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車駛上鄉間公路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天地間的輕霧還沒有散去,大地上的物事還籠罩在一層薄紗之中,什么都看不真切。好在這是回我的老家,道路以及路邊的一切,我都熟悉,像熟悉自己的手掌,即使蒙上眼睛,也有把握不會走錯。十公里的路程用了十多分鐘,我們便抵達了東通樂村。
一
東通樂和我的老家西通樂是一對兄弟村,它們一字排在鴉雀河北岸。我小時候,它們之間的距離是一華里,抬腳便到的路程,常常來往于兩村之間。我離鄉以后,兩個村莊都在擴張,眼下,那一華里的距離不復存在,儼然連為一體了。但今天,我卻是帶著幾絲探秘的心理而來。古老而又神秘的東通樂賽戲作為國家保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遠近聞名,我不能不對這個近在咫尺的村莊刮目相看甚至心生敬意。今天有了重新走近它的機會,內心竟然有著一種隱隱的激動。
東通樂是一個典型的以農耕為主的村莊,土地寬闊且肥沃,水源也較為豐富,村民們聚族而居春種秋收,從古至今,過著相對簡單而封閉的生活。始建于清朝中葉的龐姓祖廟閱盡滄桑,用它自己的方式,盡數村莊走向枝繁葉茂的絲絲脈絡。而坐落在村莊中間的那座天主教堂也頗具規模,又分明記錄了十九世紀以來西方教會流入中國鄉村的歷史。兩座代表著不同文化的建筑物,并肩而立,和諧共存,有趣地體現了這個古老村莊的寬廣與大度。
被稱為“賽戲”的這樣一種演出,在我朦朦朧朧的記憶之中,似乎在兒時是看過的——那時,我們只要聽說鄰村有唱戲、社火或者電影什么的,都會三五成群地趕去觀看,披星戴月,其樂融融。依稀記得是正月,燈節,東通樂村老舊的街巷人頭攢動,粗獷的鑼鼓聲震天動地,表演便在大街邊側的普通臺子上進行。粉墨登場的是我們平日里熟悉的一些人,我們能夠指認出,哪個演員是我們村誰誰的姑父,又有哪個角色是我們村誰誰的表哥,都是土生土長的老少爺們。在我們的嘁嘁喳喳指指點點之中,他們用略帶音律的方言土話念道:
手里拿著菜餅子——
腰里束著爛草繩——
演員每念一句,鑼鼓便是“咚咚”一陣猛敲。
至于劇情故事人物朝代,臺下的我們迷迷糊糊不甚了了。看得熱鬧而已。懵懂少年更不知道這種沒有看懂的演出,便是一種古老的戲劇形式:賽戲。
二
進入東通樂村,我便打電話給文化局副局長王進元,問在哪里見面。進元是我熟悉多年的老弟,是他首先發現并極力推介東通樂賽戲的。東通樂賽戲能被外界所知,并被國家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進元多年來付出了很多,功不可沒。
按照進元電話里的指引,我的車沿著長長的街道向東駛去。街道上空掛滿了一道道五彩的吊掛,街側整齊的房屋大門上一律貼滿了紅紙黑字的對聯,街上隨處可見衣著新鮮喜氣洋洋的人群,有小孩子跑著跳著在放鞭炮——是我熟悉的老家農村的過節氣氛。
汽車拐了兩拐,停在了一個大門前。這是一所普通的民居,紅磚墻,黑鐵門,對聯的內容卻與眾不同,“乾元用九,巽命錫三”,顯然是易經八卦里的話,在如今的鄉下不常見的。
進元帶我走進院子,看到已有電視臺的一干人等出出進進,忙著在做錄像的準備。進元把我介紹給這家農戶的主人。男主人名叫龐明春,結實,勻稱,六十多歲,面相上是個老實本分的莊稼人。女主人叫王轉琴,略胖,紅光滿面,也是六十來歲,渾身上下透著精明。聽到進元的介紹,明春還沒有什么表示,她便抓住我的手,熱情地說:“這就是秋生啊!你的名字我們早都知道,只是你不知道俺……”進元對我說:這些年里,就是明春他們一家子,在為恢復賽戲演出的事情奔忙。
院子里熙熙攘攘,我和明春、轉琴寒暄了兩句,便讓他們該忙什么忙什么,我隨便走走看看。上午,在他們的家里,我看了他們保存的賽戲劇本、面具,看了他們的排練化裝,然后參觀了龐姓祖廟和三圣祠,午飯后觀看了他們演出的兩本賽戲……
三
