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與劍戈的蒼涼背影

一

這其實是一座被傳說深深掩映著的古鎮。

有著“隴坂縈九折，一折一愁絕”之稱的隴山腳下，遍布一座座古鎮，如同散落的星辰，如馬鹿古鎮，如龍山古鎮。而隴城古鎮搖曳生姿的別致之處，就在于一個美麗動人的傳說。相傳，這里是人類始祖女媧的出生之地。與伏羲既為兄妹、又于昆侖山下成婚，承擔著人類繁衍的光榮使命的女媧，相傳“生于風溝，長于風臺，葬于風瑩”。能夠給這樣一個傳說平添一份史證意味的，除了一冊《水經注》里簡單載有“秦安縣城北面，山上有女媧祠”的句子之外，如今在隴城鎮還有以風姓命名的風溝、風臺、風瑩的地名以及以媧皇、鳳尾、龍泉命名的村莊，似乎在佐證著隴城古鎮是女媧的誕生地之外，更讓古鎮的一方天空，始終彌散著一股深重而遠古的神秘氣息。

行至鎮南，即是堂皇的女媧祠。最早的女媧祠可追溯到秦代。據秦安鄉賢胡纘宗所撰《秦安志》記載，女媧祠早在漢代以前就有了，只是當時建于隴城鎮以北2.5公里的龍泉山上。清代乾隆初年，龍泉山崩，女媧廟移建在隴城東門內。然而，由于清水河不斷侵蝕城址，女媧廟又被移建于東山坪。直到同治初年，因為毀于戰爭，復又重建于隴城南門內，但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蕩然無存。我現在置身其中的女媧祠則是1989年和2000年隴城民眾先后兩次于原址上重建的女媧廟。整個建筑氣宇軒昂，雕梁畫棟，瓦檐聳峙，飛檐獸脊，軒楹宏敞。進入廟門，其大殿媧皇宮是整個祠堂的精華所在，龕位上的女媧尊像披發慈祥，肅穆祥和，系著名雕塑家何鄂女士創作。兩側之壁畫生動再現了女媧“煉石補天”和“摶土造人”的逼真情形。置身壁畫前，仿佛與久遠的傳說只有一步之遙。在媧皇宮的正前方，是一座十二柱三門的牌坊，坐北朝南，碧瓦龍吻。出門，有一巨石狀如葫蘆，赫然而立，旁有一通碑刻，簡短地記載著女媧祠歷代修建的相關史料。與祠閣遙遙相對的是至今還保存完好的漢代古略陽劇場(略陽是隴城古鎮更為古老的—個名字)，在經歷了漫長歲月的無情洗禮之后，它至今還承擔著古鎮子民們日常生活里娛樂的一部分內容，常常有一出出秦腔折子戲在上面演出。

暮色四合，古鎮隱入夜色，仿佛落入記憶的深井里，獨自沉浸于巨大的寧靜之中。

第二天早晨，去尋訪風溝。輕風吹拂著空曠的田野，在剛剛播種完玉米的田埂上，出鎮南行，10余分鐘，即至風溝。溝長，—側陡峻的絕崖上有女媧洞。聽同行的導游講，洞口高6尺、寬3尺許。人洞，漸行漸逼仄。黑暗無光，顯得愈發神秘了。這就是傳說中女媧的誕生之地。出風溝，有一稍平整的土臺子，即風臺；再遠一些，有一小土堆，乃風瑩也。有趣的是，在存有風臺以及風瑩的這條溝壑里，隨處可見一些大小不等的小土洞。據當地的傳說，里面藏的正是女媧補天所用的五色石。

對于每一個隴城人而言，將這遠古的傳說與自己卑微的日常生活能夠緊密連接起來的就是每年民間自發舉行的祭祀女媧大典。2008年4月20日，農歷三月十五，我有幸看到了這隆重莊嚴的一幕。龍旗飄揚的女媧祠前，鼓樂齊鳴，禮炮陣陣，當祭樂吹奏之后，敬獻三牲，且鳴鐘九響，擊鼓三十四通，隨后，參祭的民眾方可上香獻供，瞻仰媧皇圣容。其實，這只是民間對女媧的一份尊崇和敬仰，更是樸素的人們祈福納祥的一種方式。

