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漫長的時光,讓我短暫的光陰,在里面顯得異常卑微。我不知道,當我邁開腳步,在野草和墻根之間匆匆走過的時候,會不會有一些東西被我記住,并且長久地印刻在我的記憶里,伴隨我度過一生,只有在我回顧往事的時候。它們才會出現。比如中洲,這樣一個地名,在地圖上,被絕大多數的人忽視了,呈現在目光里的總是一片空白。眾多的鄉村,其實也是有著同樣的命運,多少人在那里出生、成長,死去——當他們歡笑,風吹來,隨后便消逝了,當他們哭泣,雨淋過,同樣也便了無影跡。在漫長的時光里,鄉村仿佛一把握在手里的塵沙。浸在水里,縮回來的手掌,攤開一看,只會留下一些殘漬。
漫長的時光有另外一個稱謂:歷史。
記載著歷史遺跡的典籍,枯黃的紙張,一些字跡浩如煙海。然而,就是在這些浩如煙海的字跡里,我看到了中洲。這個地理名詞在紙張上其實存在很久了。只是我作為一個具體的閱讀者,當我的手指拂過那些紙面,才有機會跟這個名詞在歷史里相遇。枯黃的紙張上,原來也是葳葳地生長著一些往事。明朝,洪武二十九年,這也是漫長時光里的一段光陰。我的想象海浪一樣翻滾起來,但還是看不清那一個年份的面孔。我只能通過那些文字,知道,那一年,一些人來到中洲,居住,并且開始把這個地域名詞當成了故鄉——這個故鄉在那一年是嶄新的,而我讀到那些往事的時候,這個故鄉早已變得陳舊不堪了,一團一簇的瓦屋沿著街道兩邊葉脈一樣分散出去,幽深的巷道兩邊是長著野草、生長著牽牛花、爬滿了南瓜葉的短墻,從墻頂上看出去,屋檐上的石蓮花肥碩的葉片里,綻放著細碎的花朵。院子里面的居民們,已經忘記了他們的祖先原來的居住地,在這里從洪武二十九年生活到了現在。
比現在稍微久遠一點的時候,我的記憶便開始了。中洲,這個距離我的村莊大約有十余里的村莊,幾棵古老而高大的榕樹籠罩著它的街道。樹蔭里有濕潤的水跡,延伸著,漫浸著,幾個老婦人坐在那里,避開了夏日明亮的陽光,用她們碎碎的言辭,敘述往事。我在陽光里一晃而過,孩子氣的目光,沒有驚動她們懷里沉睡的嬰兒。街道在我的前面曲曲折折地伸向中洲的深處。我和我的數十個伙伴,如同一些尚未成熟卻又不守規矩的小驢子,撒開蹄子在街上一路狂奔。我們的身影布滿了整條街道。正午的中洲,街道上到處是刺眼的陽光,我們在街上四處亂竄,奔跑的影子攪起來的塵埃,在陽光里形成了一些煙霧一樣的氣流,里面混和著煙葉的味道、馬糞的味道、松葉的味道、布匹的味道、菜葉的味道、柴禾的味道、鞭炮的味道。最后,我們的身影停留在中洲街深處一個拐角處,那里是一座兩層的樓房,把街道分為兩岔,一岔向左,一岔向右,行人們在這里集中,然后又在這里分開。樓上有敞開的窗子,窗欞上沾著白色的棉絮,那是一個紡棉的作坊。在中洲,紡棉花是一件稀奇的事。孩子們站在街邊,高高地仰起頭,盯著樓上的窗戶,傾聽著彈棉花的巨大的弓發出音樂一樣的響聲來,沒有規律,但是極富節奏感。那張弓被一個人背著,紡錘不停地敲打著某個地方,偶爾在窗口出現,馬上又隱沒到房間里的某個地方去了,過了一陣,又在窗口出現,然后又隱沒不見了,如此反復。更多的時候,只能夠聽見紡錘敲打的聲音傳出來,偶爾有幾絲棉絮飄到窗口來,最后緩緩地落在房間里的某個地方。紡錘同時也敲打著時間,每一記響聲,都標志著每一刻短暫的時間已經過去。它們將構成散亂的棉花通向一床棉被溫暖而柔軟的路,仿佛親人的目光。
