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像二題

喝酒的人回來了

躺在床上看書，聽到有上樓的聲音，我已經聽出來是他回來了。躺在我腳邊的小狗仔仔“嗖”地跳起來，又跑出去了，我以為它早已經睡了，原來它也聽到了。

樓梯間的腳步沒平日流暢，顯然是紛亂地走走停停。

——喝酒的人回來了。

聽聲音，己經知道喝酒的人又喝醉了。想他半年前說：“不喝了，戒酒了。”說戒酒后一個月開始喝酒，開始喝酒的時候說： “還是可以少喝點，你看著，哪個孫子以后再喝醉。”喝著酒的時候又說：“白酒還是少喝點，喝點紅酒比較好。”別人都不喝紅酒，他說：“只要不喝白酒，喝啤酒是不會有事的。”冬天來了，他又說：“喝啤酒冷，來，還是喝白酒暖和。”

我對這個男人已經很熟知，聽這上樓的腳步，顯然今晚他又喝醉了。

小狗汪汪地叫兩聲然后蹲在門邊，它在給我說喝酒的人回來了。打開防盜門，喝酒的人倚在門口，好像是在等著有人開門。

“我咋沒搞懂喃?”濃烈的酒味在他說話之前已經從對面噴過來，我恍惚覺得看到有東西快要從他的胃里噴濺出來，自然的皺了下眉頭，側身讓他進門。

“我咋沒搞懂喃?”他歪著頭打量我，一副很好奇的樣子。

對于一個久久站在自家門口又不進來的人，小狗仔仔也表現出相同的詫異，一樣的歪著頭打量面前的這個人，又看看我，完全也是一副沒有搞懂的樣子。

對于一個喝醉酒的人說話，我完全用不著思考，他喝醉很多次了，醉酒的樣子有很多。比如，他喝醉酒到樓下的垃圾桶邊，脫下鞋子擺放整齊，專業的相機放進垃圾桶，衣服脫下來疊整齊放在邊上，然后躺下睡覺……

我在讓這個喝酒回來的人進門，等他進門后我要關好門，他還是倚在門口沒有進來的意思。

“我咋沒搞懂喃?”他還是不肯進門。這男人喝了酒站在門口的情景很滑稽：站在自己家的門口，不認識開門的女人。

“我咋沒搞懂喃?”

同樣的一句話，讓一個喝醉酒的人說得很生動，每一次說出來的音調和意思都不同。這是他今天晚上見我說的第四句話，四句一模一樣的話，這四句話讓我這個不喝酒的人可以想很多，我甚至可以揣摩：他沒搞懂的是什么?又是什么樣的問題讓他如此困惑?他到底想搞懂什么?喝酒的時候在鉆研什么樣的學術問題?一群人又經過一番怎樣的探討?酒喝完了，散伙的時候有幾個人又搞懂了?

還是喝醉酒的樣子：喝完酒回來已經是凌晨，不管三七二十一，自顧自地把我從夢里揪出來，我睡眼惺松地坐在床上，還看不清楚眼前的景象，他緊緊地摟著我痛哭流涕： “天啊，我們下面單位那些人活得好造孽。”反復重復同樣的一句話，我不知道他在喝酒前，或是在酒桌上聽到了什么，又說過什么，我也不知道他是怎樣才讓我接著睡的。

我還是沒說話，我是不想說話，這男人喝醉酒的樣子和平時清醒的時候太不一樣了。就他今天站在我面前的狀態，我已經完全知道他喝醉酒的程度，我不想和一個醉酒的人對話。喝酒的人喝醉了，我因為沒喝酒是清醒的，我說話要思考，他因為醉了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可以推脫開去，但他又會表現出超乎尋常的好奇和固執，第二天醒來什么都不會記得，那我還不如不說，懶得和一個喝醉酒的人費勁，也懶得和一個喝醉酒的人生氣。不生氣我就可以睡個好覺，我就想睡好覺，再做一個長長的好夢。

“我咋沒搞懂喃?”

