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吃“白食”的彭德懷

一

彭德懷稟性耿直，生活儉樸，一向反對大吃大喝。關于這一點，他家鄉彭家圍子的鄉親們都不會忘記1958年那個冬天發生的事情。

這年12月，彭德懷回到家鄉，聽到群眾對干部意見很大。經過調查之后，他在臨別前的一個晚上，特地將公社的干部召集來，給他們約法八章:

一、 不準瞎指揮;

二、 不準浮夸;

三、 不準說假話;

四、 不準強迫命令;

五、 不準打人罵人;

六、 不準罰口糧;

七、 不準拆社員房屋;

八、 不準毀林。

當時在場的干部們一個個都答應得很好，第二年，這些干部就不再執行彭德懷給他們規定的這幾條了。

可是，蒙冤后的彭德懷仍然沒有忘記家鄉的老百姓。

1961年11月，根據中央要求，頂著“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帽子的彭德懷再次來到家鄉調查研究。他一家一家地走訪，一戶一戶地談心。家鄉人民不怕這位苦伢子出身的元帥頭上頂著的“帽子”，他們有苦向他說，有冤向他申。

彭德懷來到響塘區南店公社陳莆大隊，隨行人員要通知公社和大隊的干部，被他制止了。

中午，他們來到一戶農家。彭德懷揭開鍋蓋一看:天哪，老百姓都吃的啥呀，是一鍋山里挖的野菜拌著糠攪成的糊糊，哪里還有一粒糧食!

彭德懷心如刀絞，讓人將公社的干部都叫來。

家鄉的這些干部大都與彭德懷認識，也都是上次接受“約法八章”的，見已被“打倒”的彭德懷仍然一臉的虎氣，一雙怒目瞪著他們，急忙點頭問好:“彭元帥好!”

“好什么!”彭德懷憤怒地說，“上次給你們的‘約法八章’，你們都忘記了吧!老百姓連肚子都吃不飽，你們有的人卻在公家的食堂里大吃大喝，還要你們這些干部干什么?你們還有沒有臉拿人民給的工資!”

說著，彭德懷給在場的干部一人盛了一碗野菜糊糊。

“吃!”彭德懷說著，自己帶頭吃了起來。

干部們只好硬著頭皮吃，那苦澀的野菜和粗糙的糠皮，吃得他們一個個直伸脖子。

臨走，彭德懷對公社干部們說，你們不能吃白食，這餐飯都得自己掏腰包。他先掏出五斤糧票和十元錢交給女主人，一再表示道歉:“我們吃了你家的飯，對不起，對不起。”

這次回家鄉搞調查，彭德懷發現群眾反映的仍然還是那些問題:為辦食堂，一個晚上把人家的房子就給拆了，將老百姓家的鍋灶都掀掉;為煉鋼鐵，把滿山遍野的樹木都砍光了;“反右傾”就是將有不同意見的群眾吊起來用鞭子抽;明明田里減產了，卻硬要向上級報增產;一些干部為了一頂烏紗帽，連老百姓的死活都不管了!再有就是干部大吃大喝，群眾意見很大。調查結束，彭德懷感到問題嚴重，他對湘潭縣陪同他的一位同志說:“請你將這幾天調查的情況寫個報告給我，我要帶回去為老百姓打官司!”

那位同志一聽彭德懷又要“寫材料”，又要“帶回北京”，還要去“打官司”，嚇得額頭冒汗。

彭德懷見他面有難色，就問:“你是不是共產黨員?我們都是黨員，我們入黨是為了什么?當官做老爺，然后來欺壓老百姓?同志，我們吃著人民的飯，穿著人民的衣，連為他們說句公道話的勇氣都沒有，這還能叫共產黨員?把真實的情況反映上去，責任由我來負，我們不能吃人民的‘白食’啊!”

二

被毛澤東任命為中國“三線”建設委員會第三副主任的彭德懷在到達三線重鎮攀枝花的前幾天——1966年3月28日，在西昌參觀彝族畜牧場時，曾為吃飯的事情狠狠地批評過他的隨行人員。

這個畜牧場位于西昌城外的高寒地帶螺髻山上，彭德懷為了了解少數民族同胞真實的生活狀況，驅車來到山下，然后騎馬上山，再步行，一直走到位于海拔近三千米的牧場的最高處。此時山下已是繁花盛開，而這里卻是大雪紛飛，寒風刺骨。

站在高山上，放眼望去，滿山的牛羊，彭德懷感到十分高興。當他了解到這里的職工不光是彝族同胞，還有不少知青時，他的心情不能平靜了:如此高寒的地方，這些孩子們能習慣嗎?他們能和當地的少數民族職工友好相處嗎?