賽戲,又稱“賽”“大賽”,是一個古老的劇種,是我國戲曲形成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重要階段,1981年出版的《中國戲曲曲藝詞典》,曾作出賽戲已經絕跡于舞臺的結論。賽戲起源于古代鄉村的祭神賽社活動。賽的本意是報祭,大約形成于宋金時期,曾流行于晉冀蒙陜等地。其唱腔以“喊腔”為主,類似吟誦,沒有婉轉的曲調,伴奏樂器為鼓鑼鐃鈸等打擊樂器,有鼓譜,沒有弦樂,演員著戲裝,服裝有盔靴袍靠,化裝簡單,沒有臉譜,部分劇目戴面具。東通樂賽戲具備了專家總結的關于賽戲的全部藝術特征,成為難得的“戲劇活化石”。王進元歷經三年采訪調查,終于揭開了東通樂賽戲這一古老劇種的神秘面紗。
專家考證,是東通樂村獨特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條件,使得賽戲這一文化瑰寶,在這里得以形成并完整保存,其中“閉塞”是最重要的因素。在開放的生活格局里,許多地域性的古老文化在迅速流失;而相對閉塞的地區,則保存得較多。
進元說,要了解東通樂賽戲的過去和現在,首先要說的一個人是村民龐小寶。
在明春的院子里,我認識了年逾花甲的龐小寶,他中等身材,頭戴一頂藍呢帽,一直在跑前忙后。這位精干的男人,便是東通樂賽戲的第十八代傳承人。他15歲便開始跟著父親學習賽戲,在賽戲表演中扮演“開家兒”等主要角色,能演出好幾十出劇目,經他教出的徒弟也有好幾十個人了。他是目前東通樂賽戲的主要繼承者和組織者。
“大賽在俺村傳了好幾百年了,以前,那可真是紅火。”每次說起賽戲的過去,龐小寶皺紋縱橫的臉上總是洋溢著自豪。他說,要問東通樂賽戲是從啥時候有的,那可說不清楚了,只記得小的時候聽爺爺說,爺爺的爺爺那會兒,東通樂賽戲在方圓幾十里就很有名氣了。每到冬季,龐姓家族的老少爺們兒便每天聚集在家廟里排演練習,到來年的正月十三至十六,從早到晚,一場接一場地演,祈求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吉利平安。在這幾天里,周圍三鄉五里的鄉親們紛紛來串親戚,看大賽,家家戶戶都要擺酒設席款待親朋。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東通樂賽戲還多次去區里、縣里參加文藝匯演,年年拿大獎……
在龐明春家里,我第一次看到了他們保存的賽戲都本。我的心里,立時充滿了虔敬。我眼中的這些都本,有許多紙張已經變黃發脆,似乎有一口氣呵上去,它們就會碎成粉末,隨那氣息飄揚而去。正是它們,直接證明了賽戲久遠的歷史——龐姓細心的老祖宗們在每一個抄本的封面上,都寫下了他們抄錄的年代,有道光八年抄、道光二十四年抄、同治十年抄、光緒十六年抄、民國十六年抄、公元一九五八年抄、公元一九六零年抄等。年代最早的,是那本 “道光八年”的抄本。這些都本全部是手抄本,工筆小楷,宣紙墨字,偶有紅筆圈點。那端正秀麗的字跡,那留有汗漬的紙張,似乎仍然浮游著曾經蓬勃的生命氣息。
從有據可考的龐家祖廟賽戲傳承譜系上推斷,至少上行十八代,龐姓家族就已經在演出賽戲了。龐姓家族里一代又一代的有心人,口傳心授,前仆后繼,完整地繼承了東通樂賽戲的衣缽,使得這種藝術經過數百年的風雨滄桑,仍然能夠完整地呈現在后人面前,成為一份寶貴的文化遺產。
龐文山是龐家祖廟的保管者,在一只寫有“道光二年買”的大木箱內,他保存著演出賽戲使用的面具。今天,他特意把這些寶貝抬到了三圣祠的演出現場。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數十具面具形態各異,或怒或笑,或喜或悲,或慈祥,或猙獰,一個個栩栩如生。龐文山小心翼翼地拿起其中最大的一具,說:“這是《趙公明捉虎》里的趙公明,是明代的東西。”只見這面具呈暗紫色,長約二尺,寬約一尺有余,五官勻稱,表情豐富,特別是隆起的眉峰,威武中帶有猙獰,端的有說不盡的神韻。還有一個《擺八仙》里壽星的面具,據說也是明代留下來的。據有關人士介紹,“趙公明”“壽星”這兩具面具在現存同類面具中,其制作之精美,其年代之久遠,當屬戲劇史實物之珍品,具有很高的藝術研究價值。