目光隨著孩子漆黑的瞳仁轉動,很快又被一家鐵匠鋪子吸引過去了。不遠處的矮房子里面,鐵錘敲擊著鐵砧的聲音,夾裹著四濺的火花,告訴過往的行人,那里到處都是鋒刃的堅硬。一個光著臂膀的男人,滿身都是鼓鼓的肌肉。他揮動著沉重的鐵錘,狠狠地砸在一塊剛剛從爐子里夾出來的鐮刀上,一些鐵屑因鐵錘的重擊從新月形狀的鐵片上剝落,飛濺開來,剛剛落到地上,馬上就從桔紅色變成了青灰色。一段從鐵砧到地面的短短距離,不動聲色的空氣讓它失去了所有的溫度,歸于塵土,仿佛一個人在世間的一生,轉瞬即逝。鐮刀復又被插進爐火里,被深紅色的栗炭覆蓋著,與鋼砧、馬掌、鋤頭、斧子、錛、犁頭躺在一起,等待著經過鍛打之后,與村人及牛、馬、驢、騾子們一起,走到村莊外面的田野里去,貼近村人們守望了千百年的土地。這時候,漢子手里揮動著的鐵錘,仿佛在敲響了祭祀的鼓點,舉行一個儀式。沉悶的擊打聲,一輕一重,一重一輕,把漢子額頭上的汗水,一粒一粒地往臉上驅趕,一滴一滴地落在那些鐵器上,冒著白煙。等到一件鐵器回到爐子里,有了片刻喘息的機會,漢子便抹去臉上的汗水,他向著街上張望,便看見一群孩子飛奔的影子,向著街道邊的一條小徑,轉向某個地方,紛紛消失。
街道轉向某個地方,那里是一家電影院。
電影院才是我們的目的地。我不知道,我們學校的老師們為什么會把整個學校的孩子帶到另一個鎮來看電影,只是覺得從學校到中洲隔著方圓幾里地的莊稼地。我們用了兩個多小時的步行,才走走停停地到達中洲。在有著明亮陽光的中午,擁進那個電影院,去看一部在當時非常吸引人的武打電影《白發魔女傳》。這部電影的細節并沒有給我留下多少印象。我只能繞開對它的敘述,提醒我,讓我回顧那個時代,僅有的幾部武打電影的上映,曾經給中國的鄉村造成了巨大的騷動——人們在電影院門口冒著大雨排隊買票,在泥濘的雨夜里擠掉了鞋子。電影散場的時候,孩子跟大人擠散的時候發出的尖銳而夸張的哭叫聲,至今還在我的記憶里新鮮而又帶著淡淡的憂傷——那些武打電影成為一種文化事件,以遙遠的、虛構的、離奇的情境,給剛剛平靜下來的中國鄉村帶來了對另一種身體暴力的狂熱。在許多鄉村孩子的內心深處種下了一種不可企及的向往。電影本身的藝術世界和電影里的暴力傾向,填充了那個特定的時期留下的思想、文化空白。武打電影的出現,使得中國鄉村的生活處于一種莫名的騷動中(如果歷史可以倒流,你完全可以看到某一條村道上,一個孩子獨自走著,嘴里念念有詞,雙手卻在不停地比劃著,與他想象中的某個敵人在生死對決:你也可以看到通往鄉村小學的路上,一群孩子分成了兩個群體,模仿武打電影里的招式,進攻和防衛)。電影院里的黑暗,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夢想,它深深印刻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出生的整整一代人在他們童年時期的夢想里。