彭德懷看望了彝族同胞后，又去看望了在山上放牧的知青，他摸摸孩子們的被子，問是否暖和;察看他們的屋子，問是不是能擋住風雪。

午飯是在牧場的食堂里吃的，上了幾個菜之后，彭德懷便制止說:“好了，夠吃了，不要再上了?！?/p>

農場負責人忙解釋說:“這些豬肉、羊肉都是牧場自己生產的，菜也是牧場員工自己種的，沒有關系，您是難得來的貴賓，我們用自己生產的東西招待您一下，也是應該的?！?/p>

彭德懷聽后感動地說:“我很感謝你們，牧場辦得不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但不要浪費，我們就是再富足也不能浪費。一浪費就講排場，搞奢侈，就會出現腐敗，一個政黨就會這樣在富足中慢慢垮掉的!共產黨萬萬不能學國民黨，學老蔣(蔣介石)為首的‘四大家族’，事事講排場，當官的喝人民的血，那是會受到人民反對的，遲早會垮臺的!”

彭德懷的話說得身邊的人一個個直點頭，菜也只上了幾個，夠大家吃就行了。

回來的路上，彭德懷突然想起剛才在牧場吃飯的事情，就問身邊的工作人員，是否按照標準結了賬，付了錢。

警衛參謀景希珍說:“交了，還開了發票?！?/p>

彭德懷聽他這樣說也就放心了。

可是，回到西昌城里后，他又有些不放心，就將發票要來一看。這一看他不由發了脾氣，大聲說:“我們一共去了十個人，吃了人家那么豐盛的午餐，總共只付了兩元錢，也就是說每人只收了兩角錢，這是交的什么錢，這不是吃人家的‘白食’嗎?這不是在騙人嗎?我們共產黨的干部，怎么能做這樣的事!”

彭德懷拿來一張紙，當即給牧場黨委書記田興成寫了一封信:

田同志:

我們今天在你場吃過飯，每人只算兩角錢，實在太少，以六斤肉計，每斤七角，即四元兩角，還有其他飯菜，至少十元才公道。除每人已給兩角外，另補八元，請查收。任何企業必須嚴格執行核算制。

彭德懷

3月28日

景希珍根據彭德懷的要求，立刻撥打了牧場黨委辦公室電話。當得知田興成已到西昌行署開會時，彭德懷便派景希珍將田興成請到自己房間里，當面向他道歉說:“田書記，你來得正好，中午我們在你那里吃飯，非常感謝你們的盛情接待，但我們吃了那么豐盛的飯菜，每人只交了兩角錢，太少了，太不公道了，這對你們和我們都不好，我算了一下，再補八元?！?/p>

田興成聽后十分感動，他深深敬佩彭德懷這種嚴于律己的作風，說:“彭總，您也太認真了，我們牧場員工中午的吃飯標準就是兩角錢的伙食費，我們對您與對我們職工一樣一視同仁，沒有少收您的?！?/p>

彭德懷哪里肯聽，說:“書記同志，說句心里話吧，我們同職工交一樣的錢不錯，但同樣的錢員工們都能吃得這么好嗎?很顯然，我們是太超標準了。雖然這肉、菜、油都是牧場自己生產的，但那也是職工們的血汗啊，我們不能占這個便宜。你我都是黨員，相信我這樣做都是出于一名共產黨員的良心。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收下這點錢?！?/p>

三

彭德懷在視察攀鋼建設工地時了解到，在附近的仁和壩子上，有一群從成都來落戶的知識青年，他們有的被招工參加了攀鋼建設，有的仍然在農村勞動。想著這些孩子千里迢迢，從大城市來到這山溝里也真不容易，便決定去看看他們。

這是離仁和鎮不遠的一個山頭，上面住著一個生產隊，隊里有一個知青點，從1964年開始就有一些從成都、西昌等地來的知識青年。他們在這里住的是用泥土壘起來的房子，吃的是自己種的糧食和蔬菜，要想吃豬肉還得自己養豬。