面對這兩具曾經數百年歷史風雨的面具,我的思緒不由地飄遠。我想到,我們的先人在數百年前的偏僻鄉村里,憑著天賦的悟性和靈巧的雙手,創造出令世人嘆為觀止的藝術奇葩。是他們的天才創作,才使我們的文化藝術長廊更加豐富多彩。我又想到,在這些面具的后面,曾有過多少或青春或蒼老的面孔,他們熱愛生活熱愛藝術熱愛生命,在生活和藝術的舞臺上演出了一出又一出活劇,他們的生命已隨風吹雨打而去,唯有他們的藝術以及由這些藝術表現出的靈性長留人間。
龐文山介紹,古代面具大多在“文革”時被毀了,現在看到的面具大都是他的父親龐趕年后來重新制作的。龐趕年是一位曾經立過戰功的軍人,在解放湯陰的戰斗中,他把敵人發射到我方陣地但沒有爆炸的一顆炸彈搬到壕溝里引爆,避免了部隊的重大傷亡,一塊巨大的慶功匾,曾懸掛在他家的門楣之上。戰爭結束后他回到了鄉村。看到文革中賽戲面具被毀,他十分心疼,擔心寶貝失傳再也無法恢復,便用他引爆炸彈的那雙手,開始了憑記憶重新制作面具的龐大工程。原有的面具都是用木頭雕刻而成的,心靈手巧的老軍人根據當時的條件發明了一種特殊的制作方法:他從崖頭上刨下大塊的土坷拉,按照自己記憶的模樣把土坷拉雕刻成模具,然后在“模具”上一層一層地糊貼麻紙,形成了我們現在能夠看到的面具。相對而言,這些面具遠不如明清時代留下的那些面具精美,但我們要知道,那是一位老人冒著政治風險偷偷摸摸做成的,是一個酷愛民間藝術的老人的心血結晶啊。
四
在東通樂村當街的大舞臺上,伴隨著鏗鏘有力的鑼鼓聲,賽戲《擺八仙》開演了。舞臺下聚集了眾多的鄉親們,而且有電視臺在全程錄像,所以這又是一場特殊的演出。記憶中的古老賽戲,重又出現在我的面前。
與一般的戲劇相同,人們首先看到的是伴奏人員,手執鑼鼓鐃鈸各色家什的他們,大多是六七十歲的老年人,尤為惹人注目的是那位老鼓手,鼓槌翻飛揮舞,鼓點激情澎湃。戲劇開場,手持“掌竹”的“開家兒”先行登場,這“開家兒”正是那位龐小寶,他用大段韻白介紹劇情,大意是王母娘娘過生日,八仙趕來賀壽,共祈仙凡兩界五谷豐登萬事吉祥云云。演員每念一句,便有鏗鏘的鑼鼓伴奏。“開家兒”念完,便是藍采和、漢鐘離、曹國舅等八仙依次登場,每一個仙家上來,都有幾句念白,介紹自己的來歷事跡,并由最先登場的藍采和問是“哪洞仙”,然后加以回答,藍采和說聲“請”,再在一側站定。八仙到齊后,老壽星上場接受敬拜。老壽星顫顫巍巍,得意洋洋,扭起了類似大秧歌的舞蹈,旋即把喜慶氣氛推向高潮。演員們個個滿懷激情,專注異常,一招一式,嚴肅認真,讓你忘記了他們原本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在《擺八仙》里我留心到一個獨特的現象,“八仙”里沒有何仙姑,取而代之的是張四郎。唯一的女性被替代出局,說明這出戲的演出地點主要是廟堂,因為古代的廟堂是不允許女人出入的,就連位列仙班的何仙姑也不例外。
接下來的劇目是《大國稱》,這是一出面具戲,劇情是元順帝敕封少林寺僧人為諾諾王的故事,通過“開家兒”講述和演員表演來共同完成對故事的講述。這出戲出場人物眾多,有主管年月日時的“四值”,有代表春夏秋冬的“四御”,還有許多說不出名號的神道人物,多數都戴有面具,場面宏大,色彩絢麗,意境深遠,氣勢非凡。演出前我在臺下粗略翻閱了這出戲的都本,最終也沒有搞清戲名的含義。我和其他觀眾一樣,雖然對劇情不是十分了解,但仍然被戲劇渲染的盛典氣氛所震撼和感染。
古老的村莊沉浸在原始的狂歡之中。恍惚間,我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幾百年前的鄉村,回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先人中間。我在和他們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慶典,一起祈禱,一起走向未來……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