夢想暫時告一段落。隨著電影結束,電影院里黃而亮的燈光照著黑壓壓的腦袋,在老師的帶領下,一隊一隊往外面擠出去。在電影院外面的空地上,孩子們一個個瞇著眼睛原地打轉,一邊艱難地尋找著同伴,一邊適應剛剛從黑暗里出來時的夏日陽光。等他們完全適應過來,武打電影在他們心里造成的極度的興奮還沒有消去,臺詞和場景都還在腦海里鮮活地蹦跳著。這時候,中洲街上又熱鬧起來了。孩子們塞滿了街道,彼此追趕著,嬉鬧著,老師已經控制不住他們在街上的追打尖叫。古老的中洲街,冰棒店里擠滿了人,全都是蓬亂的頭發和汗浸浸的臉。身上沒有錢的孩子,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嘴里吮吸著的冰涼,掩飾不住羨慕的神色,閃爍的目光不停地靠近那自得耀眼的冰棒,接觸一下,然后又迅速離開,再接觸一下,又迅速離開。腳步在不知不覺中走出了很遠,發現大榕樹下面圍了一群孩子,從樹蔭下的古井里汲水。一個個爭搶著把頭埋進一只黑鐵桶里去喝水,便撒開腿跑過去,擠進人群里,搶過桶沿,把嘴貼上去,粗野地往肚子里灌水。當他抬起頭來,便被另外的人擠出了人群,回到街上,在黑鐵桶里浸過的頭發,井水沿著額頭流到臉上。他胡亂地用手抹了一把,手上的灰塵便在臉上留下了—道淡淡的褐痕。時間向晚,孩子們逐漸在中洲街上消失了,裁縫店、鐵匠鋪、理發店、涼粉攤守著一條陳舊而破敗的老街,一陣風吹過樹梢,把幾片枯黃的葉子夾帶著,飄向高遠的天空。那空闊的湛藍色,把大塊大塊的光陰都吸進去了。
殘留在光陰外面的是村莊的陶器作坊。其實,那褐色的陶器,在很久以前就已經存在了。誰也不知道,泥土是在什么時候開始走進熾烈的火焰,被燒制成各種形狀的陶瓷,擺放在村莊外面的作坊里,折射著耀眼的陽光的。作坊里到處都是陶器,沿著彌漫過來的泥土的氣息,我看到濕潤浮在那些陶壇、茶杯、花盆的外沿,泥土的原色包圍著那些形狀,靜靜地排列著,沒有擁擠,也沒有分開,在院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均勻地分布著,陽光照在陶器上面,水跡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地隱退。水跡消失后,那些陶器還靜靜地守在空地上,也許,傍晚來臨的時候,它們會被窯工們搬進火窯里去,沐浴烈焰的炙烤。烈焰們被封閉在窯洞里,它們在那個狹窄的世界里瘋狂地舞蹈,歌唱,把所有的空氣都變成紅色,滲透到泥里去,讓那些泥經受通過天堂之前的炬煉。陶器在火焰里告別了世間的雜質,吸收了火焰全部的熱量,當它們漸漸冷卻下來,成為世間最為潔凈的器皿,清脆的聲音在釉質的背后年復一年地奔跑著,外表卻沉靜無比。在屋檐底下,已經燒制好的陶器堆成了一堵墻,褐色的釉光,仿佛綢緞,仿佛暖玉,仿佛商女在暗夜里浮艷的歌聲。我輕輕地走過去,不忍打擾它們經歷了烈焰沐浴后疲憊的酣睡,但是我的手指禁不住去觸摸。那光滑的釉質,從指尖傳來,伴隨著手尖磨擦到陶器表面時輕微的沙沙聲,猶如誰在夢里的嘆息,讓我的心底產生了一種顫栗。
沒有人知道我面對那些陶器時的顫栗。
顫栗是隱藏在呼吸里的。它們讓我在紛鬧的陽光里一言不發。而這種狀態,卻讓我對陶器產生了一種幻覺——我仿佛看到水分從泥質的器物里四處逃竄時的匆忙。中洲,它的空氣里充滿了泥土被干燥時散發出的氣味。我的嗅覺被這種氣味徹底占領了(它把肉香、花香、我身邊的女作家濃艷的青春里涂抹著的化妝品混合味等驅逐出了我內心的領地)。同樣是泥,但是當它們被燒成了帶著釉質的陶器,一種堅硬,仿佛高聳的巖石從海面上探出來,再不會被歲月洗滌成千瘡百孔的樣子。陶器在經歷了火焰的叢林之后,得道成仙,永遠保持著最初的形象。而中洲這個小小的村莊,則制造了成千上萬這樣的事件。讓柔軟的泥變得堅硬,具有形狀,成為器皿。在這里,詩人消失了。沒有誰來為這些陶器寫下一首歌頌或者詛咒的詩歌,也沒有誰為它們書寫祭詞。偶爾有人在那些成形的花盆上刻下一些文字,也只是為了讓那些陶器在出售的時候,更加受人歡迎。文字與陶器本身的意義是沒有關系的,那些文字就像一件戲服,都是為了觀眾而呈現出來的。