彭德懷的汽車停在山下的公路邊，他在當地同志的陪同下，爬上了半山腰上的知青點。

知青們剛放工回來，忙著洗菜煮飯。

彭德懷走過去，對知青們說:“你們好，小同志?！?/p>

知青們見來了一位穿中山裝的老人，身后跟著幾名當地的干部，忙搬出一張木凳放在屋子外面，對彭德懷說:“首長，請坐?！?/p>

彭德懷說:“不坐，剛下車，順便來看看?！闭f著就往屋子里走。

當地的一名干部忙勸道:“彭主任，先在外面坐坐吧，天氣怪熱的，讓他們燒點開水喝?！?/p>

“不了，不了?！迸淼聭颜f著就跨進了知青的屋子。

屋子里光線很暗，有幾名知青正在生火煮飯，里面煙霧騰騰，嗆得彭德懷直咳嗽。

幾位煮飯的女知青忙說:“首長，還是在外面坐吧，這屋子里的煙太嗆人了?！?/p>

彭德懷笑著說:“妹伢子，我也是苦出身，這點煙算什么?！?/p>

彭德懷蹲下去看看灶，見里面的柴壓得很多，不透氣，就抽出一些柴來，用一根樹枝將灶里的柴架好，火便熊熊地燃燒起來，屋子里的煙也慢慢少了。

燒火的女知青說:“首長，您一定在鄉下住過，不然怎么會燒這農村的灶?”

彭德懷微笑著說:“妹伢子，這叫‘做人要實心，燒火要空心’呀!”

大家都被彭德懷說得笑了起來。

彭德懷在屋子里轉了一圈，先看看知青們用木板搭起來的臥室，又看看知青們缸里的大米、小麥和玉米，接著又到豬圈、牛棚去看了一遍，然后對當地陪同的干部說:“這房子的墻要加固一下，房門也要用木頭的，不要用這竹笆子門，孩子們離開父母不容易，要為他們的安全多想想，讓他們的父母放心?！?/p>

彭德懷坐下來與知青們拉家常，一位男知青把當地彝族老鄉送給自己的一件用生羊毛紡織的黑色察爾瓦(披氈)送給彭德懷，彭德懷高興地披在身上，連聲說:“謝謝，謝謝!”

吃飯的時間到了，當地陪同的同志叫彭德懷到鎮上去吃飯。

彭德懷問:“鎮上有什么好吃的嗎?”

陪同的同志說:“特區的領導早通知鎮上，說彭主任辛苦了，讓多做幾樣可口的菜，要多放辣椒?！?/p>

彭德懷聽后又問知青們:“小同志，你們都吃的什么?”

知青們答道:“包谷面紅苕飯，菜是去年秋天留下來的老南瓜?！?/p>

彭德懷就對知青們說:“那我就在你們這里吃飯，不知道你們歡迎不歡迎?”

知青們一聽說首長要留下來與他們共進晚餐，一個個都鼓起掌來:“歡迎!歡迎!”

彭德懷對陪同的當地同志說:“你去打個電話，說我就在這里吃晚飯，鎮上的菜讓他們退了，不要浪費?！?/p>

知青屋前擺上了幾張木桌，知青們圍著彭德懷坐在一起，吃著紅苕玉米面飯和老南瓜，心中幸福極了——下鄉幾年來，彭德懷是唯一一位與他們一起吃粗飯喝南瓜湯的首長。

吃完飯，彭德懷滿意地說:“好多年沒有吃到老南瓜了，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錯不錯。”

知青們向彭德懷匯報:“鄉下的確很苦，但我們有決心，明年在山上種上水稻，到那時歡迎首長再來這里，我們用大米飯招待你?！?/p>

彭德懷關切地說:“現在三線建設已經開始，我們將在這片荒山野嶺上建一座特大型的鋼廠，你們有知識，有文化，一定要好好學習，到時候一定能為三線建設出力，希望寄托在你們青年人身上?！?/p>

臨走，彭德懷從衣袋里掏出半斤糧票和兩元錢放在桌上。

知青們說什么也不肯收，雙方推讓了很久。

彭德懷說:“這餐飯雖然都是你們‘自產’的，但也是你們辛勤勞動的成果，我不能白吃。你們要不收下，那我就犯錯誤了，你們愿意讓我犯錯誤嗎?”

