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所有的事物都被壓得扁平裝進各類詞典里供人查閱,事物正在不斷地喪失它們身上的神秘性,世界呈現出一種扁平枯燥的趨勢。在這越來越無趣的時代里,蔣藍的《玄學獸》向我們提供了一種重新賦予事物神秘性的方式。祝勇說,“蔣藍對他們的闡釋不是系統性的,符號性的,至少表面如此,所以,他的文本無法歸入哲學、史學、社會學、數學、統計學……而只能被文學所收容,但它又包含了以上所有學科的功能。它從屬于文學,同時又大于文學(至少是我們目前所認識的文學)。作為一個來自民間的觀察員。蔣藍注重的是那些局部的、瑣碎的、隱秘的事物,但它們是重要的。而且是非常重要的,它們決定著我們的命運,而我們大多數人,對此一無所知。蔣藍在我們的世界之外發現了另一個世界,在人滿為患的風景區外,發現了無數條被深草掩埋的小徑,并且從這些小徑出發,發現了世界的本質與真相。”誠如祝勇所說,蔣藍運用了一套獨特的闡釋系統,對局部、瑣碎、神秘的事物進行闡釋,并用他那套獨特的闡釋系統,重新賦予它們以神秘性。
在整個《玄學獸》中,蔣藍努力做的,就是把簡單問題復雜化,讓他的讀者對自己常見的事物產生迷惑。他對動物的描述呈現出一種華麗的姿態,他可以將無限繁復的描寫放在我們司空見慣的事物之上,使事物變得華麗和神秘莫測,讓它得到一種全新的詮釋。比如他對貓眼的描寫: “貓既是空間的拾荒者,又是置身黑暗的貴族。近距離地觀察貓眼,我們總能夠在這一鏡像里發現被妖魔化的世界以及周遭飛舞的絲線,它們像一對收集黑暗里純粹物質的寶石,寶石里盛開著金玫瑰,以證明黑暗深處的威力和想象,并控制與現實的距離,使我們無法靠近。那是一種半透明物質,在蜜黃色、蜜褐色、黃綠之間搖擺不定,當眼睛旋轉時,會呈現一條清晰的銀白色奈帶,突然令我們感到心悸。它的表面有一層薄膜,光線融化在上面,就像攤開的金箔一樣。它每一次眨動眼睛,就把金箔的反面轉過身來,我們似乎能夠目睹藏匿在光之下的元素和風情。在黑暗的環境中,貓眼睛成為唯一的動詞,在它的命名之下,整個黑暗事物才具有了意義。當一只蚊子像往事一樣飛過時,貓的瞳孔突然敞開,使我們得以目睹寶石的全部華貴紋理。”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細節沿著事物的中心(貓的眼眸)散射開來,體現出嶄新的詩意和令人驚訝的美感。閱讀這樣的文字,我們有什么理由相信貓只是貓呢?它變成了一種讓我們迷惘的事物,它引發出我們用另外一種眼光看待世界。
我不禁想問,語言是怎樣被編織,以至于產生如此強烈的魔力?對事物的不同闡釋就會導致如此差異的效果嗎?李建盛先生認為,“那種來自于經驗世界的語言經過作者的重新組合和拼貼,已經打破了原有的經驗世界語言的秩序,本來屬于經驗世界的語言具有了一種新的張力結構,從而使經驗世界的語言模式和敘事語言之間產生了某種‘斷裂’。正是這兩種語言之間的,斷裂’與張力結構,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原有語言模式的涵義,又賦予了這種語言以一種新的內涵。這種新內涵是原屬于經驗世界中的語言所不具有的,是經過作者的經驗自我和經驗理性‘過濾’了、而且在想象世界中‘升華’了的語言形式。”蔣藍的《玄學獸》中所運用的語言,無疑是打破了原有的經驗世界語言的秩序,這也是蔣藍的目的之一:對我們的慣常性思維進行修正。據蔣藍說,他主要從兩個切入點描述了動物,一個切入點是“人文化的動物”,另一個切入點是“人內心的靈獸”,在人與動物的交叉處,大量生動的細節被打撈出來,匯聚于一個黃金般的中心,這些細節貫穿著由美學、文化學、歷史學、神話學、文學糅合而成的“動物玄學”。這種“動物玄學”消解了原有語言模式的涵義。