喝醉酒的男人回來像個跟屁蟲一樣，你走到哪，他就走到哪，還不睡覺。你看什么電視，他就換什么臺，沒完沒了，讓人不得消停，發起飚來把菜刀放茶幾上：“今天，隨便你要昨子?！笨嘈?，我能咋子?我只好兩把菜刀一起遞給他，說；“你看哈，哪把菜刀快些，砍嘛。”他哈哈大笑，含混不清地說：“你當我是瓜娃子，刀砍刀，你整我。”我說：“那就砍我嘛?！彼训斗呕貜N房，說：“我砍我各人，也不得砍你，說得哦，你以為我喝醉了?”一個人不停地嘮叨，一個人反復地糾結。我是上天無門，入地無縫。

前幾天我有一個好朋友，喝醉酒從二樓踩空跌了下來，額頭上縫了十二針，他說的話和面前這個喝醉酒的人大致相同，不同的是我那朋友是從醫院醒過來說的。朋友在電話里給我描述他喝醉酒受傷的事，說他們吃飯的地方在酒店的二樓，他住的房間也在酒店的二樓，他可以不下樓的，他不知道怎么就走到那里去了，至于怎么跌下來，又怎樣被送到醫院縫針，他完全不知道。送他去醫院的那些人說同時跌下去的有兩個人，很搞笑的是跌下去后兩個男人抱在一起，他受傷了，另一個沒事。我說那是斷背的原因，他說你扯什么哦。當然他知道我是在和他開玩笑，我大致也是可以相信他的性別取向是沒有問題的。我說那就是你墊底了，摔下去的時候你在下面。他說他的媽媽也是這樣說的，我馬上抗議，我說我不是你媽，他說你說的話和我媽說的一樣管用……

“我咋沒搞懂喃?”

喝醉酒的男人已經回來了，卻站在門口不肯進來。我拉了他一把進來了，他偏偏倒倒的樣子，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摔倒，其實他是不會摔倒的，這個我可以肯定。

“我要屙尿。”他一頭鉆進衛生間把我關在門外，其實他大可不用這樣，他全身上下任何一個部件，我閉了眼睛都能看到，但是他還是清醒地把門關上。

包包還挎在身上，他坐在床上做出要睡覺的樣子給我看，卻用兩只手支撐著他已經喝醉酒的身體，也許還是沒有搞懂的原因，他遲遲不肯把身體放平，躺下去。沒喝酒的時候，他會自己把衣服脫下來換上家居服，然后半躺在床上用手提電腦，也可能看書。問題是他現在喝醉酒了，喝醉酒就完全有理由和不喝酒的時候不一樣了，就讓他不一樣吧，反正現在和他說再多都沒用，千萬不要和一個喝醉酒的人講道理，他在這個時候是一個不講理的思想者和哲學家。

“我咋沒搞懂喃?”還是這句話，我已經記不得他說第幾次了，而且說出這話，他又有了新的動作，干脆換一副要放棄睡覺的樣子，把身體坐起來，笑瞇瞇地看著我，用少有的喜歡做出欣賞我的樣子，眼睛里干凈清澈，也很天真。

“我咋沒搞懂喃?”喝醉酒的人問我。

他還有什么沒搞懂?是不是我今天對他喝醉滔這事沒有態度?我想我是應該表態，表示我現在想要他做什么。是的，今天晚上我對他喝醉酒沒有表示我的姿態，那我不能不表示，那我就明白地表示我的態度——

“你要搞懂啥子?睡覺，睡著你就搞懂了?！?/p>

我讓他睡另一間房去，床頭放了一杯溫水，還放了一個盆。他很乖，挎著包包就睡下了，房間的燈沒給他關，關門的時候我聽他含混不清地在說：“我咋沒搞懂喃?”

鏡子

我又一次進來，還是進了最里面的那個空隔，其實這個快餐店的女衛生間就只有兩個蹲位。第一次進來的時候，我蹲的是最里面的那個，再進來我還是進最里面的那個，這是第三次進來，我還是進最里面的那個。就像進我們家樓下的那個花園，一進去我就往右拐，這是后來發現的，發現了以后再去還是右拐，右拐了后又發現了，卻一直沒有改變過來。

我可能喝太多水了，確實也是喝太多水了，仔細想想今天的日子，一坐下來就是喝水，喝了水又不停地上衛生間，家里的衛生間，羊肉館的衛生間，現在又是麥當勞的衛生間，一會還有萬達影院的衛生間……

喝一杯速溶咖啡的時間，我這是第三次進來了。又要重復已經重復過很多遍的動作，這一回我完全可以換個地方，現在已經是九點十三分，我要看的是九點三十五分的《十月圍城》，我可以進萬達影院里面的衛生間。可是，我還是選擇第三次進來，讓外面坐著的朋友可以再多坐幾分鐘，然后檢了票就入場就座，直接看電影。