呈現其實是一個被時光忽視了的詞語。中洲作為一個古老的村莊,它的呈現,被陽光和雨水層層疊疊地覆蓋著。當我再一次走進中洲的時候,已經距上次快三十年了。我看見高高的樓房在陽光里占據了中洲老街的兩邊,曾經泥濘的街道,如今已經鋪成了水泥街面,頭發染成了深黃色的孩子們,騎著摩托車從我身邊飛馳而過,一陣風讓我的衣角輕輕地飄起來,然后拂起了地面上的廣告紙。那些廣告紙,原本是張貼在街邊店鋪門外的墻上的——在往日里,人們總是用小麥面粉做成漿糊,往墻上一刷,再把紙張貼到墻上去。后來商店里有透明的雙面膠紙出售,圖方便,順手拿出,就貼上去了,這樣的活計,方便,但不抵用——風一吹,便落到地上,再被轟鳴著的拖拉機碾過,美女的臉上沾滿了污漬,不堪入目。但是,誰也沒有留意到,大大小小的鞋子不停地踩上去,新鮮的色澤,很快就變得破舊如得同拾荒者的臉,污濁,倦怠。在那些廣告里,中洲的街道上,四處洋溢著商品的氣息。
一種氣息,水果熟透了的氣息,引導著我走進中洲幽深的巷道。剛剛下過雨,空氣里流溢著的潮濕,涌動著泥土與腐葉交織在一起的味道,把我包圍著。雨后的陽光照在泥墻里面高高的水泥樓房t房子外面貼了瓷磚,把明亮的陽光反射到我的臉上來,有一種輕微的熾熱,讓我微微瞇起了眼睛。巷道里靜悄悄的——年輕的人們都到城里去了,那里整齊的街道上,中洲人在四處奔忙著,尋找著他們渴望的生活。這里只有老人和小孩子,挺著大肚子等待分娩的婦人——狹窄的巷道,顯示出一種空曠,干凈的地面上沒有腳印。巷道的盡頭,停著一輛轎車。中洲歷來出官員。一年里,總是有一些人,帶著他們的部下—秘書或者中層干部——回到中洲,省親。村子里的老人,守在他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村莊,依然與莊稼為伍,樸素而干凈地沐浴在中洲老街的空氣里,從腳底下有收來的地氣,融入到他們的血液里去,維持著他們深靜而綿長的生命。因為這些老人,因為那些樓房和轎車,中州暗地里滲透出一種氣度來。如果說,城市是現代人廝殺與拼打的疆場,那么,中洲則是那些遠在江湖的俊杰們莊嚴的后堂。它的不動聲色后面,有一種掩飾不住的底氣,包藏著它從不輕意為人所知的力道。只要這里的某個層檐下出現了傷風感冒,某個城市里的藥鋪便會為它準備出各種處方和藥劑,并且風雨兼程地向著中洲的路上飛奔。
比路上的車子飛奔得還要快的,是不留痕跡的時光。當我驀然回首,再次回到中洲,那個小鎮只有少許的變化,比如屋檐、榕樹、行人的臉龐。變化最大的卻是我——孩提時期的記憶,只剩下僅有的幾絲殘骸,仿佛燃燒之后的香燭,一觸即斷。我不能把這個村莊的全部都放到我的內心里去,隨著我離開的日子越久,這里的人和事,一刻不停地在每一個白天和黑夜里行進著,從不重復。中洲的歲月,仿佛是一條洶涌澎湃地流淌著的大河,當我站在它的岸邊,把記憶的手掌伸進去,我只能握住僅有的幾滴濕潤。然而,大地上的河流何止千條萬條,我的目光,又能夠抓住多少光陰呢?中洲,讓我的內心顯得無比的虛弱。