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新的逃亡與宣言

一

說不上從什么時候起，我開始討厭小新。討厭里有深深的妒意。這兩種情緒混雜在一起，使我簡直不想見到他。

可是，不見是不可能的。他是老公寵愛的侄子。寒暑假，逢年過節，大人小孩，從禮節到情分上是必須聚到一起玩樂幾天的。

說到我對他的敵意，讓我多少感到臉紅。怎么說，我也是他的長輩，是他的阿姨。但我的情緒完全不聽我的支配。我就是不喜歡這個孩子，一見到這倒霉的孩子，我再好的心情也敗了興。讓我感到難受的是，我再敗興，也得做出高興的樣子。因為，我不能破壞家人的情緒。

我捺著性，看著他被家人王子一樣擁來抱去，機警地答一些家人有意逗弄他的腦筋急轉彎。特別是當奶奶吻他的小臉，贊美他俊朗時，向我求得肯定，我就得心不甘情不愿地附上幾句美言。

這扭曲了我的性格，使我變得世故而虛偽。可是，我發現，我的贊美卻是那樣真實貼切。小新他的確聰明過人，的確俊美。就是比我女兒強。

我曾經暗地里做過這方面的測試與比較。雖然，他比我女兒大四歲，可是，我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的。他三歲時，能流利地倒背《弟子規》，識一千多個字。而我女兒，正著背都磕磕巴巴，而且，面貌巧妙地繼承了我和老公的缺點:眼小，臉黑。

所以，女兒在這個家庭里，就像一片綠葉，時刻點綴、襯托著她的哥哥。時間久了，連我都成了綠葉。直到他中考的那個夏天，他猝然離家出走，我才發現，這孩子已經是我生命中不可以缺少的一部分。那天，我開著車，在車流如水的馬路上，不顧安危地滿城找他。

黑暗籠罩下來時，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擔心這孩子會出什么事情。

二

我竟然會為了小新哭?

是的。我感覺我已經被愧疚與難過淹沒了脖頸，簡直喘不上氣來。因為，就在他走之前，我說了句刻薄的話。

他的出走，就像房間里數盞燈泡，突然斷了鎢絲。我們家頓時陷入了黑暗中。實在是太突然。沒人事先看出端倪。

這倒霉的孩子很會選擇時間。天氣晴好，中秋團圓。他慢條斯理地吃過早飯，就失蹤了。如果不是我女兒破了他的QQ密碼，看到他跟同學的密謀，我們還以為他出去打球了呢。

因為他的出走，他走之前的言行，就變得意味深長。甚至，我的那句刻薄話，也讓我驚悸地感覺，是不是罪魁禍首?

我記得小新是被千呼萬喚才坐到飯桌旁的，飯桌上的氛圍一下就熱烈起來了。我的醋意就莫名地冒了出來。他懶散地滿不在乎地望著中秋佳肴，拿著筷子的手，在半空中遲疑著。家里人就爭先恐后地給他夾菜。他不喜歡吃基圍蝦，皺著眉，用筷子挑了出來，叭，甩到了桌子上。這有些挫奶奶的面子。她說:“不能偏食!傻孩子。”

這句話給了我說話的理由，我感覺，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說:“對奶奶這樣沒禮貌，都初中生了!”

小新不說話。可是，我竟感覺心里舒暢多了。

所以，當我看到他在QQ里說他覺得這家人不是他的家人時，我的臉一下就紅了。

我們搜遍了全城與車站。可是，沒有小新的影子。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就以這種傻瓜的方式離開了家。他說他要做個浪子，要早一點融入社會，將來要賺很多很多的錢。

三

深夜，我們報了警。我們實在無路可走。

那一晚，是我們一家人的不眠之夜。我和老公成了這個家庭的主心骨，我們既要安慰一對老人，又要向遠在澳洲學習的小新父母謊報平安。

天快亮起來的時候，我恍惚入睡。在夢里，我看到了小新。

他穿褲襠齊膝的牛仔褲，跟我女兒蹲在地上，用粉筆畫格子玩。我望著兩個孩子頭挨著頭，親密無間，有說有笑。有時，我女兒會撒著嬌一拳一拳地打他，小新動也不動，無限憐愛地望著我女兒，間或捂著臉裝哭。可是，我女兒仿佛得到了鼓勵，越發打得起勁……

我剛想批評女兒，可是，卻張不開嘴，情急之下，我醒了。

我望著一夜沒睡的老公，沒敢把夢告訴他。倒是我，再次沉溺于夢里的情形。

我驚悸地發現，夢里的情形，不過是對生活的重復。事實上，在我態度溫和的時候，小新常跟我女兒依在我身邊玩游戲。我也常常被他們的童真與親昵感染。特別是在寵愛下霸道的小新，能在我女兒無理的拳頭下，表現得那樣博愛與縱容。他捺著性子，陪女兒玩近似小兒科的游戲。而我，很少能這樣耐心地陪著女兒。

我承認，在這樣的光景里，我的目光與神色是慈愛的。小新仰著頭，眼睛望著我問這問那的。當我表揚他的問題很獨特時，他的話就更多了。表情里有些得意，撒嬌。我知道，他許久沒有和母親在一起了。