就是蹲下來的時候，我在想，我剛剛從體內排出來的是今天的哪杯水?我仔細地算了一下上一杯水到現在的時間，卻還是糊涂，也不夠清醒。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一雙女人的腳，準確地說是看到了腳的三分之一，腳尖是對著我的，隔板擋住了燈光，光線不夠明亮，看上去是一雙黑色的小圓頭的皮鞋。因為沒有看到整只腳，我猜想那可能是一雙高跟鞋，也可能是一雙平跟鞋，還可能是單鞋，或者靴子，不管是什么樣的鞋，那樣子腳應該不大，腳不大穿什么鞋都好看……

這個我已經看到三分之一腳的女人應該是在等我出來，隔壁的空位好像一直都有人，門一直都是關著的。我是因為第一次來的時候進的是最里面的空隔，后面再進來就自然而然還是進了最里面的空隔。每次進來，我看到隔壁都是關著的，就在我的右手邊，隔板很高，我一米六七的個子都無法看到隔壁是否有人。好像也是有聲音的，或是衣服的窸窣聲，或是水流的聲音，我不敢確定，也沒太在意?，F在，我突然就覺得我看到的那腳是在等著用我這個空隔，我也剛進來，很快就好，好了就馬上出去，卻又是急不來的，而我也是突然就覺得外面的那個人很急，竟然想說：“我馬上就好?！睆堥_嘴又沒有說出來，因為那雙腳不見了，不見應該是不奇怪的，奇怪的是我看到那雙腳的位置不對，那個位置是在空隔的小門里面，就是說和我是一起呆在空隔里的，而且那個位置到門還有一雙腳的距離，如果我看見了，那也應該是完整的一雙腳，可是我只看到了三分之一，就像從門縫下面看到的樣子。完全不對，首先空間的距離不對，然后圖像的結構不對，然后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

站起來，迅速整理好衣服，我懷疑先前的是幻覺，可是我從來就沒有過幻覺，如果有，也是朋友們無法解釋卻又不免對我擔心的說法，長此以往，這樣就把我搞得很糟糕，我分不清楚夢境和生活，分不清楚生活和想象，它們都自然而然地發生著錯位，就像在和我捉迷藏，卻又很有意思。

我還是相信我看到的小圓頭的黑皮鞋。我突然把門從里往外大打開，門外大概一米遠的墻壁上貼著一面一人高的大鏡子，鏡子前面站著一個女人，看到一個女人那么生動地站在面前，我的情緒一下子就很放松，然后就笑了，那個女人也對著我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兩個小小的酒窩讓人很舒服，還有幾分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或許根本就沒有見過，只是和某個人有那么一點相似而已。比如說我，有人說我像某某，又有人說某某像我。弄得我不時捂著左邊的臉看右邊，不像；再捂著右邊的臉看左邊，還是不像。后來我總算明白了，說像是因為不熟悉，如果很熟悉就不像了。還有，說你像某某的人是因為喜歡某某人，說某某像你的人是因為喜歡你才看某某像你，想想就挺有意思，而且是越想越有意思?，F在的問題是我看到鏡子前的女人，才注意到前面的墻壁上竟然是有鏡子的，而且還只有我站的這個空隔對出去才有，一人高的鏡子，我來了兩回，這是第三回，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如此粗枝大葉。

在我準備出來的時候，低頭看腳下的時候看到了女人的鞋，是小圓頭的，卻又不是黑色的，是深棗色，還是及膝的長筒靴，皮很軟又緊緊地包裹在小腿上，這樣的靴子有很多人是無法穿的，因為腿不夠細，不夠長，還不夠直，卻讓這女人穿得如此完美。我很喜歡這雙靴子，兩天前我還在太平洋的專柜上試過，當時我穿了一條牛仔鉛筆褲，導購說我應該能穿上，我試了，穿是穿上了，牛仔褲塞在里面綁得緊緊的，我呼吸都不能暢快。這話聽起來有點夸張，綁的是腿又是不是腹部。更不是胸腔，和呼吸完全扯不上關系，可是綁緊我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都會有如此反應，比如一個小拇指也是如此。導購小姐說： “看你那么瘦以為可以的，不過穿絲襪和打底褲就完全沒有問題……”站在鏡子前面的這個女人，穿的就是我試的那款鞋子，她穿的就是絲襪，還是黑色的絲襪，這么性感又嫵媚的搭配讓很多人穿得俗媚之極，而我眼前的這個女人，同樣的裝扮把女人的柔美表現得落落大方又婷婷玉立。