二

褪去隴城古鎮身軀上美麗的傳說之后，當我隨意漫游其間時，最深刻、最直觀的感受之一就是這里不僅是漫長絲綢之路上一個小小的據點，更是古代西出長安之后必經的一個咽喉要地。因此，隴城古鎮也就自然而然成為隴右古道客流、物流的集散地，并享有“隴右旱碼頭”的美譽。

當然，這與它悠久的建鎮史密不可分。

地處清水河畔上游南岸的隴城，古稱略陽，迄今已有2000多年的建鎮史了。據《甘肅通志》載：“(秦安)縣北90里，漢日略陽道，屬天水郡，永平中屬漢陽郡，晉為略陽郡，其地當口之要。”此處的“道”是漢代以來管理少數民族聚居地的縣級行政建置。

“略陽道治氐”，即管理氐民族的縣治。隨后，隴城鎮先后是涼州、略陽郡、略陽道、街泉縣、略陽縣、隴城縣、隴城寨的治地。至明清，為隴城巡檢司、隴城里的治地，民國時期，始叫隴城鎮。

至今，古風古氣絲縷不絕的明清古街就是對這段泱泱歷史的無言佐證。因了隴城古鎮是絲綢古道西出長安后南道上的重要一站，明清時期，這里商旅往來頻繁，十分繁華，而且還有專門的山西會館，供晉商歇腳和做生意。這條古街，有西街與南街之分。已不足1里的老街顯然只能算這段歷史的一丁點遺跡了。多年之后的今天，徜徉其間，還能看到幾座明清建筑的閣樓。其中，南街的一座叫鞍架潑水樓，西街的一座叫五檁四雙面樓，在西街的西側，至今尚存一座古舊雅致的懸蹄牌坊式門。而在南街，我與一株古槐不期而遇，它已經有400余年的樹齡了，但在這初夏時節，巨碩的枝干上枝葉蒼翠，如同固守于古鎮一角的蒼老書生。

這兩條古舊之氣稍顯破敗、現代化氣息漸濃的古街是隴城八卦城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早在漢代，隴城鎮就已初具規模，且以八卦之形制而建，可惜，歷經數代破壞，八卦城的全部建筑形制只剩下這一點街面與半截城墻了。

史載，北魏、北周時期的故城，在唐寶應元年(762)因吐蕃進犯而被毀，直到宋正隆四年(1159)又重筑一城，即現在的隴城，又稱八卦城。八卦城為八卦形，城池面積為210畝，城墻高6丈。清道光十年(1830)，一半被水沖毀，僅存一半，因此隴城曾被稱為“半個城”。清道光十七年(1837)，秦安知縣嚴長宦護其城，五令民眾筑河堤、挖河道、改水歸故道。解放后，八卦城城墻經城內居民歷年取土補毀，現僅存長約30米、寬8米、高10米的城墻一段。

至今，有一戶人家還生活在這古老的城墻下面。

三

在到達隴城之前，我早就被隴城歷史上那一段段兵劍相見的往事在歲月深處所閃爍的灼灼之光所吸引。

秦仲三年(前842)，秦仲子伏西戎于此；東漢建武八年(32)，光武帝遣中郎將來歙自關中，過故關，伐山開道，襲略陽，討隗囂，據此城；漢獻帝建安十六年(211)，曹操在此伐張魯……

作為漢唐絲綢大道上的一個重鎮，隴城古鎮北依龍山，前臨清水河谷，山高谷深，形勢險要，進可攻，退可守，實乃兵家必爭、群雄角逐的軍事要沖之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揮師西上，一舉平定了割據隴城的阿育王后，大喜，日：