在蔣藍所獨創的這套闡釋系統中,冰冷、堅決的語言是利器。周倫佑先生對蔣藍文風的概括是:“堅決、粗糲、義無反顧而又毫不妥協”。在《玄學獸》中,單獨寫豹的篇章占去了四篇。在《黑豹》一文中,有一段絕妙的話: “黑豹分布在一些密林、草地等區域,加上夜晚、黑暗的渲染,它們已經失蹤于文明的環境。于是,我只能通過文字看見它們。它們被放大到廣大的黑曠野中,黑豹矸石一樣亮起來。這是我無力抒寫的,我的墨水只會加劇事情的復雜。因為最顯著地錯誤,就是墨水可能會像電筒一樣愚蠢,它把黑夜撕開,我就會認定這圓形的光斑是真相。”在日常生活中,我們的語言大多是趨于解釋性的,為了將事情說清楚,我們使用語言。但怎樣的語言可以用于描述神秘呢?我們似乎遇到了一個悖論式的處境:如果要讓你的讀者體會到你筆下事物的神秘性,你必須用語言去營造;但語言會像蔣藍所說的那個圓形的光斑,剝奪掉事物身上的神秘性。根據哲學詮釋學的問答辯證法的思想,既然文學閱讀與接受活動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對話和交流的活動,那么,閱讀和接受活動也就同樣具有談話的精神,把閱讀視為一種對話和交流,也就必然會把文本當作一個自身向讀者說話的“你”來對話。所以,蔣藍采取了一種高妙的手法。他在文本中和讀者進行了對話,這種“元敘述”的寫作手法使讀者能領會到:他所要向我們展示的,遠不止他所寫出來的,他的寫作只是海面上的冰山一角,還有更多更精彩的部分隱藏在平靜的海面下。他接著向讀者說道: “我逐步慢下來,從漢字的高度退下來,從書籍的影子穿過,慢到可以聽見很遠的水滴在敲打芭蕉,連芭蕉葉細微顫動的身姿也可以看清。這時,黑豹總是如期而至。”在明白告訴讀者文字的缺陷后,蔣藍狡猾地轉換了自己的身份,他開始用一種神秘莫測的語氣告訴讀者,似乎他是萬物之主,堅決、毫不妥協的文字開始出現,從神話學、文學、哲學、詩學各個方面描述他的心愛之物,我們幾乎會被他的旁征博引搞得暈頭轉向。正在糾結中,蔣藍卻又突然告訴我們: “但是,黑豹突然睜開了眼睛,打破了我的敘述。它長大了嘴,打哈欠,令我的文字出現缺口。黑豹淺色的眼睛正作為黑暗的基座,托起了它的歷史和背景。我以前只相信黑豹是黑暗的元音,現在我就認定它才是御座之主。有什么還會比一只黑豹的眼睛更深邃、更詭異、更神秘的呢?一個人在其一生中如能有一秒鐘的時間得以窺見真理的面目。甚至是魂魄的面目,你就終于明白,自己可以不說什么了。因為你沒有畏懼,只有滿懷的虔敬。”原來,在經過如此繁多的描述過后,他依然沒能窮盡豹的無限可能,因為他筆下的豹是御座之主,是一個活在我們想象中的,神秘的傳說。
至此,我們也許會提出疑問,為什么蔣藍會用他那套獨特的闡釋系統去賦予事物以神秘性昵?難道僅僅是為了讓我們迷惑而故弄玄虛?其實,我們讀到他的作品所產生的迷惑,恰恰是我們對自己慣常性思維的一種迷惑。這種迷惑足以讓我們去質疑平常所看到的那些膚淺的表面。當我們開始有所質疑的時候,我們會自覺地去接近事物的內核。我們慣常的思維把很多事物都抽象成了純粹的存在,貓就是貓,狗就是狗。而蔣藍通過他的闡釋,使這些事物更加立體,他把事物從冰冷的詞典中解放出來,令這些事物增加了一層神秘的光暈,這種光暈,就是韋伯所說的“魅”。而重新賦予事物以神秘性,實際上是為了更加接近事物的真相,是從另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小徑去捕捉世界的本質。
近幾年,越來越多的作家將注意力投射在了動物身上,隨筆作家白郎先生總結道:“在當代隨筆界,蔣藍和鐘鳴、劉亮程、玄武、周濤堪稱動物隨筆領域的五大殺手,鐘鳴的動物充滿了古怪生動的知識鏈接,劉亮程的動物將冷如黑鐵的思考揉進了令人百感交集的鄉村泥土,玄武的動物令他迷醉的幻象在現實中找到了通往生活深境的月臺,周濤的動物體現了狂奔的熱血里隱伏著的生命偉力,而蔣藍的動物則在審美向度上走到了某個極端,在他已出版的二十多本書中,這兩本動物隨筆是最令我為之心儀。”盡管我也贊同白朗先生所說的,蔣藍的動物在審美向度上走到了某個極端,但文學顯然不是某種純粹的審美意識表現,它意味著審美意識與非審美意識不可分割地聯系在一起。在文學作品中,文學作為一種審美經驗在某種程度上總是“理解著”非單純審美經驗的東西,文學家的創作活動,同樣是一種需要對所要模仿、再現和反映的事物和社會生活進行理解性的感知和體驗。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所談到的模仿、再現和反映并非我們通常的科學意義上的模仿、再現和反映,而是糅合了審美經驗和陌生化語言的一種反映,所以蔣藍才產生出那么多讓人目不暇接的新奇意象,讓我們在他迷宮般的文學世界中靠近事物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