吸一口氣，我后悔沒有買那雙靴子，那天說要買的，卻只有三雙，三雙都有不同程度的問題，有一只右腳的皮被劃破了，有一只左腳的皮顯粗糙，還有一只的拉鏈接口處做得不太好，我擔心穿襪子會挑絲，真要是那樣就大跌眼鏡了。有人可能覺得我太過挑剔，不過不挑也不行的，差不多兩千塊錢一雙的靴子，我要寫多少個字才能掙到?問題是花了一樣多的錢沒有買到一樣好的東西就覺得不值了。還是導購小姐聰明，先說給我調貨，查了公司的庫存卻還是說全成都就只有三雙，沒別的辦法，再有辦法就是用三雙靴子來配對，總是可以配成一雙的。這個提議馬上就被我否定，可是我又實在太喜歡這雙靴子了，怎么辦?我不停地打量那雙靴子，就像我現在不停地打量面前這個女人腳上的靴子，我覺得她穿的是我的靴子。對了，我想起我還是買到那雙靴子了，放在我車的后備箱里，我也想穿黑色的絲襪在里面的，就像鏡子前面的這個女人，可是我怕冷，天一冷我的膝蓋就疼，有時候都疼得我走不了路，每年都有那么最冷的幾天是躺在床上上網看書，所以我盡量不這樣穿。

抬起頭來，又看到站在鏡子前面的女人穿著一條薄薄的長袖紗裙，這樣的紗裙通常是秋天穿的，不過這樣的搭配卻是別有一番味道。我也是喜歡紗裙，可是我更喜歡長紗裙，長及腳踝的那種，而且是很艷麗的那種，可是我一直沒有遇到過，所以一直沒有一條這樣的長紗裙，又一直想，仔細想想可能真有了又不一定好看，可是沒有的時候就是想有，有了掛在衣櫥里就不想了。

還有女人的頭發，平常的短發，片染的三種不同的紅色在燈光下折射鮮明的層次感，簡潔的流線，光和影自然狀態下的流動感在一顰一笑間顯出生動自如。還有從頭發下顯現出來的大耳環，隱約的半圓像月亮的銀光婉約又招搖……我還喜歡耳環，不同的耳環，大大小小，并排擺在那里，從月初到周末，聽到那若隱若現的聲音過來，又過去，然后又回來。

現在，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我想撫摸她的耳環，手伸出去了，站在鏡子前面的女人下意識地避讓，我知道自己唐突的舉動驚嚇了別人。我說：“對不起，真好看。”我想我還是沒有說明白我的意思，我沒有說明白是靴子好看，是裙子好看，是頭發好看，是耳環好看，還是人好看，我是想說都好看。

鏡子前面的女人對我笑了，她聽懂我的意思，她知道我想說的話，已經不需要再補充。我再次對她點頭微笑，然后從她的身邊往洗手臺走過去，手伸到自動感應水龍頭下，水自然就流出來了，我反復地搓著手心手背還有手指縫，面前又是一面很大的鏡子，我看到自己在鏡子里：我的頭發，我的耳環，我的衣服和鞋子……我現在看到的是一個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我能聞得出她的味道，數得出她的心跳，知道她昨天晚上做了多少個夢，都夢到了誰和誰。手突然收回來水停了，我想起包包還在里面的掛鉤上，我得回去取包包。

門關著，我在外面站了半分鐘，我等里面的女人出來，等她出來我要取包包。又半分鐘過去了，門還是沒有開，九點三十五分的電影應該快了，外面還有朋友在等我。輕輕地敲敲門，沒有人應我。我說：“我來取包包，包包忘記在里面了?！边€是沒有人應我，我又再次敲門，比之前稍用了些力。“吱”門開了，里面空無一人，包包還是掛在那里。衛生間里除去我再沒有別的人，當然隔壁那個空隔的門還是關著的，門上并沒有掛任何禁用的標識，但我就一直沒有見過有人進出。我沒有看到剛才那個站在鏡子前的女人出去，但我好像也沒有看到她進去，然后在我回來取包的時候就不見了。

她會去了哪里?我在想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這個問題一說出來，朋友說：“看電影了，你管人家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