知青們被彭德懷的話深深地感動了，他們收下了糧票和錢，盼著彭德懷明年能夠再來……

四

彭德懷在三線時，有一次在某礦山指揮部吃午飯。走進席棚食堂，礦山指揮部的同志將他和隨行人員引進了里面的一個用席棚隔開的單獨小間，桌上的飯菜早已擺好。

礦山的同志說:“彭主任，這是按規定辦的，四菜一湯?！?/p>

彭德懷看了看桌上的飯菜，站起來說:“感謝在座的各位同志，但這頓飯我不能吃?！?/p>

在場的人都感到很奇怪，不知道這位共和國的元帥為什么不吃這頓飯。

礦山的同志見后忙解釋說:“我們都是按規定辦的，沒有超標?！?/p>

彭德懷用手指著桌子上的一碗紅燒肉說:“當然，你們的確是按規定辦的四菜一湯，但這卻超過了三線建設職工的一般生活水平?，F在正是最困難的時期，特別是攀鋼建設這個重點工程，鐵路沒有修通，物資供不上來，這肉是哪里來的?還有這豆腐、黃瓜和番茄，都是哪里弄來的?”

食堂管理員走了進來，說:“這肉和豆腐都是在附近鄉下買的，黃瓜、番茄是我們自己開荒種的。”

彭德懷說:“我問你，工人們都能吃上嗎?你們能為工人的生活也跑鄉下去買肉買豆腐嗎?”

管理員說:“我們考慮首長年紀大了，一天跑了好幾個工地，比較辛苦……”

未等管理員說完，彭德懷就打斷了他:“是我辛苦還是第一線干活的工人辛苦?他們整天在烈日下打眼放炮，推石卸礦，難道你就沒看見?”

彭德懷的話，問得這位食堂管理員和在座者都無言對答。

彭德懷看著大家，覺得自己對這些長年累月在三線建設工地上忙碌的同志過于嚴厲，就說:“你們的好意我都領了，但是請大家在任何時候都要記住，我們是為人民干革命，為祖國搞建設，任何時候都不要忘了人民。國民黨為什么垮臺，那不就是脫離了人民，腐敗奢侈，得不到人民的擁護嗎!”

彭德懷接著對管理員說:“管理員同志，我有個建議，不知你愿意不愿意接受?”

管理員忙說:“首長，您說吧，我一定照辦?！?/p>

彭德懷說:“我建議將這桌飯菜送到醫院里去，給那些因公負傷的同志吃，讓他們好好補補身體?！?/p>

管理員忙點頭:“首長，我一定照您的指示辦?！?/p>

彭德懷:“這不是指示，這只是我個人的建議，麻煩你了?！?/p>

這時，這位管理員突然瞪大了眼睛，對彭德懷說:“首長，我認出您來了，您是……彭……彭……”

彭德懷笑著說:“好了，現在麻煩你給我們一人拿一只飯碗，不過要大一點的，既能盛飯，又能盛菜?！?/p>

管理員摸摸后腦勺，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彭德懷要那么大的飯碗干什么。

彭德懷拿著管理員給他的大瓷碗走了出去，同時回過頭來對陪同的同志說:“走吧，我們到外面與工人們一同吃飯去?！?/p>

食堂是用竹席棚子圍起來的，隔著一層竹席，炊事員在里面賣飯賣菜，工人們在外面排隊買飯買菜，亂哄哄地相互推擠著。

彭德懷等了好久才排到窗口，到買飯時卻沒有這個食堂的飯票。

賣飯的炊事員說:“老師傅，沒有飯票買不到飯?！?/p>

彭德懷忙說:“請記個賬，記個賬。”

食堂管理員見了，忙跑過去對炊事員打招呼:“總指揮部來的這些同志，都記賬?！?/p>

炊事員記了賬，才將飯菜盛進彭德懷手中的那只大瓷碗，三兩米飯，外加粉絲、土豆絲和涼拌海帶絲，滿滿地裝了一大碗 。他用手指著外面的一只大木桶說:“要喝湯，外面有。”

彭德懷轉身看去，大桶里是只有幾片菜葉的“玻璃”湯。

食堂里沒有桌椅，工人們都是蹲在地上吃飯。彭德懷端著飯碗，同工人們蹲在一起 ，一邊吃著，一邊拉家常，其樂融融?！?/p>

(責任編輯/呂 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