人總要有個家的啊，你這么一干，個人問題又是猴年馬月啊。張可笑，那你放我?guī)介L假解決個人問題也行啊，我就在家等著嫁人。這一年張可33歲，做了老總，帶領(lǐng)著10幾個人，開辟中小企業(yè)軟件定制開發(fā)項目，她首先選中為那些民辦學校開發(fā)管理軟件。這一年她還完房貸，終于擁有不負債的房子，10年，為自己賺一套房子。公司為她配了車，她開始像一個真正的白領(lǐng)，為事業(yè)而努力，再也不是小打小鬧打一份工的職員。她在這一年重逢陳源，他做了一家鞋店的店長，張可將他發(fā)展成為公司客戶，與他恢復平淡如水的交往。妮淼仍舊為她介紹著男朋友，看見她就說，你說你這不是給我找事嗎，從前給你找30歲左右的男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淪落到找40歲左右的男人，一個男人到了40歲，瞅著還像個人的早被哪個黃臉婆收了，剩下的都是滿臉無恥的表情，我看見了都惡心，你說這朋友可怎么給你介紹。張可笑，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你要把它當成終身的事業(yè)來做。遇到有感覺的男人，張可亦嘗試交往，一起吃飯，一起打球，一起喝茶聊天，相伴著度過光陰，品嘗生活滋味，卻不與任何人談婚論嫁。

33歲的張可已經(jīng)長成一個靜默、微笑、而原則無人敢動的女子。新公司萬事艱難，她卻總是笑的，不加班不熬油，享受生活，凡事積極爭取，爭取不到微笑放手。她始終再未遇到心儀的男子，一直一個人過活，每周回到媽媽家，和媽媽做小菜，收拾衛(wèi)生，逛逛公園，然后再回到自己的住處讀書至夜。這一年陳源再度離婚，回來找張可，張可笑著搖頭，陳源說，你當年能苦等我四年，我現(xiàn)在知道錯了，你為什么放棄我。張可說，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早已不愛，你并不是值得我珍惜的男子，當年是我的錯誤，想要一個可以寄身的家，所以這十年是我的代價。沒有路是白白走的，沒有磨難是要回頭的。你，過了十年，仍不知你是誰，這才是你的悲哀，而不是誰不愛你。

我們就這樣老去，懂得人生，學會某一天告別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