這是我和小新最為美好的時光。這段時光里，我羞于想起我對他的嫉妒與討厭。我甚至會在心里批評責備自己。

可是，我的想法從來不堅定。它很快就被爺爺奶奶對他的寵愛摧枯拉朽。

早上八點，客廳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我們一下從各自的房間跑出來，圍在電話機旁。

四

是派出所。

小新找到了。他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爺爺奶奶一夜之間垂下來的眼袋上再次流滿了淚水，仿佛絕處逢生。

怎么辦?得馬上把孩子接回來。由誰去接呢?我拿起車鑰匙的手，又放了下去。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擔心我是小新這種時候最不想見到的人。可我，是多么迫切地想在第一時間見到他啊。

我想把他擁進懷里。一句批評的話都不會說，絕口不提他的逃亡，也決不允許家人提。我知道，他是個小男子漢了，他有屬于他的自尊。我只想告訴他，我是他的阿姨，這個阿姨更確切地說，是他的嬸娘。曾經，我是那樣不喜歡被他稱作嬸娘。可是，現在，我希望他，從此，叫我嬸娘。

那天，我還是留了下來。我開天辟地，第一次進廚房做午飯。雖然，手忙腳亂，卻是心甘情愿，就像一個老母親，等待她許久沒回來的兒子，喜悅，急切，激動。

五

小新是在家人的簇擁下回來的。

他低著頭，倔強地扭著肩膀，兩只手緊緊地握著拳頭，為他夭折的逃亡感到屈辱而失望。我不遠不近地跟在家人的后面，驀然感覺，這孩子很可憐。是的。他一直在奶奶身邊長大。他的爸媽工作實在太忙。他除了爺爺奶奶的疼愛外，幾乎沒有享受到父母的愛。這點，他跟我女兒簡直沒法比。而我，竟然不能體會到他的心情。

事實上，我是喜歡這孩子的。不然，他離開家的這一天一夜，我怎么會那么難過，怎么會哭?

小新被家人勸到飯桌上，但是，他只啜了幾口湯，然后，就生硬地坐著。家里人小心，討好，試探地跟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管誰說，我都會緊張地盯著誰看。我怕他們傷了小新的自尊。他一概不理。頭一直不肯抬起來。

我坐在他對面，清了幾次嗓子。可是，一個字也不敢說。

我發現我既想保持沉默，又滿腹道理。可是，每個字剛到嘴邊，我就又咽了回去。我有些怕他的眼睛。

經歷了這一場變故，連我懵懂的女兒也懂事了。他們的關系，變得十分微妙。

這感動了我。

六

小新剛回來那一天，我女兒總是遠遠地盯著他看。幼稚的小臉上，不知道怎么就平添了幾分大人的凝重神色。我幾次，慫恿她過去逗小新開心。可是，她卻噔噔地后退幾步，不耐煩地瞪著我。表情里有些生氣，有些委屈。

第二天，她就仰著小臉，她時刻地跟在哥哥后面，表情有些討好。找借口請求哥哥幫這忙幫那忙的。可是，她的哥哥不理她。但是，女兒表現得像慈母一樣，絮絮不停，溫柔備至。這讓我再次想起女兒一拳拳打小新時，小新對她的憐愛與縱容。

晚飯后，不知道女兒用了什么方法，小新竟然跟她在房間里說上了話。這讓我們很欣慰，驚喜。幾天來的沉郁，終于一瞬間驅散了。

我們在客廳里，心照不宣地屏氣凝神，聽他們的對話。

我女兒說:“哥哥，你說‘你們不是我的家人’也包括我?”

小新沉默。

“你怎么能不要妹妹了?你走了，我不就永遠沒哥哥了嗎?你怎么那么狠心?”

小新沉默。

“你怎么能跟我連招呼都不打就走?”

小新依舊沉默。

“你答應我，永遠不要離開我。拉鉤!”我想象得到，他們伸出小指，鄭重地拉了拉。因為，我聽到我女兒滿意地嗯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我們聽到小新的聲音。

“我知道錯了，才沒上火車走啊。”

我們對望著，一時，淚眼模糊。

我驚訝于他們之間的親情，隔著我多年的嫉妒與冷酷，是那樣的深厚。他們之間不像大人一樣會準確地表達，但是，彼此卻那樣地了解與疼惜。

七

節假日結束，我真誠地向奶奶請求，想把小新帶到武漢讀書。我掂量了一下，我完全可以從時間與感情上，擠一擠，來照顧這個孩子。

他們顯然有些驚訝。但是，還是同意了。

回家的路上，老公說，事實上，爺爺奶奶一直有這個想法，可是，一直沒說，大概有他們的理由吧。

我低下了頭。

我看到了我的冷漠與嫉妒被孩子們的童真撞得面目全非。

原來，我這樣的城市金領，還不如一個孩子更真實、簡單地做自己。我找不到一點點理由可以解釋我對小新過去的討厭與爺爺奶奶對他的寵愛有什么直接因果。而小新把我對他的冷酷，跟對我女兒的疼愛撇得清清楚楚。

他丁是丁、卯是卯地看問題，讓我無地自容。

編輯 / 楊世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