“朕無憂矣!”遂命部下在隴城的積麥崖建廟修寺，且名日無憂寺。

走進無憂寺，奪目而來的是這座關隴名利的古舊氣息。據考證，早在唐太宗年問佛教大興之時，西番寺有碑日“尉遲敬德重建”，后歷盡數代維修與擴建，如今已成為一座樓臺疊嶂、風景優雅、錯落有致的寺廟。大致而言，它分三個臺地，第一臺地上是土地廟、魁星廟和磨針洞；第二臺地上左為戲樓、劇場和僧房，右為靈宮殿；第三臺地是寺廟的重點建筑，山門、鐘樓、藥王殿一應俱全。

據傳，每年農歷三月十八日晚至十九日凌晨是西番寺紫氣東來之時，因此，十九日的廟會顯得十分熱鬧，有陜、甘、寧一帶的虔誠香客不遠萬里來到這里上香求福，這也是天水地區歷史最長、規模最大、最具文化氣息的民間盛會。而當地子民也會在此舉行各種各樣的傳統道場，使這座掩映于爛漫山花、龍柏古槐的古剎多了一份人間煙火氣。

其實，最能讓隴城古城彪炳史冊的當屬歷史上著名的街亭之役。婦孺皆知的街亭之役是神機妙算的諸葛亮內心深處的一段悲情往事。蜀漢建興六年(228)，諸葛亮部署了北伐曹魏的街亭之戰，因參軍馬謖違亮節度，依阻南山，被魏將張邰絕其汲道，大敗馬謖于街亭。街亭失守，蜀軍一潰千里，首出祁山盡悉囊中的南安(今甘肅隴西)、天水(今甘肅天水市)、安定(今甘肅鎮遠)三郡得而復失，諸葛亮不得不揮淚斬馬謖，上疏請求自貶三級。從此，街亭之名便名聞天下。這個如今已經被選人現行高中語文教科書中的古代故事，其事發之地就在今天的隴城古鎮。

曾經有人就街亭之地爭論不休，后經洪亮吉、范文瀾等史地學家和研究《三國演義》的專家考證，確認街亭即在今天水秦安縣東北部，也就是古鎮隴城穿城而過的清水河谷一帶。事實上，由于鎮西河谷中雄峙八方的龍山，山高谷深，形勢險要，又有清水河阻擋，且是漢魏之時絲綢之路南道上由長安到天水性一的通道，因此，歷代兵家都會以此為進可攻、退可守的軍事要沖，群雄角逐也就是自然不過的事了。可惜的是，幾經滄桑，如今的隴城鎮很難找到古遺跡了。但是，30多年前在古鎮西北的薛李村發現的一張鑄有“蜀”字的弩機有幸被保存了下來，現存于甘肅省博物館。

鎮南的百頃塬就是當年街亭之役時馬謖的駐兵之地。當我尋舊于此，那段歷史仿佛被風吹散了一樣，百頃塬已經沒有多少遺跡可尋了，在經歷了千百年后，已經是良田一片。在附近的村莊走訪，—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講，就在二三十年前，百頃塬一帶經常出土劍、刀、矛、弩機、盔甲等作戰遺物，有的是隨大雨的沖刷而現身的，有的是村民們修梯田、打莊院時偶爾發現的。而這些都在佐證著這樣—個事實：這里曾經是一片兵劍相現的茫茫之地，讓人恍惚覺得身后有陣陣廝殺聲傳來，有蕭蕭馬鳴聲在天空中久久回蕩。

幾年前，在古鎮中心有一小亭，亭內有一青石碑，碑上刻有“三國古戰場街亭遺址”字樣，系曾任陜甘蘇維埃政府主席、后任國務院副總理的習仲勛所題寫。而現在，因為保護歷史文化的需要，更因為資金的缺乏，已經移置于鄉政府院內了。

女媧的遠古傳說、兵戈鐵馬的滄桑歷史以及遍布其內星星點點的各類遺跡，使得隴城古鎮在關隴大地遼闊的天空下熠熠生輝，格外耀眼。然而，在2008年國家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國家文物總局公布認定為“中國歷史文化名鎮”的美麗光環面前，隴城古鎮依然沉默無語，在西北大地上宛如—枚古舊石刻，被歲月靜靜地收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